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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中旬。

扶苏等公子依旧还在路上。

不少地方已开始飘起了小雪,咸阳城也日渐沉寂下来。

咸阳宫。

殿内早已燃起了炉火。

嬴政身穿一袭黑色裘衣,身材略显臃肿。

他身后摆着几个青铜灯架,将身前的大案照的通亮。

面前的大案上,依旧堆满了奏疏,漆案上推开着一份竹简,嬴政眯着眼睛,持笔的手很稳当,点墨之间就已成字。

赵高入内,长拜及地,说道:“陛下,夏老太医求见。”

嬴政眼睛也不抬,冷声道:“让他进来吧。”

夏无且进到殿内,背脊已越发佝偻,不过精气神不错,他站在离始皇百步外,作揖道:“臣夏无且参见陛下,陛下安康。”

“药方测的如何了?”嬴政仍未抬头。

夏无且颇为振奋道:“回陛下,经过两月的检查,那三副完整的药方并无问题,对人体脏腑改善大有裨益。”

“臣为陛下贺。”

“药方效果不错?”嬴政总算停下了笔,沉思了片刻,复又道:“以何种方式进行的检测?”

夏无且道:“回陛下。”

“臣最初煎好药后,先寻的牲畜作为检测,而后又从骊山寻了些积劳过度的刑徒进行检测,除此之外,还在咸阳城中张贴告示,寻了几名身体积劳的黔首作为测验,效果都出奇的好。”

“只是臣依旧有所担心,后询问了御史大夫后,从死刑犯中选了几人作为测验。”

“结果都是出奇的一致。”

“这三副药方都有用,对改善脏腑效用极佳。”

“正是在经过再三检查,确定药方效果斐然后,臣这才敢前来禀告陛下。”

“臣为陛下贺喜。”

嬴政轻笑一声,心情颇为愉悦,笑道:“老太医有心了。”

夏无且不敢居功,沉声道:“臣只是做了分内之事,若非陛下恩赐,臣也难以见到此等药方,不过这两月来,第四副药方的修复,却是效果甚微,臣短时恐难以修复完全。”

“请陛下见谅。”

嬴政点点头,缓缓道:“药方之事,易缓不易急,既是一副残方,慢慢补齐就是,朕许你任意使用国中药材。”

闻言。

夏无且一喜,连忙道:“多谢陛下。”

“臣夏无且感恩。”

嬴政轻叹道:“既然药方已检测无误,这段时间劳烦老太医,按方给朕抓几副吧。”

“朕这身子已越来越疲乏了。”

夏无且怅然一叹,拱手道:“诺。”

嬴政看着已越发年迈的夏无且,开口道:“老太医,你也要多加保重身体,朕用得到你的地方还有很多。”

夏无且苦笑道:“臣此生能为陛下看重,已是人生之大幸,实不敢再贪图更多,老臣而今唯一的愿望,就是在有生之年将第四副药方补齐,若能补齐这麻沸药方,也算不枉此生了。”

“可惜未曾跟这药方的主人一见。”

“若”

话正说着,夏无且似意识到什么,脸色陡然一变,不安道:“臣失言,请陛下责罚。”

嬴政摇摇头,不在意道:“无心之言,朕又岂会怪罪。”

“下去吧。”

“多谢陛下宽谅。”夏无且面色肃然,恭敬的作揖道:“臣告退。”

说完。

夏无且步伐轻慢的朝殿外走去。

临走出大殿,嬴政的声音再度传了出来。

声音有些清冷。

“老太医,若有时间,将徐福炼制的药石,也这般细测一下吧。”

“朕过去或许是有些偏信了。”

夏无且脚步一顿,转过身,朝大殿作揖道:“臣遵令。”

一旁。

赵高目光微动。

他已听出了其中的意味。

夏无且检测的药方实际治疗效果更好,对人体也几乎没有多少损伤,而徐福炼制的药石,固然能提振精神,但同样也会摧毁身体,而今有了更合适更适宜的药方,陛下对徐福炼制的药石已没了兴趣。

徐福也没太大用处了。

一念至此。

赵高神色有些阴翳。

当年是他将徐福引荐到宫中的。

若是徐福炼制的药石,经过测验对人体有害,恐陛下不会放过徐福,若是清查下来,自己恐也难逃其咎。

赵高低垂着头,目光一阵闪烁。

他才出狱不久,若因此又为陛下所恶,再想获得陛下信任,可就难之又难了。

近臣宦官是不能失去始皇信任的。

一旦失去。

那就意味着一无所有。

自己眼下拥有的一切,也都会为他人抢走。

这是赵高绝不能接受的。

赵高微微偏头,侧目看了看大殿,又看了看殿外,心中已有了想法。

夏无且测试方士炼制药石之事,并没有被有意遮掩,很快就落到了徐福耳中。

暮色时分。

徐福独自在四周走动。

依旧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信步间,已去到了博士学宫的旧址,望着血红的残阳,踩着飘零在地的稀疏落叶,徐福踽踽徘徊在空如幽谷的论学堂湖畔,心中的不安情绪却越来越浓。

数月前对诸博士的遭遇,他还嗤之以鼻,而今此事要重演在自己身上。

一时间。

也不由得心生悲凉。

他沿着湖畔慢慢的走着,眉头紧皱,在思考着对策。

上次方士出事,虽跟他并无多少关系,但长公子突然的兴师问罪,却让他不由心弦高悬,这股担忧一直都没有消散下去,直到长公子后面并未再纠缠,他悬着的心也缓缓落下。

正因为此。

他这两月无比的沉寂。

几乎不与外界接触,也鲜少去面见始皇。

就是为避免引人注意。

最终依旧徒劳。

他心中其实颇为懊恼,甚至有些懊悔。

当初自己就不该对始皇说冬季潮平时出海,不然根本不用多等两月,等朝廷将相关物资准备齐全,自己就可以出海了,眼下一句‘潮平之时’却是将自己给坑的不轻。

徐福目光冷冽的扫向四周。

并无任何人影。

他的面色依旧娴静,未表露丝毫愁意。

徐福目光微阖,在脑海细想着一切,始皇的冷淡并未没有来由,若真论起来,实则并非是从长公子开始,而是在那场坑杀之后,也是从那时起,始皇对自己炼制的药石就少了几分上心,也不再时刻询问出海进度。

结合这次宫中传出的信息,只怕是夏无且找到了调养身体的药方。

不然断不至于此。

想到这。

徐福的目光更显冷漠。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坐以待毙了。

他很肯定自己炼制的药石没有问题,的确可以食用,也实实在在有效果,但掺杂了不少铅精炼制出的药石,却也的确不能过多食用,一旦食用过量,就会导致身体越发恶化。

短时测不出问题。

但时间一长,可就未必了。

他必须有所作为了。

至少要摸清楚始皇当下的意图。

徐福正了正头顶的竹冠,神色早已恢复如常,古井不波,让人看不出底细,他舒展双臂,让身上的红袍尽数舒缓开,信步朝咸阳宫走去。

夜风清凉。

嬴政却觉脏腑有力。

因而展开了一卷又一卷文书。

徐福去到殿外。

他舒展双臂朝赵高一礼,清冷道:“还请赵中车府令代为传话,山野之民徐福求见陛下。”

赵高板着脸并未说话。

徐福正色道:“今日之事,事关出海成败,上吏若不禀报,贻误了出海之事,上吏恐担当不起。”

赵高揶揄道:“徐福,这些话不用给我讲。”

“陛下有明令,不会见伱的。”

“若非是陛下有令,我区区宦官,又岂敢阻拦?”

“你还是尽早回去吧。”

“过去的确是我将你引荐给陛下,但我当时只是想替你为陛下治病,眼下陛下寻得了良方,已无须再服用药石,你对陛下已无用处,日后还是多考虑一下自己的后路吧。”

闻言。

徐福沉静的看着赵高。

赵高微微一笑,就这般跟着对视。

沉默稍许。

徐福微微拱手,道:“既陛下不见,我徐福又岂敢再扰。”

“就此告退。”

说完。

徐福翩然离去。

只是脚步比来时快了一些。

望着徐福离去的身影,原本一脸笑容的赵高,神色陡然阴沉下来,阴鹫道:“徐福”

“有些事别怪我。”

“我赵高只是一身贱宦官,又岂敢背始皇之意?”

“不过你的确该考虑一下后路了。”

“陛下已对你不喜。”

低语几声,赵高继续站立殿外。

殿外不远。

在四周无人处,徐福的目光陡然阴沉下来,他自是听明白了赵高的话。

始皇已用不到他炼制的药石了。

而他之前提出的出海,恐也会因此被搁置。

若是查到药石有问题,自己只怕还要出事,事情已超出他的控制。

徐福一时也有些心慌。

他深吸口气,让自己镇定下来。

他回头,看了看身后高大的宫殿群,眼中浮现一抹冷色,衣衫随风飘动,淡淡道:“眼下情况已非我能控制,始皇有了替代的药方,至少是有些效果,不然不会将我炼制的药石弃置。”

“子不语怪力乱神。”

“但一旦信了,又岂能轻易回头?”

“当年一句‘亡秦者胡’,就惹得始皇发兵三十万,北伐匈奴。”

“听闻‘真人密居密行而长生不死’,就在宫中大兴复道、甬道,甚至将所有的宫室车道都遮绝连接起来。”

“始皇是人。”

“手掌天下权,因而更怕死。”

“夏无且送上的药方固然能解一时,但并不能延续太久,最终始皇还是会回到寻仙问道上,只是这咸阳我却不能继续待了,始皇性情反复,早晚有一日会归罪于我头上。”

“是时候离去了。”

“只是”

徐福看着咸阳宫,眼中浮现一抹不甘。

若是自己这次的计划得逞,大可直接乘海离去,根本不用费其他心思。

眼下也只能作罢了。

只是当如何离去,却也需从长计议。

是夜。

天已大黑。

赵高去到了宫外。

前段时间,随着赵高入狱,阎乐也被废了官职,眼下正闲置在家。

听闻外舅(岳丈)来了,阎乐不敢怠慢,连忙从榻上爬起,衣衫都没有理好,就径直去到了大堂。

还未走近,阎乐就兴奋道:“外舅。”

赵高看了阎乐一眼,沉声道:“我这次待不了太久,这次过来是吩咐你一件事。”

“外舅请说。”阎乐道。

赵高目光微沉,冷冷道:“去找些人,将徐福盯着,一旦徐福想跑,立即去告官。”

闻言。

阎乐却是一愣,问道:“外舅,这是为何?”

他可是记得分明。

当年是赵高将徐福引荐到宫中的。

眼下怎么要对徐福下手?

赵高目光一冷,不悦道:“此一时非彼一时,当年始皇身体抱恙,寻常医药无法救治,我是为了陛下着想,才冒死从外面寻得方士,而且徐福非比常人,他是大秦曾经的国相许诜的后人,跟大秦有着不小的关系。”

“所以我才会将其引荐到宫中。”

“眼下他没有价值了!”

“朝廷已开始重新审查徐福炼制的药石,不管最终有没有问题,徐福此人都不会为陛下所用了,就算陛下想用,也会生出几分不安,因而当陛下舍弃徐福炼制的药石时,徐福的命运就已注定。”

“一家哭总是好过一路哭。”

“徐福入宫已近九年,跟朝廷不少官员都有联系,又因是我举荐上去的,因而我亲近的官员,大多跟徐福有所走动,若是徐福出事,我恐也脱不了干系,朝中盯着我的人很多,我已被人抓住一次,不能再犯错了。”

“这一次是陛下念旧情,下一次可无人救我了。”

“你明白吗?”

赵高目光阴冷的看着阎乐。

阎乐心神一凛,连忙道:“外舅放心,我定派人时时刻刻盯着,绝不让徐福从咸阳溜走。”

赵高微微额首。

阎乐做事,他还是放心的。

阎乐点头应下,随即不禁眉头一皱,不解道:“外舅,既然徐福要逃,为何不让徐福逃走呢?”

“徐福若是逃走,岂非皆大欢喜?”

赵高冷哼一声,不屑道:“你认为在咸阳徐福是被抓容易,还是逃出去容易?”

阎乐迟疑了一下,不确定道:“被抓?”

“一定是被抓。”赵高道:“若是徐福在朝廷下令前逃走,或许还能逃出去,但眼下朝廷已注意到,徐福再想逃走就没那么容易了,甚至只要徐福有出逃的迹象,朝廷就会立即派人抓回。”

“他逃不掉的!”

“有的事是撇不清干系的。”

“我只需在徐福出逃时,将此事禀告给陛下。”

“我就不会因此受太多牵连。”

阎乐若有所思。

赵高看着阎乐,开口道:“你那咸阳令短时是恢复不了的,我虽官复原职,但陛下对我还有些生分,不过凭我对陛下的了解,用不了多久,我就能重获陛下信任,到时会想办法让你恢复官职的。”

“你毕竟是我女婿。”

“其他人可以不管,但你,我不能不管。”

闻言。

阎乐面露喜色,连忙道:“多谢外舅。”

“有外舅这话,我就放心了。”

赵高冷笑一声,脸色阴翳道:“我出宫的时间不短了,就先离开了,你自己在外盯紧点,若是徐福成功逃出去还好,若是徐福没逃出去,你还不知情,到时就别怪我这外舅翻脸不认人了。”

阎乐脸色微变,连忙保证道:“外舅尽管放心,这次我亲自看着,绝不会让徐福逃出去。”

赵高微微额首,快步离开了。

目送赵高离开,阎乐咧嘴一笑,道:“外舅果然非比常人,入狱大半月,不仅没受什么影响,还能继续得始皇信任,我若有外舅一半才能,又岂会被人从咸阳令的位置上揪下来?”

“不过徐福,呵呵。”

“这次是外舅不容你,我阎乐又岂敢放过你?”

“一家人哭总比一路人哭要好吧?”

“升官我来,送死你去!”

阎乐冷笑一声,也是感觉身子有些凉,前面出来的匆忙,衣衫都没有整好,也是跺了跺脚,快步回了自己卧室。

夜已深。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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