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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先生?”
扶苏低语几声,将这名字记住。
他手下的鉏继续在地上刨动着,同时问道:“嵇先生,那我需要为你准备些什么?”
“一袋沙?一袋盐?”
嵇恒押了一口酒,神色微异的看了扶苏一眼,摇了摇头,笑道:“这些东西没有必要准备,商贾他们精通的就是行商之道。”
“只需略微提及,他们自能明白。”
闻言。
扶苏面色一滞。
随即也想明白了缘由,嵇恒当日之所以讲那么透彻,只是因为自己跟胡亥不懂行商,所以才特意讲那么细,但他们不懂,并不意味着商贾不懂。
那是商贾吃饭的家伙。
他们又怎么可能想不清楚?
“是扶苏多虑了。”扶苏苦涩一笑。
嵇恒收回目光,将酒壶护在胸间,在脑海思索了一下,缓缓道:“你前面说将商贾的资料找齐了,其中可有行贿官商勾结之事?”
扶苏略一沉思,点头道:“有。”
“还不少。”
“每个商贾几乎都跟官吏有过钱财来往。”
嵇恒冷笑一声,道:“那事情就好办了,按照查出的资料,一个一个的抓,将这些贪污受贿的官员全部绳之以法。”
扶苏一愣,面露不解。
他知道这些官员罪无可恕,也一定会被查处,但现在不是在弄盐铁之事吗?怎么突然变成惩处官员了?
扶苏迟疑道:“嵇先生,当下不是先解决盐铁之事吗?若是贸然对贪污受贿的官吏下手,恐会为商贾发现,这岂非是在打草惊蛇?”
“打草惊蛇?”嵇恒冷笑一声,不屑道:“蛇能跑,商贾能跑吗?”
“不能。”扶苏利索的答道。
“既然不能,那就尽管打草。”嵇恒眼中闪过一抹冷色,不在意道:“商贾这些年过的太舒适了,也是时候让他们紧张一下了,商贾的弦绷得越紧,对我们后续进行谈涉也更有利。”
“另外。”
“官吏不要一口气抓完。”
“稍微抓慢一点。”
“留几个小鱼小虾,让他们将官吏出事的情况,暗中泄露给这些商贾,让这些商贾先急躁不安起来。”
“与此同时。”
“在官吏被抓的同时,去将关中各大盐池、盐井、铁矿全都控制起来,只准进不准出,也不准任何人传信,一切等咸阳的消息。”
扶苏心头微动。
他隐隐猜到嵇恒的心思了。
嵇恒是故意想让商贾感到焦虑恐慌。
商贾家大业大,族中基业都在关中,就算是想跑,也根本没地方可跑,而且就算人能跑掉,钱呢?他们的基业呢?
商贾逐利。
他们舍得空手离开?
而朝廷又一直盯着,商贾只能焦急等待。
扶苏行了一礼道:“扶苏明白了,等会回去,就差人去办。”
“定不出任何岔子。”
见扶苏将鉏放下,嵇恒眉头一皱,不悦道:“锄地就锄地,不用去做这些虚头巴脑的虚礼,没有任何意义。”
扶苏面露尴尬之色。
他根本就不想锄地,也没有任何兴致,鉏的高度只有十几寸,用来锄地,却是要将腰弯的很低,他实在吃不住。
脊背很累。
嵇恒直接无视了,继续道:“除此之外,去查一下关中这些大盐商大铁王,过去跟其他商贾之间的冲突,而今关中,盐铁各为四五家掌控,当年跟这些商贾竞争的人不可能无端消失。”
“尽快将这些人找到。”
“并带回咸阳。”
闻言。
扶苏眉头一皱。
他看过各大商贾的资料,知晓其中一些情况。
当年跟现在的盐商铁商竞争失败的商贾,而今大多都在骊山服役,大多都成为了刑徒,有的受了髡‘kun’刑,有的受了耐刑,有人受了劓(yi)刑,还有受了黥刑的。
将这些人带回咸阳真的合适吗?
而且
这些刑徒能有什么用?
他有些费解。
扶苏最终还是问出了口,道:“嵇先生,这又是为何?这些贾人大多都沦为了刑徒,也都受了肉刑,而今将他们带回来,有何意义?”
嵇恒淡淡的扫了扶苏一眼,漠然道:“没什么意义,主要就是威慑。”
“你既然查到了官商勾结,那就应当知晓,商贾无利不起早,他们岂会白白将金钱送给官吏?”
扶苏一愣。
随即露出一抹明悟。
见状。
嵇恒轻笑道:“现在想明白了吧?”
“关中的这些商贾,只用十几年就做到垄断关中的盐铁,伱真以为这是白手起家能做到的?”
“暗中的官吏才是根本!”
扶苏心神一凛。
他只是对一些事情了解比较片面、比较肤浅,但并不是不明是非,嵇恒都说的这么明白了,他又岂会真听不明白?
扶苏道:“我知道了。”
“还有吗?”
扶苏看向嵇恒。
嵇恒目光微阖,似在思索什么,在沉默些许后,才缓缓道:“最后或许就是官吏招出的口供了。”
扶苏点点头。
他已没有再多问缘由。
嵇恒既这么安排,定有自己的理由。
嵇恒慵懒的动了动身子,让自己相对舒服的躺在躺椅上,看了一眼,还有一小半没开垦的土地,鄙夷道:“如果黔首都如你这般墨迹,只怕早就饿死了。”
扶苏面色微窘。
他本就不会耕地,若非嵇恒执意要求,根本就不会动一下,眼下嵇恒显然是想让自己把剩下的一小块弄完。
虽心中有些抗拒,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锄。
见扶苏动作勤快了点,嵇恒满意的点点头,悠闲的躺在椅子上,喝着小酒,晒着太阳,十分的怡然自得。
一刻钟不到。
扶苏已有些直不起腰。
在那一方地开垦完成后,也是立即将鉏扔在地上,颇为狼狈的去到一旁,双手受力的撑着腰。
脸颊上满是汗滴。
“很累吗?”嵇恒问道。
“累。”扶苏不假思索道,说完抬起手臂,用衣袖擦了擦额头的汗水,他的发须眼下都粘在了一起。
嵇恒淡淡道:“我觉得还好。”
“你眼下开垦的不过两丈方圆,而地方黔首耕种的却是几十上百亩,他们的辛劳程度远甚于你。”
“在这种辛勤劳作下,他们还要服徭役。”
“甚至大多数年份,在自身温饱都维持不住时,还要交大量的田租口赋。”
“这就是当下底层人的生活状况。”
扶苏沉默。
擦汗的手也悄然顿住了。
嵇恒缓缓站起身,将一颗烂苗拿在手中,缓缓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行万里路,不如阅人无数,你出身华贵,自来锦衣玉食,衣食无忧,日常所见,皆为贵族子弟,王公大臣。”
“但眼中只有上层是不够的。”
“就如这菜苗。”
“从上面看,依旧是生机盎然,但若是往下看呢?”
“早已枯竭羸弱。”
“而今的大秦就如这野菜苗一般,上面看着有模有样,但也仅限上面,下面实则早已腐坏的不成形状了。”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嵇恒去到扶苏开垦的一方菜地上,将这颗已明显腐坏的菜苗栽了进去,而后用土稍微拢上一点。
此后。
嵇恒将其他菜苗陆续种下。
望着那好似随时要倒下的菜苗,扶苏疑惑道:“这苗能活吗?”
嵇恒回头看了一眼,面无表情道:“不知道,但只要根还没死透,或许就有活的机会。”
“但具体能不能活,等几日就知道了。”
“若是死透了。”
“那也只能拔了种新的。”
“根没死,就能活”扶苏轻声咛喃着。
等一切菜苗种下,嵇恒才继续道:“等一切安排妥当之后,将那些商贾请到商贾熟悉的邸店。”
“以长公子的名义。”
听到嵇恒的话,扶苏陡然回过神,疑惑道:“以我的名义?”
嵇恒长身而立,笑着道:“你负责这些事,自然是以你的名义,不过在这之前,不要轻易将你的身份泄露出去。”
“毕竟。”
“作为大秦的长公子,总归要点神秘感。”
“顺便长公子也可以看看,在这些大商贾眼中,你究竟作价几何。”
闻言。
扶苏面露异色,好奇道:“他们莫不还想收买我?”
“这谁知道呢?”嵇恒轻笑道:“在商贾眼中,可向来都是财能通神。”
扶苏也不禁大笑出声。
他其实是没想过自己亲自出面的,但听到嵇恒这番话,却是陡然来了兴趣,他倒是真想看看,这些商贾敢不敢给自己开价,又会开价多少。
嵇恒没有再理会扶苏。
他正用桔槔(jiegao)从井里打水。
这叫浇水施肥。
嵇恒却是清楚,井水并没施肥效果,只是单纯浇水罢了,真正起效果的是粪肥,而今大秦的堆肥技术已相当成熟。
不过他没那个条件。
望着嵇恒熟练的动作,扶苏眼中露出一抹异色。
《荀子·富国》:掩地表亩,刺草殖谷,多粪肥田,是农夫众庶之事。
眼下嵇恒仿佛就真成了一个农夫。
毫无任何伪装可言。
扶苏在看了一会后,眼中露出一抹敬佩,因为嵇恒是真在用心种菜,没有任何敷衍,他朝嵇恒行了一礼,缓缓的退了出去。
嵇恒可以纵情于田野。
他不行。
他还有很多事要做。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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