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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阳宫。

嬴政面色阴沉似水。

殿内站有两人,一为御史大夫顿弱,二为丞相李斯。

嬴政看着手中的竹简,冷声道:“朕这次将你们两人召见过来所为何事,你们心中应该都有数吧。”

顿弱跟李斯对视一眼,神色严肃道:“臣知晓。”

嬴政看向顿弱,漠然道:“在十月深秋,中原东郡,据说降落下一颗流星,抵达地面时化作了一块形状奇异的巨石,陨石至地,在周代时其实屡见不鲜,世人也鲜少会因陨石降落就视为神异。”

“然这次陨石降落跟过往的不同。”

“据东郡官员禀告上来的奏疏上看,这陨石降落之时,上面分明干干净净空无一字,然过了一夜,陨石上竟赫然刻出了七个大字。”

“始皇帝死而地分!!!”

闻言。

顿弱跟李斯面露惊恐,只觉膝盖一软,直接瘫跪在地,大气不敢多喘。

嬴政淡漠的扫了一眼下方两人,把目光移向顿弱,冷声道:“现在距离这陨石降落已有一月时间,这段时间,顿弱你又给朕查清了什么?都给朕详细说说吧。”

顿弱低垂着头,根本不敢抬头,颤巍道:“回陛下,臣在得知此事后,立即派出一班御史奔赴东郡查勘,可查勘讯问多日,周围所居住的民户竟都说一无所见,也未曾见有人靠近过陨石,那刻字之人仿佛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没有线索可查。”

“臣失职。”

“朕给了你这么长时间,你就告诉朕,你什么都没有查出来?难道你也信这是上天铭刻的字迹?”嬴政拂袖怒喝道。

“臣绝无此意。”顿弱匍匐在地,身子抖如筛糠。

随即。

顿弱继续道:“臣依据秦法将附近不举发的罪犯,则连坐同罪之条,当即将陨石周围的民户部入狱问罪,若是这些民户再不敢说出实情,臣便按律将这些人数斩首。”

“与此同时。”

“臣已调集大批熔铁工匠,将刻字陨石炼成了铁水。”

“也将对此事知情的官吏部控制,天降陨石之事,绝不会再向外泄露。”

“请陛下明察。”

听着顿弱的话,嬴政眼中满是怒意。

只是在冷冷的看了顿弱几眼后,最终还是没有继续追究,他转过头,将目光看向了李斯,问道:“李斯,现在你给朕来说说,这江神预言又是什么情况,这陨石预言没有头绪,你可别告诉朕,这江神预言同样毫无头绪。”

嬴政目光冷冽到了极致。

李斯一脸肃然,拱手道:“回陛下,臣经过细致调查,对这次所谓的江神预言,有了详细的了解,十月乃大秦岁首,也是朝廷上计的日子,深秋之时,陈郡郡丞赶赴咸阳禀报政事,进入函谷关已是入夜。”

“因上计事重,陈郡郡丞不敢怠慢,并未在函谷关歇息,便继续彻夜赶路。”

“夜过关中华阴县境内的平舒道驿站外时,据陈郡郡丞言,其突兀的遇见一个黑斗篷黑面纱者拦在空旷道路中,陈郡郡丞见道上有人,也是唯恐发生碰撞,当即勒马,刚刚停住,那名黑衣人便递上一件物实,同时压着声音说了一句话。”

“为我遗滈池君。”

“陈郡郡丞当时不明其意。”

“但紧接着他便听到了另外一句话。”

说到这。

李斯的声音一下停住了。

他双眼微不可察的抬起,扫了始皇一眼,有些犹豫当不当继续讲。

嬴政淡漠的看着李斯,冷声道:“继续。”

李斯连忙颔首,压着声音,让声音尽可能的平稳,道:“那黑衣人又说了句‘明年祖龙死!’”

“陈郡郡丞大惊,连忙下马想要看清黑衣人面目,而正当此时,那黑衣人却倏忽消失得无影无踪,陈郡郡丞大惊,飞马赶到咸阳,将此事禀告了上去,同时呈上了那方玉璧。”

说着。

李斯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

嬴政目光依旧阴沉,只是目光却从李斯身上移开了,落到了自己的大案上,在那份奏疏的旁边,分明还放着一块玉璧,而这一方玉璧,他再熟悉不过了,正是自己八年前巡视楚地时,不小心滑落到江水中的那方玉璧。

“祖龙?”嬴政冷笑一声,“这些作祟者还真是煞费苦心。”

“但凭他们也配评价朕?”

“李斯,你既然对此事有这么深的了解,那你就给朕说说,这些人为何要这么做,又究竟是何居心,又妄图达到什么目的。”

李斯连忙作揖道:“诺。”

“陛下所言极是,作祟者的确下了一番苦功,臣这几日询问了一下太史令,太史令对这般神秘阴阳之学甚是熟悉,据太史令所说,这作祟者件件宗宗都符合陛下当年昭告天下的阴阳五行之说。”

“滈池君是关中水神。”

“而大秦为水德,水神便是陛下,江神便是水神,以五行国运,也是秦之水德的保护神。”

“江神告关中水神以谶言,是保护神对所护国运的垂青照应。”

“祖龙,龙之始也,龙,人君之象也,陛下为始皇帝,宁非祖龙乎?”

“这便是作祟者称陛下为祖龙之缘由。”

“而这送璧人一身黑衣又倏忽不见,显然是楚地民众传闻中的山鬼之形,而这件神异之事的通篇意涵则是”李斯顿了一下,眼中露出一抹艰难,但还是咬牙继续道:“江神委托山鬼,以陛下当年沉入江水中的玉璧为物证,以水神护佑之情,预告奉行水德之皇帝。”

“说”

“说陛下你明年要”

‘死了’两字,李斯最终还是没说出口。

也实在不敢说出口。

闻言。

嬴政默然了一阵。

随即竟直接揶揄冷笑起来,讥讽道:“大秦的江神还需委托楚地的山鬼?而这楚地的山鬼还知道一岁之后的事?如此说今年将完,朕实已活不过一年乎?”

“荒谬至极!”

李斯附和道:“陛下英明。”

“臣也觉此事大有蹊跷,恐是有人在装神弄鬼。”

“不过此事毕竟涉及陛下,先当严守机密,臣已下令,将知情者一律查办,同时也传令下去,今后凡有此等流言,传播者一律发北河苦役。”

“以正视听。”

嬴政摆摆手,对此不置可否。

他冷声道:“晚了,这些人既然敢做这装神弄鬼之事,要的便是天下人人皆知,你不说,朝廷查明的知情者不说,难道这些作祟者不会说?严守机密,不过是掩耳盗铃罢了。”

李斯沉声道:“事关陛下,臣认为还是当谨慎。”

嬴政一挥手道:“装神弄鬼有甚不好说?这件事一看就明白,李丞相若是不信,朕便给你一个预言,不出旬日,明年祖龙死,这句话便会传遍天下,不定几个月后还会变成今年祖龙死,此等鼠辈伎俩,也在朕面前摆弄,黔驴技穷也!”

李斯点头。

他作为法家代表。

对于这些神鬼诸事本就不信,而今天下丑事频出,一而再再而三的用阴阳神秘之学装神弄鬼煽惑民心,当真是罪不可恕。

不过陨石刻字太过粗鄙,他完没有相信,所谓的江神预言,同样错漏百出,他同样嗤之以鼻,然对于荧惑守心,他却是认真了,至少远在天边的星象,是无法说是人为装神弄鬼的,而且星象本就是庄重的事,你可以不信,却不能断然说是子虚乌有。

即便是李斯,近日也在用心揣摩,体察其中奥秘。

然并不敢向始皇多言半分。

殿内静谧。

嬴政知晓顿弱跟李斯在不安什么。

他平静的看了两人几眼,最终未询问两人对荧惑守心的看法。

他心中同样对此有些不安。

子不语怪力乱神。

然这是天象。

而荧惑守心的预示之地在原韩魏北楚之地,禀告江神预言的来自陈郡郡丞,陈郡正好位列这块地界,难道大秦真要面临大灾大劫了?

风雨欲来。

即便是嬴政也感到了压力。

甚至是心生惊惶。

不过他在位多年,早就养成喜怒不形于色,并未表露分毫,然也不愿去询问,他很担忧会问出一些不妙的事,只是就算他有意不理睬,天下的议论之声却不会断绝,只会甚嚣尘上。

甚至会愈演愈烈。

顿弱跟李斯对视一眼,都不禁面露一抹苦笑。

若是其他事,他们还敢直言,然涉及星象预言,却是绝不敢多说的,因为这是真会应验的,一旦天下真的出现灾祸,他们之前说的一些话,恐就会变成自己的罪。

嬴政心中也清楚。

因而极少在朝中提及荧惑守心,也从不过问相关情况,仿佛对此真的莫不在乎。

但所有人其实都知道。

这是不可能的。

现在始皇的平静,只是还没想好该如何面对,又该以何种姿态面对,但最终还是会面对的。

嬴政挥了挥手,让李斯顿弱两人离去。

他一人孤坐在席。

眼中露出了一抹愤然、生气以及一抹不甘。

他伸手将奏疏最下方的一份竹简抽了出来,这是一份积压了数天的竹简,前几日就已送到了他的大案,只是嬴政一直没有去理会,更没有想去翻阅,只是随着越来越多流言传出,他的镇定渐渐生出了动摇。

最终。

他翻开了这份奏疏。

上面是宫中日者、巫觋对这次荧惑守心的拆解。

拆解内容写满了整篇竹简。

嬴政逐字逐句的看着,上面第一句便是中原地区将有大灾大劫,有人说这是上天执法星对自己坑杀儒生的警示,预示着将有灾难降临大秦,也有人说这是自己倒行逆施,大肆针对贵族,引起了上天不满,还有说秦政不仁,为天地不容,故降下灾难。

种种拆解触目惊心。

甚至于其中也有人说,坑儒也好,反复辟也罢,都只是小事,只怕天下将有更大的事端。

而这个事端有且只有一个。

大秦覆灭!!!

原本还能沉住气的嬴政,见到这句话,倏地变了脸色,怒喝道:“一派胡言,区区星象,也敢妄断大秦生死?”

“天下何人能灭秦?”

“六国贵族不过是群蛇虫鼠蚁罢了,有何惧之?朕过去之所以不理睬,实是有更重要的事要做,然国有国法,政有正道,六国贵族胆敢复辟,朕便敢杀他个干净,朕偏不信这个邪,朕倒想看看,这荧惑守心究竟能奈大秦如何!”

“朕日后便是死了,也要睁大眼睛看着,谁能将朕的大秦覆灭!”

嬴政满眼怒意。

他对宫中这些日者、巫觋的拆解已是充满了愤怒。

这些人完是在乱说一通!

谬不可言!

然等到嬴政冷静下来,却是不由叹气一声。

他为天下至尊,尊贵至极,就算是所谓的阴阳神秘之学,他也完不放在心上,甚至是嗤之以鼻,然对于这天象变化,却是完无计可施,只能听之任之,甚至做不得任何措施。

这种无力感让嬴政很是恼怒。

同时也很是惊怕。

嬴政厌恶的将这份竹简弃之一旁。

他抬起头,目光望着高耸的殿宇,思绪却是渐渐飘远。

他想了很多。

他想到自己若真的暴毙,大秦将何去何从?

他想到了若是上苍真降临了灾难,天下烽烟再起,又有何人能力挽狂澜?

一念间。

嬴政想了很多很多。

不知过去了多久,嬴政已收回了心神。

他目光沉寂的望着大案,地狱道:“嬴政啊嬴政,你雄极一世,几曾想过会面临今日境遇?你就如乡间的可小农夫,从地头走到地尾,总想寻觅一颗最茁壮最完美的麦穗,你总是把希望寄托在前方,一直快走到尽头了,才陡然回首,身后早已一片疮痍。”

“你心太高,心太大,太求完美无缺了。”

“但天下真能面面俱到?”

“帝国创制,你求新求变求完美,最终却踽踽难前,不见前路,不知未来,盘整华夏,你同样想破旧立新,但在破除之后,却是不知当立什么,恍恍惚惚又走回了老路,在你手中,大秦还有前路吗?”

嬴政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质疑。

但很快。

他的目光就坚定下来。

他没有错。

若不思革故鼎新,不思变法图治,天下最终还将陷入分治裂土,动荡不休。

这才是真正的倒行逆施。

他没有错。

他只是时间太少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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