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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师爷眉头皱到了一处,他虽然看过那舆图无数次,却依旧记得并不非常清晰,只能挑自己知道的说:“若是落入碧水潭中,怎么也不可能连人带马车,还有车夫婆子丫鬟一起落水吧?更何况碧水潭水入蔺南河,有一处极其陡峭,从上而下,不说粉身碎骨,也绝无生还可能啊!”

钱师爷这话一出,米玉颜又有些不想和他多说了,幸亏前世她手底下没有这么个蠢笨的参军,否则早就被她打发去喂马了。

钱师爷见米玉颜又做出先前出现过的表情,便知自己这话说得不太对,连忙找补道:“这件事肯定不是什么意外,虽说到现在也没有什么人拿这件事来胁迫东翁,但是若说没有预谋,便能做到把几个大活人弄没了,尤其还是在蔺南山中,这不太可能。”

“现在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就更能肯定这是有人有意做的这个局。”

米玉颜叹了口气,心里想的却是,管他怎的,总是几条人命,尤其那位郁县尊,为了掩盖自己的使命,把一家子带到这蔺南任上,也算是位中直之臣,虽说能力有欠缺,却还是值得帮一帮的。

“你们可曾注意过,从蔺南山北麓下来,连接蔺南河,哪一处宽度可以行船,能装下马车的船。”

钱师爷下意识问道:“九娘子的意思,贼人是用水路把人和马车一起运走的?九娘子如何能笃定不是走山路呢?蔺南山那么大,别说藏两驾马车和几个人,便是几十上百人都没什么问题。”

米玉颜对钱师爷这种又不聪明又不过脑子的行径,真是有点无奈,便反问道:“那你们在山上搜到了什么?便是搜到了一块马车残片,也只当我这话没说。山门虽不入世,若是连自家门口的一亩三分地都没厘清,那也是白白担了个名声。”

钱师爷想起万寿观出动那许多弟子封山搜救的场景,顿时便老脸一红,不过反正也是闹了个没脸,也不在意再多丢些,便又问道:“那若是把车夫杀了或是迷晕了,再用人驾车走官道呢?”

米玉颜实在懒得再和他多说,便只道:“事发之后,你们没有查问过吗?可有什么消息?你们两家府上的马车,不可能沿途没有一人认识吧?我只不过是给你们提供一种可能性,至于可能不可能的,你们自家考量便是。还有一点,那个什么胡员外家,你们可有查过?”

“这倒是查过,那胡员外家二十几个女儿,没出嫁的还有十多人,小妾成堆,这个女儿还是死了娘,记在他家主母名下的,若不是日常入了我们东翁家姐儿的眼,根本没什么人在意她,又是这样的事,一家子女儿,他们不仅不敢报案,便是连问,都不敢到我们府上来问。”钱师爷连忙解释道。

米玉颜沉吟了片刻才问道:“她一个商户家的庶女,是怎么和县尊老爷家小姐交好的?”

“这个胡员外家有个嫡女嫁给知州黄大人做了续弦,内宅走动的时候,就把这个妹妹带在身边,和东翁家姐儿就这么认识了,我们县尊大人又想着能尽快融入蔺南官场,吴太太大约是觉着那个姐儿还过得去,家中姐儿初到蔺南也没什么姐妹淘,就由着她们玩到了一处。”

“我们也是事发之后,才知道那个姐儿是这么个身世,东翁家太太就越发自责。”

“那事发至今,那位胡员外和他们家,可有什么异常之处?”

钱师爷连忙摇头:“没有任何异常,就是每回见了东翁便有些许不自在,后来干脆极少在我们面前晃悠了。”

“事发之后,这位胡员外没有到你家县尊面前请罪?”米玉颜挑了挑眉。

钱师爷面上露出一丝难色:“这中间这些人,七弯八绕,其实挺尴尬,他没来找我们东翁,我们东翁自是也不好寻他,两厢几乎就是同时保持缄默,到现在,应该那位黄知州府上胡太太,也并不清楚此事,还来看过一次吴太太,提起过郁家姐儿。”

无论从哪个角度想,郁家不想声张都是可以理解的,米玉颜眼神微凝,又问道:“那她没说她那个妹妹怎么了?”

钱师爷叹了口气:“她说她阿爹把那个妹妹嫁去了蜀地,还挺突然,又跟东翁家太太哭女子命苦,大体意思是她那个妹妹说是嫁出去,其实也是送给了什么官员去做妾室了。”

都不用想,米玉颜便知道,郁家对外肯定也只会说把姐儿送回族里,不管是侍奉老人还是什么,若一直找不回来,就说嫁人了,便是找回来了,肯定也不可能继续让她待在这蔺南城里了。

这也难怪吴太太会不想活了,膝下唯一一个女儿就这么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随便一个疼爱儿女的寻常妇人,都只有疯或是生不如死两条路。

“你那个胡员外,你们一直盯着的吗?”米玉颜总觉得这其中有古怪,可又说不上哪里古怪。

“不仅盯着,还把他从头到尾查了一遍,这人其实原本也是被拐子拐出来的,后来卖给了一个做米粮生意的小商人,那个商人原先是个蜀地货郎,年轻的时候受过伤,没了生育,后来赚了点银钱买了这个孩子,生意倒是越做越好。”

“到这胡员外十三四岁上头,那个货郎便攒了些银钱,带着妻儿来这蔺南城落了脚,开始做这米粮生意,竟也越做越大,到老两口都死了,胡员外掌家的时候,这生意已经做得很大了。”

“关键是他一个商人,别人不掳,单掳我们县尊家的姐儿,这有点说不过去吧?再者说,便真是他做的,他掳县尊家的姐儿有什么目的呢?若他是帮别人干的,目的在县尊大人,这就又回到了适才九娘子提过的那个问题……”

反正这件事怎么看都很反常,事出反常必有妖,米玉颜很想看看,这个胡员外究竟是个什么人。

米玉颜嘴唇微阖,本来还想问一问关于这位胡员外的事情,但是又觉得这些事问这位钱师爷第一是不妥当,第二是他也未必清楚,倒不如去问问应六哥和裴二哥来得还确切。

念及此,米玉颜也不准备再和钱师爷多磨叽了,便起身道:“钱先生说的事情,我弄好以后会直接交到桑晚先生手里,到时候你们该如何便如何,不必顾忌我,也不需偏袒我米氏一族,今日多有得罪,还请钱先生海涵。”

钱师爷被米玉颜这个大转弯弄得有点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虽说这话怎么说都好像没说完,可是人家摆明了送客,倒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关键是他此刻心中也是一团乱麻,便只道:“无论是在公还是在私,钱某人都得多谢九娘子援手之谊,何来得罪一说,九娘子这些话,我会如实禀告县尊大人,若有什么进展……”

米玉颜摇了摇头:“那倒是不必,今日这些话原本不该我说的,至于钱先生说的这点微末小事,更是不需挂怀,钱先生身份敏感,我们米氏一族升斗小民,族中人一贯谨慎度日,再也经不起什么风浪……”

钱师爷哪还能听不懂,米玉颜这么直接的意思,就是希望他不要再找上门来,虽说心里不大痛快,却也能理解,当即便道:“钱某明白九娘子的意思,若是日后要寻九娘子,该当如何?”

米玉颜抿了抿唇,实在不知如何作答,钱师爷这回倒是没有勉强,拱手作揖辞了出去……

钱师爷坐的马车停在西市街口,此刻他却不知为何,很是不想回去,和米玉颜的这番交谈,可以说是完全颠覆了他从前对蔺南,对做官,对治世的认知,他现在心中极其混乱,更不知回去之后,如何把这些话,说给东翁。

他们这些人,包括郁县尊在内,从前读书习学的,都是阳谋,信奉朗朗乾坤,君子当行大道。可今日突然有个人告诉他,在西南这样的乱局之中,他们从前所学所想的那些,都行不通。

实事也证明了,这话绝非虚言,否则的话,这满大云,有哪个地方敢如此嚣张,将一县之尊家中的姐儿直接带走?关键是,这一县之尊还只能忍气吞声,不敢大动干戈?

简直是有辱斯文,斯文扫地,说得难听点,就是被骑在脖子上拉了屎还不敢有什么动作,这样的事,大约也只会发生在西南,这处大云朝廷已经失于控制的地方了。

现在的情况是,不知道有多少人知道这件事,尤其是西南官场上这些人,大凡知道的,只怕也都是站干岸看笑话,没拍两下巴掌就算是还有点人性的良知了,只怕是只有他和他们家县尊还自以为隐瞒得极好,可事实上,只怕他们就是别人眼中的小丑而已。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钱师爷突然有种无与伦比的愤怒和悲凉,这是他从前从未有过的感受,便是事发的时候,他也没有过这种感觉。

钱师爷不自觉朝着与马车相反的地方走去,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后竟然突然停了下来,就站在西市喧嚣的大街上,这熙熙攘攘的人流便如同洪流一般……

在此刻,钱师爷第一次感觉,这就是被粉饰出的太平,实际上却是波涛汹涌,这样暗藏在深处的旋涡,根本就不是他和他家东翁这样的人,可以看得清,制得住的。

想到这里,钱师爷不由自哂冷笑,别提什么看得清,制得住了,便是搅浑水,他俩加在一起,只怕都差点火候。

再回过头想想,那米家九娘子这番话,虽然都是大实话,其实不仅把他和他家东翁都骂了进去,甚至还在暗讽,派他们来的人便是用错了人,他倒想问问,究竟什么样的人来,才能扭转这局面?

钱师爷失魂落魄回了县衙后宅,到了郁县尊书房时,依旧面色极差,郁县尊见状,连忙请了钱师爷坐下,又亲自倒了茶水,递到他手上,看着他一饮而尽才问道:“先生这是怎的了?莫不是事情办得不顺利?米家那个姐儿改了主意?”

钱师爷这才想起来,把手里一直下意识提着的匣子递到了郁县尊书案上,摇头苦笑道:“事情倒是没什么不顺利,米家九娘子一口便答应了,只说会送到桑晚先生那里,她不要这个名声,说是他们米家小门小户,担不起这样的声名。”

郁县尊闻言,有些愕然看向钱师爷:“这是她一个小姑娘说的话?”://y

钱师爷点了点头,脸色依旧灰败:“不仅如此,她还说臻姐儿的事,怕是我们查错了方向。”

若说前头郁县尊还只是意外,这下便是心中大骇了,想起米玉颜的身世遭遇,他还以为她是知道了些什么,当即便不由自主站起身问道:“她怎么说的?”

“她说贼人很有可能是走的水路把臻姐儿她们劫走的,而且这件事可能是蔺南城里的人做的,她还问了些胡员外的事,看上去应该是对这位胡员外极其怀疑。”钱师爷照实禀道。

“这是她的猜测还是有什么实证?”郁县尊听了这连着几个可能和怀疑,倒是稍稍平静了些。

钱师爷便把米玉颜那些话都说了一遍,又道:“虽说我感觉她也是猜测,但是不能否认,她比我们想得更加周全,而且她比我们对蔺南这一带更加熟悉,她说这蔺南城里必有魑魅魍魉,那极有可能便是真的,不过是我们派出去的人对这地方不熟悉,又或是有人存心想让我们看到什么,便给我们看了什么。”

“你是说那胡员外便是这城里的魑魅魍魉?这事儿就是他做下的?可这还是说不通啊,动机是什么呢?他一介商贾,为何要做下这件事呢?”郁县尊思忖了片刻才摇头。

“东翁,我觉得米家九娘子说得有道理,蔺南这地方,不是能以常理忖度之处,东翁,你再想想她说的这些话,就没觉着,咱们是不是来错了地方,又或者,必会有负所托?”钱师爷见郁县尊的感触,似乎没有自己那般大,不由有些着急。

郁县尊苦笑着摇头,他知今日钱先生这样自视甚高的人,突然被一个年不过及笄的女子当头棒喝,定然情绪会有很大波动,不由安慰道:

“不瞒先生,自打臻姐儿莫名其妙失踪之后,这种无力感经常便萦绕在我心头,挥之不去,却也无法可想,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所幸天家大约也知道此处极难,只是让我们当个眼线和钉子而已,不必自视过高,也不用妄自菲薄。”

钱师爷闻言,讶然抬头看向郁县尊,这一刻他才明白,原来看不清形势,自视过高的,只有他一人而已……

郁县尊见钱师爷这般模样,干脆说道:“先生不若去趟蔺南山,除了给桑晚先生带个话,顺便也好消散消散。”

钱师爷见郁县尊如此说,便知他的真实目的,是想让自己上山去求证一番,也没再多说什么,只是点头应了,转身出门,干脆要了匹马,骑着出了城,往蔺南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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