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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到底在说什么鬼话!”

白涯瞪着他,手中死死攥着断刃。即使是手掌均匀地在上面施压,也即将要把表皮刺破了。他能明白这个姓意味着什么,但没能听懂摩睺罗迦最后那句话。很显然,其他人也没能听懂。他们倒是希望这怪物能意识到,平凡的人类可无法反过来听到它的心声。

可它并不着急解说。它伸出右手,用三根尖利的指甲齐齐划过这烙着家纹的手背。祈焕一阵惨叫,三道血淋淋的痕迹覆上那不可磨灭的纹路。当着几人的面,它顽强地、不知多少次,如石出水落般从伤口上浮现。而且,抓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复原。

摩睺罗迦将带着他血的手挪到眼前,一侧的三只眼盯着那些许血沫。它轻轻一吹,血露就化作星星点点的火屑随风散去。

“你和……”祈焕疯狂挣扎着想甩开它的手,却怎么也做不到,他大声喊道,“你和这家纹究竟有什么关系!”

“嘶……你没听过吗?”它明知故问,“你可能忘了,你小时候,万俟家就有个传说。你们的开门祖宗,是三足金乌转世,行走八方,赐福众生。后辈们的福分,都是沾了他老人家的光才是。后来,每三代人,本家便有一个孩子,在出生时身上某个位置就带着特殊的胎记,还有与生俱来的强大灵力……你们家,将这印记作为家纹。那些孩子或男或女,在满一周岁后,胎记便成型,显露出三足金乌的样子。而后,他们便会被培养为家主。这福分,延续千年本不是问题……”

偏偏人心险恶。

所谓子凭母贵,谁若生下未来的家主,便会摇身一变,成为正室。在某代有胎记的孩子出生之后,一个同样怀胎十月的妾室心怀妒意。凭什么隔了两天出生,偏偏自己的孩子干干净净?她本盘算好了,若是两个孩子同一日出生,自己的儿女没有胎记,就让人把孩子偷偷换掉,可就是差了时日。她越想越气,最后竟嫉恨到将那孩子生生掐死的地步。

那天起,他们的积缘便尽了。

再也没有带着家纹的孩子出生。即使谁有胎记,也绝不会变成三足金乌的模样。一代代下来,祖上积累的声誉与钱财逐渐被消磨殆尽。终日沉浸在历史的繁荣之中,每一代人,对当下视而不见。为了血统纯正,亲人间拜堂成亲是常有的事,这也令他们变得愈发偏执、暴躁,许多孩子甚至是不健康的。可以说祈焕当下如此健康而完整,算得上是奇迹——或许也受到家纹的影响。终于到了他的父辈。他的父母,早已被逐利之心完支配。父亲早年就四处奔走,为了所谓“家族复兴”几乎倾尽一切。

哪怕造访邪神。

“你的父亲……在三十多年前,来到九天国。”它沙哑地陈述着,带着同步的、不知从何而来的嘲笑声,“他与商队路过我栖身的山林……我窥视了他的梦,他做梦都想要一个带着家纹的儿子……我与他达成交易,献祭了其余所有人的灵魂。后来,就有了你……”

周围涌现出细碎的声音,逐渐清晰。天空都暗淡下来,恍若血雨腥风过境,杀伐连天。但没有一个是属于战士的身影……那些都是普通人,行商的普通人。那些剪影相互残杀着,他们本属于一个商队才是。一些暗藏其中的矛盾在此刻被激化,他们每个人,都能找到一个对所恨之人下手的理由。这些理由断断续续地流入每个人的思想里:小到贪图友人的蝇头小利,大到与对方的妻子有着私情。所有的矛盾不知为何,在这个算不上特殊的日子一并爆发出来。刀刃反复进出脆弱的肉体,锄头在一个又一个头骨上留下窟窿,横飞的血肉散布在每处角落,将目光所及一切都染成红色。

摩睺罗迦的声音在空中徘徊。

“他们……大概以为自己在做梦吧?在梦里为所欲为,怎么都算不上犯法才是。”

而在这荒唐的混战之中,安静的人,除了满地无法反抗的尸体外,还有一个活人依靠在树桩旁。他默默闭着眼,呼吸均匀,睡得正香,仿佛当下发生的一切都不属于他的世界。

祈焕瞪大眼睛。那一刻,他身上的痛觉都被惊愕所驱散干净。

爹……?

“他活下来,也只有他一个,活下来。”蟒神的声音飘忽不定,映衬着他涣散的思绪,“然后佯装无事发生地回去……连你的母亲也不曾讲过。只是说,他拜了异乡的神……”

蟒神回应了他的愿望。

想要拥有一个,带着家纹出生的子嗣。

也只是这样而已。

是赐予的荣誉,还是降下的诅咒。如何界定,在恶神的眼中都不得而知。

它只知道……

“你的父亲,似乎忘记了还愿这回事。”它故作柔情的声音陡然锐利,“我分明在他的梦境中提醒过的,他怎能置若罔闻?这不算什么难事吧?你的祖辈,也没少做过吧?抢人钱财霸人妻女,用尽阴谋奸计都算小事;以人试药,烹妖入炊,活物解剖,活祭邪神……你们太想要在什么地方做出些成绩了。你以为,我是万俟家唯一所求助的神么?你以为,敢求助于邪神的你的父母,若不是没那么多名誉与家产用来挥霍,做不出一样的事么?想想你十六岁那年的……那碗汤。你可曾像——楚神官一样,此生再无品鉴如此珍馐的机会?”

熟悉的反胃感再度翻涌而起。

它松开手,祈焕跪在地上,忽然呕吐起来。他看不清东西,只是不断地、不断地将手指伸进嘴里,用力抠着喉咙。五脏六腑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抓挠,火烧火燎地痛,嗓子眼也感觉奇痒无比。他终于吐出来,却呕出一阵猩红的东西。在模糊的视线里,他隐约看到几根白色的手指,和一只圆溜溜瞪着他的眼睛。他慌了,强逼着自己定下神来,才发现那些手指已经成了几节难以辨认的骨头。而另一个也并非眼球……

而是一枚石刻的扳指。

他没有吃下什么固态的东西,他记得很清楚。所以这一切不过是摩睺罗迦从他的记忆之中,抽取出的最令他恐惧的部分。越怕什么,便越会回想起什么。他知道自己不能再想了,否则只会露出更多破绽,陷入这恶神所编织的更阴鸷的陷阱里,最终像那些人一样,精神失常,虚实不分,以至于对日夜相伴的友人拔刀相向。

可人怎么能不去思考一些事——通过思考它?

祈焕忽然想笑,只是嗓子有些痛,笑不出声。说来讽刺,想想看,他们之前还在谴责晏?烧毁药厂的事呢!香神用人类的尸体,炼制出这样又那样的香与药,失去家纹之子的那几代祖上,就没人做过这些事么?为了供养他的锦衣玉食,他的父母也是拿尸体换过钱的。有时候,黑市上特定的方法或药物死去的人,省下了工序费,比活人还要昂贵。还有鸟神所制定的、荒唐的阶级,在人类内部不也终日上演着以强权霸凌欺辱的话剧?吃人的妖怪,和吃妖怪的人,这之中好像也没有太多不同的地方。他儿时所吃下的那些稀奇古怪的天价补品,究竟有多少,才是正儿八经的东西?

他不知道啊。

祈焕父亲所参与的商队的闹剧,终于落下帷幕。新浮现在每个人眼中的,是一个小小的孩子。他长着与刚才的中年人相似的脸,只是更为稚嫩,更为纯真。满是悲剧色彩的一页页本该忘记的过往,一幕幕在每个人的面前闪现。

“有日子没见阿杏了……”

“她回老家去了哦。”一个相貌与他有些许相似的兄长说,“说是家母病重,回乡探亲,便放她去了。本来就是缺人手的时候,娘还是给了她很多盘缠。只是说好一个月回来,现在还没有影子。她怕是不来了。”

当真如此?

十来岁的万俟焕,终于能看懂一些事,听懂一些话了。

“犯了家规,自当受家法处置!”

万俟焕与两个姐姐只是恰巧路过。他和她们一样,麻木地看着一个下人被拖到后院去。娘在前面的窗户探出头,骂完之后,看到他们忽然变脸笑了起来。她伸出手,叫他们来吃新摘的葡萄。那个人,一定是因为偷吃了水果吧?但家规究竟是什么,连作为“长子”的万俟焕自己都不知道。大约族法族规都背在爹娘的心里了。他该被如何处理,万俟焕也没有表露出丝毫在乎的样子。他是哪个杂工来着?再招一个就是了。

远处的院子传来男人声嘶力竭的哀求与女孩歇斯底里的哭喊。哦,是他……他女儿,昨天好像还陪自己踢毽子呢。

“这是从沙漠种出来的!”母亲听而不见,指着盘里剥好的葡萄,它们像珠宝一样晶莹,“快尝尝,甜得很呢。唉,老番在这儿干了这些年,偏偏今天要馋这么一个果子。”

“他手脚本来挺干净的不是么?”一个姐姐说,“准是那女孩想吃了。”

“倒也没吃到嘴里去,就不必掌嘴。”另一个姐姐一边说着,一边把盘子拉到他面前,“小焕怎么不吃?愣着干什么。”

不多时,吵闹声戛然而止。姐姐把剔出籽的葡萄凑到万俟焕嘴边,尚还心有介怀的小男孩张开嘴,吃下这缺水之地极尽力养育出的果实。

它们粒粒饱满,颗颗津甜。只是尝上一口,一切顾虑都烟消云散。

只是如鲠在喉。

如鲠在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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