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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苏对此并没有感触。
他对军中的情况也一向知之甚少。
但据他说了解,朝廷并没有对军队颁行什么‘习文’的令书,为何嵇恒会说这是体制的力量?
扶苏问道:“嵇先生,军中有这么多人识字?”
嵇恒点了点头,道:“大秦的体制跟过去其他诸侯的不一样,过去朝堂上不少的朝臣多出身行伍,而且基本是军政皆通,很多人都以为这是少数例子,实则并不非如此。”
“军功爵制下,被赏赐爵位后,身份地位都会提升一大截,但想要成为二五百长及更上面的将领,大多都需要识字,他们中很多其实都是自学的,当然也少不了去学室进修,无论如何,大秦将士的识字率是很高的。”
“这也导致了军中学习文字的氛围很浓。”
“大秦的将领跟其他国家不同,将领基本都是从微末崛起的,这些人过去身份低微,是没有机会学习文字的,但军中需要掌握的知识是十分庞大的。”
“像什么‘城郭官府’‘门户关龠(钥)’‘阡陌津桥,‘犀角象齿’‘皮革蠹突’‘仓库禾粟’‘兵甲工用’‘金钱羽旄’等等,这都是大秦的将领需要掌握的。”
“不能掌握就不得晋升。”
“所以无论愿意与否,大秦的士卒都得识字。”
“或许不会写,但一定认得出。”
嵇恒并没有说假。
大秦军队的识字率是远超其余六国的。
后世出土的黑夫家书中,黑夫只是名寻常士卒,却能够熟练的写字。
如此可见一斑。
扶苏心念一动,双眼一亮道:“按先生的看法,大秦军中其实很多人都有识字之能?也的确只有这样,大秦过去获爵的士卒才能直接出仕为官为吏。”
扶苏自问自答。
他对嵇恒的说法已有了认可。
嵇恒淡淡道:“大秦自来官吏都是军政一体,就算是大秦主要培养官吏的学室,同样是在学习为吏之道时,学习军事,因而军中未必不能反过来,在打仗之余,掌握识字。”
“但过去打仗毕竟过于频繁,军中将士会识会写的终是少数。”
“然现在不一样了。”
“我在狱中曾说过一句话。”
“什么?”胡亥这时终于能插上话了。
前面听嵇恒跟扶苏聊得火热,他却是什么都说不上,心中也是颇为郁闷,但一旦涉及到狱中,他可远比扶苏知道的多。
胡亥将身子往前挪了挪。
“百代皆行秦政治。”嵇恒一贯是直来直往,直接了当的把这句话说了出来。
“百代皆行秦政治?”胡亥蹙眉,他疑惑道:“我记得你当时是说父皇创建的这个集权体制,注定会为天下人效仿,只是这跟军中的识字情况有何关系?”
扶苏也好奇的看了过来。
嵇恒笑了笑,拂袖道:“秦制并非只有中央集权,始皇创建了一个庞大的体制,中央集权只是最为瞩目的,而在这个体制下,其实还有其他东西是可圈可点的。”
“譬如戍边制!”
“戍边。”扶苏跟胡亥对视一眼,两人的眼中都充满茫然。
他们对此并不太了解。
也没机会了解。
他们唯一知道的,便是当时退出戍边,一来是防范匈奴继续南下,二来则是驻军威慑北疆南海,三来便是试图将士卒从关中迁移出去。
至于其他的,他们几乎不知。
两人抬眼看向嵇恒。
嵇恒目光深邃,颇为感慨道:“大秦现在的制度其实很是粗糙,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潦草,只建立了一个大的框架,内里并没有真正的完善好,但即便如此,大秦依旧给这个大的框架,设定了一些影响悠远的制度。”
“其中最为重要的便是戍边制。”
“我不知大秦为何会推出戍边制,或许只是为解一时之急,亦或者是有其他理由,但这套体系,的确很有先见性跟独到之处。”
“只是大秦建立的时间太短了。”
“短到他对自己创建的体制,具体会产生什么影响都不清楚。”
“而这些并不重要。”
“你们只需要记住的只有一点。”
“大秦创建的这些体制,无论是匆忙上马的,还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基本都是服务大秦的集权体制的。”
“这便足够了。”
扶苏依旧满眼困惑。
他没有理解嵇恒这番话的意思。
嵇恒道:“在中央集权制度下,其余体系都是围绕中央集权的,都是为解决集权下的问题的,戍边制也好,大一统之政也罢,都是为解决中央集权下的一些问题。”
“因而大秦的很多问题,都可在这些配套体系下,找到一定的解决之策。”
“只是大秦忽视掉了。”
“或者说根本就没有意识到。”
“这些制度太新了,更没有任何借鉴,大秦朝堂对这些制度的使用,也完全只局限在这些制度本身,并没有将其发挥到最大,更没有想过通过这些制度来反哺集权制本身。”
“一味地投入,却得不到回报,这注定会让朝廷越发疲敝。”
“甚至会让朝廷越发难以承受。”
“而这已经偏离了这些制度的初衷,这些制度是来解决问题的,并不是继续给朝廷增加问题的。”
“这同样是大秦这些年政令的问题所在。”
“破旧立新。”
“大秦的确做到了‘破旧’。”
“但‘立新’呢?”
“大秦没有做到,大秦只是建立了一个空架子,里面空空如也,没有任何东西,大秦眼下是靠着剥削压榨底层的无尽劳动,来支撑这个空架子,但这注定撑不了太久,因而大秦是需要一些能撑起架子的柱子。”
“大秦自己锻造出了几根柱子。”
“只是横放了!”
嵇恒目光幽幽的看向天穹。
扶苏跟胡亥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从对方脸上看到了一抹苦涩,嵇恒说的这些太过高深,他们实在领会不到,也理解不到。
更想象不到。
但他们也听明白了。
大秦推出的很多政令,其实都很有见地,
只是没真正利用上。
扶苏拍了拍衣襟,让自己看起来相对整洁,肃然的朝嵇恒行了一礼,道:“还请先生指教。”
嵇恒没有急着开口。
他在脑海回想了一下戍边制。
心中却也感慨万千。
秦朝创建的这个体制,一直为历朝历代沿用,就算是两千多年后,也同样在使用,只是名称从古时的戍边,改为了建设兵团,但实际内容,是大相径庭的。
嵇恒缓缓道:“戍边制下,大秦的将士,大体分为了三类,分别是骑士、燧卒和田卒。”
“燧卒的工作最为繁重,他们要守望烽燧,时刻监视敌情。”
“秦人口中的戍卒多是指的燧卒。”
“其次是田卒,也就相当于屯田军,也是大秦朝廷一直在怂恿士卒拖家带口去迁移的。”
“这些人在北疆南海,平时都是从事修建农舍、开渠打井,维修防御工事的工作,到了战时,则直接参与作战。”
“骑士地位最高。”
“这些骑士都是从正卒中选出的精锐。”
“正卒是指那些健壮捷急,超绝伦等才能的人。”
“这些人甚至可以自带私奴。”
“除了这三种兵种,细分下去还有各种勤务兵,工程兵和渠卒负责兴建水利,河渠卒兴建水利工程,守榖卒负责保卫粮仓,望城卒负责守望城墙,除道卒负责卫生,养卒负责炊事等。”
“戍边制下已将士卒不断细分了。”
“这其实”
嵇恒话语一顿,那句‘职业军人’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虽然大秦的体制的确很适合培养职业军人,只是想培养职业军人耗费的钱粮,远非大秦现在能提供的,因而他考虑一下,并未准备道出。
他话锋一转,继续道:“北疆跟南海的士卒寻常是很枯燥乏味的,因而也促生了很多的文娱跟休闲。”
“例如投壶、秋射等等。”
“这些其实都很稀疏平常,戍边制下的士卒跟其他时候不一样,主要是在于对士卒的要求很高,要求士卒必须具备基本的读写算术技能。”
“这自然不是朝廷有意培养,而是戍卫制下的特定产物。”
“军中需要士卒牢记军令跟长城烽火使用守则,戍卫的将士除了熟练操作这些传令系统,还要背诵九九口诀和天干地支,锻炼基本的算术能力、记忆力和反应力。”
嵇恒侃侃而谈。
说到这些,眼中也满是慨然。
他为汉末皇甫嵩时,就没少定期检查士卒,军中那些小头头,若是没有将《烽火品约》背熟,或者干脆记不住的,会被当场责罚甚至是罢免,这一切,都是为让将士们主动去读书识字,以更好的完成本职工作。
秦朝更甚。
汉朝的时候士卒多有区分。
秦朝时是没有的,一个戍卫将士,可能今天还是燧卒,明天就被安排成了田卒,因而他们最终都会渐渐趋于全能,在这种军国主义的高压下,秦军士卒的军事素养可谓在被无限拔高。
而这仅仅是为了完成本职工作。
秦律规定,一般成年男子一生服役两年,第一年在本郡当正卒,第二年到边郡作戍卒,或到京师作保卫宫殿,皇殿,宗庙的卫士。
只是这条秦律显然只存于竹简。
并没有真正落实。
大秦南海北疆的将士,大多都已服役三四年,长者更是有七八年之久,正因为此,原本只要求军官掌握的读写算术,也渐渐要求到了士卒。
南海八年,北原三年。
大秦早已培养出一批十分可观的识字人才。
只要给予他们机会,让他们学习律令跟经文,提高文化修养,他们是完全能够胜任地方官吏。
然大秦从始至终都没有考虑过。
准确说朝廷根本就不知道有这样一批人。
戍卫制太新了。
新到秦这创立者自己都不知道这些。
若是能将戍卫制真正利用好,大秦官吏短缺的问题是会得到一定解决的,而这同样是他力主这些士卒走出关中的原因。
他们待在军中,待在关中,根本就认识不到这些。
秦人太卷了!
他们值得拥有更好的。
甚至日后还能借此让关东民众参与戍边,继而一步步瓦解六国贵族对关东的影响,让更多天下底层民众参与到秦这个帝国的建设中来。
只是现在说这些还为时尚早。
良久沉默。
扶苏已明白了过来。
嵇恒之意,是在大秦戍卫制下,大秦的士卒跟过去不一样了,这些士卒大多掌握了一定的读写算术,已初具成为官吏的基础。
大秦缺少基层官吏。
这个问题已经存在很长时间了。
一直得不到解决。
正是因为此,关东的官吏,才敢三心二意。
若是大秦将这,不说几十万,至少几万的士卒安排到关东为吏,朝廷对天下的控制力岂不要大大加强?
扶苏面色一喜。
他压下心中的欣喜,问道:“戍卫制下的士卒,当真有这般能力?”
“不知道。”嵇恒很是干脆的回答。
扶苏一愣。
嵇恒淡淡的扫了扶苏一眼,沉声道:“我没有去过北疆跟南海,只是对军中情况有一些了解,具体如何,还需有人去实地看。”
“这只是我的推断。”
“至于真相如何,这我岂能知晓?”
扶苏尴尬的笑了笑。
嵇恒虽前言不搭后语,但也的确说的没错。
嵇恒只是对当下戍卫制的情况做出推断,真正是什么样子,他的确说不准,他毕竟没有到过边荒,更没有实地了解过情况,又岂敢夸下海口?
扶苏一脸讪讪道:“是扶苏心急了。”
扶苏对此早已习惯,脸不红心不跳道:“如果先生的推衍为真,戍卫制当真能解大秦的燃眉之急,关东正是因为官吏缺乏,才继续任用原六国官吏,而这些人大多首鼠两端,很多都跟六国贵族私下有联系。”
“若按先生之法。”
“将这些戍卫士卒任用为吏,不仅能给士卒一个妥善的交代,还能解决朝廷一直悬在心上的功赏问题,当是一举多得。”
“先生大才。”
扶苏眼下也懒得动脑了。
他早就有自知之明,自己的脑子就是比不过,嵇恒恐早就在心中将这些算计明白了,也早就料好了一切,他光听一阵,又岂能听出问题?
他没那个能力。
他默默将嵇恒的主意记下。
准备回去就将这些上书,让父皇去拿主意,他相信以父皇的魄力,定然是会同意的。
若真落实下去,过去困扰朝廷的很多棘手问题,一下就都迎刃而解了。
他心中大快。
胡亥耷拉着身子,已有些没精打采。
他完全没听懂。
不过他也懒得多问了。
他对什么戍卫啊、屯边这些是一窍不通,就算嵇恒详细的讲了,多半也听不明白,就不去自找折磨了。
嵇恒面色淡然。
他沉思了一下,继续道:“我前面提出的解决之法,大多是围绕着爵位为簪袅、不更的士卒,至于最底层的公士跟上造,数量是最多的,甚至可能高达数十万,因而朝廷若真的动了心思去解决。”
“必须要准备很多钱粮。”
“田宅的情况,若是情况好,簪袅、不更的士卒,愿意送子弟上学,或者愿意自己去关东为吏,朝廷可借此收上来不少,或者少分发一些,但这些数量,相较于数十万的公士跟不更,还是相对偏少。”
“诚然赐氏能让这些人心中好受一点,但最终还是要落到实利上。”
“所以若是军中反应不强烈,可将赐氏的条件,相对拔高一点,簪袅以上可免费赐氏,上造爵位有机会被赐氏,但要求是跟簪袅子弟入学一样,不再额外分发田宅,且需在南海或者北疆服役满多少年。”
“至于最底层的公士,则都与之无缘。”
“如此算下来,大秦最终需给出的田宅数量会大幅减少,若是数量不高,到时或只能用钱粮去解决了。”
“大秦这一年囤积下来的钱粮恐还不够。”
扶苏目光一黯。
嵇恒的主意已经很尽心了。
通过各种虚赏、实赏,勾起士卒的欲望攀比,继而让士卒主动放弃功赏,为朝廷减少压力,但这只能解决上造及以上爵位士卒的情况,至于最普遍,也是数量最高的公士,这依旧很难去摆平。
数量实在太多了。
数十万计。
按秦律,就是数十万顷田地跟数十万‘宅’。
大秦眼下恐还是拿不出。
除非关中其他的高爵主动将田地献出来,但这明显是不可能的,他最终也只能无奈的发现,恐到最后还真就只能靠钱粮去解决了。
扶苏作揖道:“先生所言极是,只是商贾经这一番折腾,就算家中有存余,恐也所剩不多,若是再逼迫商贾,只怕收获也很少。”
“除非”
“朝廷对关东商贾行一番劫掠。”
嵇恒面色古怪的看了扶苏一眼,却是没想到,扶苏还能生出这个想法,他倒是也清楚,扶苏这只是被逼急了,加上路径依赖,下意识就想动商贾。
毕竟从商贾身上,朝廷的确获利颇丰。
嵇恒摇摇头,道:“关东跟关中不一样,朝廷对关东的控制力还没那么强,而且关东的官员跟朝廷未必齐心,若是为六国贵族抓住机会,反倒会让关东乱起来。”
“这岂非得不偿失?”
“因而商贾短时是不能再动了。”
“商贾没钱。”
“但有一个群体有钱。”
“谁?”扶苏猛的抬起头,眼中满是希冀。
“有钱人。”嵇恒道。
“有钱人?”扶苏眉头一皱。
嵇恒淡淡道:“现在的底层民众,早就被榨干了,就算朝廷想从底层身上搜刮,也休想弄出多少油水,但贵族、豪强、官员却未必,他们这些年可是没少搜刮民脂民膏,因而想搞钱,得从这些人身上下手。”
“这要如何弄?”扶苏满眼好奇。
嵇恒似笑非笑道:“依旧是用盐来做文章,贵族豪强富得流油,他们对生活的平质同样有要求,甚至私下还会互相攀比,这种情况下,想挣他们的钱,再容易不过,将精盐进一步提纯,做成奢侈品。”
“不走量。”
“只赚有钱人的超额利润。”
“他们家境富沃,又岂能去吃带苦味的精盐?自当是吃更为精纯的奢侈盐,这些人吃的不是盐,是生活是品质。”
“卖的就是高价!”
“若是有条件,可以在里面放一些海带碎末,直接说能治疗大脖子病,对外声称是御盐,到时定会有很多豪强贵族趋之若鹜的。”
“不过大秦要想办法将盐进一步纯化。”
“而且只能官方去卖。”
扶苏眼睛一亮。
这倒的确是一个办法。
而且朝廷的确有售卖的途径。
毕竟之前嵇恒就建议官府也要参与卖盐,只是贩卖加沙泥的粗盐,眼下去包装一下,贩售御盐,也未必不成。
这可是上好的来钱途径。
扶苏笑道:“这个办法不错,宫中的御盐的确品质比外界好不少,将其贩售出去,也很容易能卖出高价,只是在里面加海带碎末,这是什么原因?”
“海带真能治疗大脖子病?”
只是刚问出口,扶苏就后悔了。
他都险些忘了,嵇恒的医术同样惊人,甚至为整个太医府钦佩。
他留下的那副残缺药方,这几个月可是将太医府的医师折磨的不轻,一群五六十岁的老太医整天围着研究。
那执拗劲可谓惊人。
始皇甚至还特意下令,让这群老太医悠着点。
嵇恒既然敢这么说,定是有胸有成竹,不然又岂会轻易开口?
扶苏这时,也自己笑道:“既然海带能治大脖子病,那就更好办了,只需让人将海带碾磨的碎一些,再搅拌到精盐中,到时找人验证一番,这‘御盐’又岂能卖不出高价?”
“如此方能以资国用。”
嵇恒跟着笑了笑。
院中洋溢着欢快的气息。
他其实还想说一下‘大一统之政’的,大秦对‘大一统’之政,利用的同样很粗糙,只是最后想了想,没有选择开口,眼下大秦已动作不少,若接二连三的搞大动作,难免会引起各方情绪。
到时反得不偿失。
何况现在也还不到时候。
能将军功爵制的问题解决就已不错了。
何必操之过急。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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