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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苏略作沉思,疑惑道:“在你看来,杜赫为何要这么建议?”

“他难道不知此中危害?”

张苍面露凝色,他沉吟片刻,摇了摇头,道:“臣的确不知,不过很有可能如钟先生说的,大秦的官员太脱离实际了,或许在杜少府眼中,民众缺盐铁,并非是危及到生计,只是对生活有一定影响,甚至可能以为影响并不大。”

“因而才建议徐徐图之,将此次举措利益最大化。”

“若说杜少府真的有祸心。”

“恐也未必。”

“我现在细细想来,方才说此话,的确有些不当。”

说到这。

张苍忍不住嘲弄一声道:“大秦的官员久居高位太久了,早就不知地方现状了,或许对他们而言,每日有精盐肉糜,这才是正常的生活,所以又如何能想象到底层的疾苦?又岂能对民众为一日三餐,几乎大半时间都躬耕于田地感同身受?”

“他们或许不是何不食精盐肉糜,而是已经看不起食肉糜的人了。”

“唉。”

张苍长长叹息一声。

扶苏脸颊微红。

若非嵇恒让自己沿开国路走了一趟,他恐也难以体会到民间疾苦,甚至不能说不能体会,而是根本就认知不到,朝廷官员跟地方黔首,两者有泾渭分明的鸿沟。

一个在天,一个在地。

他眼下对张苍这番话倒是有些认同。

一时无话。

四周渐渐安静下来。

张苍低着头,目光闪烁着。

良久。

张苍突然抬起头,下意识道:“现在细细回想下来,钟先生这次所为,恐未必真就只是为解决盐铁缺少,也未必就是为了推出相对应的《商律》,更深层次的话,恐是在试探朝廷。”

一语落下。

张苍当即闭上了嘴。

他已意识到自己似说漏了话。

闻言。

扶苏眉头一皱。

他猛的看向张苍,凝声道:“张御史,你我认识这么久,何以这般见外?”

“你又想到了什么?”

张苍面色凝重。

他看着扶苏,神色阴晴不定,似在纠结说不说,在沉思片刻后,最终还是决定说出口。

他没有急着开口。

而是去到了门口,谨慎的看了看四周,确定无人,连忙将屋门紧闭,这才重新回到室内,他朝扶苏躬身道:“还请公子见谅,这些话实在有些胆大,臣也是偶然想到,心中对此是悸动不已,这才不得不谨慎再三。”

扶苏眼中露出一抹好奇。

见张苍这么谨小慎微,也意识到其中严肃。

他看了看四周,往前挪了挪身子,跟张苍拉近了距离。

张苍露出一抹感激,压低着声音,低声道:“公子,臣等会所说,只是胡乱猜测,公子切莫放在心上,更莫要对外声张。”

“张御史尽管说,我扶苏岂是多嘴之人?”扶苏道。

张苍微微颔首,凝声道:“公子可曾记得,那钟先生的建议中,有定罪整个廷尉府。”

扶苏点头。

这他自然是记得。

当初听到这建议时,他也是被惊住了。

张苍又道:“但在钟先生的口中,却要将蒙毅免官、黜职。”

“这难道有什么不对?”扶苏一脸疑惑。

张苍低垂着头,将声音又压低了一些,沉声道:“但公子仔细想一下,钟先生当时是如何说的,他说的是整个廷尉府的官吏失职,然若是真论起来,失职的岂止是廷尉府?只怕整个朝堂都有失职。”

“若是往深处想。”

“钟先生或许真暗指的整个朝廷。”

“庙堂之上,朽木为官,殿陛之间,禽兽食禄。”

“但正如杜少府一般,这些人真的是朽木禽兽?并非如此。”

“这些人是有大才的。”

“只是他们的才并不会轻易显露。”

“对于过去大秦的危机形势,朝廷官员其实出力者并不多,甚至可以这么认为,大秦的官员只可做锦上添花,是做不到济困解危的,所以这些人的才对朝廷并无多大裨益。”

“甚至只可能适得其反。”

扶苏脸色微变。

张苍压低着声音,继续道:“这只是臣的偶然所想,蒙毅廷尉性格刚正,其实是极适合为廷尉的,但眼下朝廷官员大多沦为‘狼心狗行’之官,因而让蒙毅离开朝堂,或许才是明智之举。”

“我不知钟先生的具体想法如何。”

“但按他说的那番话,他对朝廷官员其实大为不满。”

“他说给蒙毅的话,未尝不是说的朝廷里面的大半官员,现在大秦的官员养尊处优,高高在上太久了,早已跟底层脱离,他们的很多想法跟做法都已脱离了实际。”

“甚至就不是脱离。”

“而是完全的蔑视,完全的漠视。”

“结合这段时间陛下的举措,以及钟先生这次的做法,臣不禁有个大胆预想,朝廷或将不断进行官员变动,直至现在主掌朝廷大政的官员全部被替换掉。”

“公子眼下就是那柄染血的剑。”

“等日后公子入主,也将直接成为执剑者。”

闻言。

扶苏脸色大变。

他怎么都没有想到,张苍会说出这么大逆不道的话。

张苍脸上也满是汗水。

他同样紧张。

只是有些话却是要说明。

他咬牙道:“臣失言,但臣必须要说。”

“现在公子在朝堂的影响力不断扩大,注定要做出取舍,杜赫这次的所为,就是在对公子进行试探。”

“因为他们看出了其中的问题。”

“所以想借机试探公子这柄剑的情况。”

“他们不会甘于失权的。”

“若是公子这次听从杜赫的建议,定然会丢失关中不少民心,但却能揽获朝臣支持,因为对朝臣而言,地方如何不重要,重要的是公子是如何看待他们的,只要公子能听从他们建议,就算地方出现状况,到时他们自会出手平复。”

“相对地方乱。”

“他们更怕公子另起炉灶。”

“所以公子需要好好的想一想了。”

“现在分为了两边。”

“一边是朝臣为首的官员,他们有权有势,若得他们支持,公子日后很多事都会容易很多,只是得其利,注定要受其掣肘。”

“这在所难免。”

“只是日后想摆脱影响,恐也非短时能做到。”

“另一边是钟先生说的‘立足于民’。”

“为权势。”

“按杜赫所说去做,各大官署也定会极力配合,最终结果虽难料,但能得官员归附,顶多最终地方群情激奋时,群臣上书几句贱民太多,不懂体谅朝廷的用意。”

“若为民。”

“在这几日城中气氛达到极致时,便迅疾出手,以雷霆之速,将此事解决,不过各大官署恐未必会全力配合,因而可能会出现一些状况,但大体无碍,只是会因此为群臣生出嫌隙,日后公子在朝中,恐会受到不小影响。”

“此中取舍,要公子拿定。”

“杜赫这次其实并非为了针对我,而是为针对‘钟先生’。”

“公子暗地的党羽。”

“尤其钟先生的很多观念,跟大秦官员截然不同,甚至是完全相反,亦如儒墨之争一般,这是两种观念的碰撞,也是伱死我活的斗争,一旦最终分出了结果,另一方注定要惨惨收场。”

“我只是被殃及罢了。”

说到这。

张苍也不禁苦笑一声。

他自负才学惊人,结果在这场博弈中,完全沦为了旁客。

不过他也清楚,自己只是三十几名御史中的一名,而杜赫则是位列九卿,自不会把自己放在眼中,针对钟先生,并非是因其显赫身份,仅仅是因长公子乃世人认为的‘储君’,而长公子又对钟先生这么亲近,自就引起了这些人的忌惮跟不安。

这场针尖对麦芒的博弈中。

蒙毅才是最大输家。

之所以钟先生选择针对蒙毅,以及杜赫不开口求情,主要就是蒙氏一族跟长公子走的很近,一来对是长公子的‘自己人’下手,自不会引得杜赫等官员激动,二来也是削弱了长公子在朝堂的影响力。

杜赫自是欣然接受。

不过正如钟先生所说,蒙氏家族显赫,就算这次被免黜了,用不了多久,依旧能重新起来,廷尉府之职,早晚会是蒙毅的。

所以无伤大雅。

只是

张苍看了眼扶苏,心中哀叹一声。

他根本没想卷入这些纷争,结果稀里糊涂就卷进去了,现在倒好,竟被杜赫直接针对了,日后就算想辩解,恐也辨不清了。

他只感觉冤!

他本就一匆忙过客,怎么就突然被站队了?

他心中也是郁闷至极。

扶苏脸色阴晴不定。

事到如今。

他又如何反应不过来?

他知道自己终究还是卷入到了朝堂的漩涡。

这是嵇恒一直极力避免的漩涡,也是他始终不愿亲自踏足的漩涡。

而今他一头扎了进来。

非是自愿。

但却无可避免。

身在长公子之位,就注定逃脱不了。

尤其这半年,他的转变如此之大,岂会不让朝廷官员心惊?

他们又何尝不想摸清自己虚实?

张苍虽说的隐晦。

但也明了。

只是一旦卷入其中,很多事就由不得自己。

他轻叹一声。

不欲在这些事情上多想。

多想也无益。

还不如尽早将关中盐铁之事解决。

他沉思了一阵,最终还是决定坚持嵇恒的做法,大秦亟需稳定,固然杜赫的建议很有诱惑,但真正的可行性并不高,正如张苍所说,底层的民众最可欺,也最难欺。

他们若真活不下去,是真的敢拼命的。

他又岂能这么短视?

当然。

更关键的是他相信嵇恒。

嵇恒既敢这么胆大包天的去试探朝臣,想必对此早就有了一番想法,而且他毕竟是大秦长公子,就算杜赫等人有心使绊子,但也终究不敢做的太过,因而他选择以民为主。

扶苏深吸口气,沉声道:“这次的办法既是钟先生提出的,自当以钟先生的建议为主。”

“以民生为主。”

“不过张御史这几日恐要劳烦你了。”

“尽早将官吏、商贾的罪责定下,如此才能便于后续开展。”

张苍拱手道:“诺。”

“有钟先生问出的官吏名册,一切并不困难,就算少府那边有心阻止,在确凿的证据下,也无可辩驳。”

“公子尽管放心。”

扶苏微微额首。

他站起身,神色有些惆怅,道:“我其实只想尽快解决盐铁之事,为何事态会演变到这种情况呢?”

张苍迟疑了一下,苦笑道:“公子你说错了。”

“并非是这次才突然出现。”

“其实一直存在。”

“只不过过去公子主张的是‘仁’,而儒家的‘仁’,从来不以民众处境为根基,‘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此之谓也,本就是对贵族、官吏大有好处,他们又岂会出来反对?”

“但这大半年来,公子主张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一切自就变了。”

“若非钟先生这次说了‘立足于民’,恐也未必有这么多状况,但正是这句‘立足于民’‘当罪当罚当判’,刺激到了杜赫等官员的心弦,他们自会生出浓浓的不安,故才做出了相应的试探。”

“但”

张苍轻叹道:“若非公子身份尊贵地位稳固,寻常公子,面对获得官员支持跟民众支持的选择时,又有几人会选择为民呢?”

一时间。

扶苏也沉默了。

这时,张苍也觉自己这次话太多了,拱手道:“公子时日不早了,臣就先告退了。”

说完。

张苍便朝堂外走去。

扶苏站起身,目送着张苍走远。

等张苍彻底消失在视线后,扶苏目光变得阴翳,他负手而立,冷声道:“嵇恒的观念是‘为下’,杜赫的观念是‘为上’,而大秦从商君变法后,整体而言,都算得上是‘为下’,只是这一百来年,大秦的官员早已非是当初了。”

“所以嵇先生的主张是对的。”

“大秦问题的源头是在朝廷,朝廷若是始终不变,再怎么挽救,也终有无力回天的时候。”

“朝臣便是大秦目下最大的积弊。”

“为民?为官?”

“对大秦而言,两者真有异同?”

“都是大秦的子民!”

扶苏冷笑一声,大步走出了室内。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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