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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中旬。
始皇巡行的消息公布天下。
与此同时,始皇巡行的路径也随之公开。
车骑东出函谷关,经河外之地一路南下,过三川郡,陈郡,渡淮水,直抵云梦泽。
这次云梦泽成为了始皇巡行的第一个大目标。
据说始皇此次将在云梦泽北岸,即衡山郡治所邾城祭祀舜帝。
此后便是东入庐江,进入会稽郡,在此祭祀完大禹,便要一路北上至琅琊,随后就将踏上归程,经之罘(fú),即墨,巨野泽,大梁,洛阳,函谷关等地,最终重新返回咸阳。
道路十分的明确。
而巡行的目的也昭然若揭。
始皇巡行的消息一经公布,原本还蠢蠢欲动、躁动不安的天下,仿佛瞬间被按下了静止键,一下就安静了下来。
稍微看得清局势的人,都知晓了秦廷的用意。
但又无可奈何。
秦廷公布始皇巡行路线,似根本就没想过会出事。
就是这么直白的昭告天下。
而如此透明清晰的路线,一经发布,也让天下为之一震,六国贵族也好、士人方士也罢,在短时内也都噤声了,他们中不乏有目光深远的人,自是一眼看出了秦廷的用意。
这次巡行分明旨在威慑天下。
而且秦廷似对六国贵族的情况有所了解。
这次巡行直指根基。
便是东南云梦大泽跟吴越齐滨海地带。
这两处也是目前天下六国逃亡贵族的聚集之地。
所以始皇明为巡行,实为震慑逃亡啸聚的复辟势力,此外途中还要祭拜舜帝、大禹,这也是为了宣教礼行。
始皇巡行的消息,不到一个月,天下就大体尽人皆知了。
颍川。
张良负手而立。
望着手中得到的书函,却是久久没有言语。
良久。
他才忍不住叹气道:“一人镇天下?”
“这便是秦廷的底气?”
“嬴政你对自己对天下的威慑力就这么自信?”
随即。
张良似想到了什么,又不禁摇了摇头,他自看得出始皇的用意,然而就算看出来了,却也是无计可施。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他腹中或有千般谋略,但经博浪沙事件之后,秦廷对于路上刺杀的防范,早已提升了很多,就算再怎么准备,也难以靠近始皇的车辇三百步,而且从那次事件后,始皇每次出行都是多辆车辇并行,就算是近臣也不知始皇位于哪辆车辇中,想要刺杀几乎不可能了。
他后续曾做过尝试,却是连靠近都难。
因而也渐渐消了刺杀的念头。
只是过往嬴政巡行天下,也未曾像这次这样光明正大,完完的将路线公布,好似根本就不在意有人中途算计,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这让张良也不禁感到一丝嘲弄和讥讽。
然在一番不平之后,张良很快就冷静下来。
他们的确就是拿嬴政没有办法。
不仅自己。
其他六国贵族同样如此。
眼下的六国贵族就是一群外强中干,色厉内荏的存在,想要仅一己之力撼动秦廷,根本就是痴人说梦,而秦廷就是算准了这点,所以直接将路程公布,为的便是震慑人心,威慑的不是六国贵族,而是地方的黔首庶民,世人在知晓始皇的巡行路径后,又岂敢在路上生事?
没有黔首、庶民闹事,六国贵族又岂敢有太多动弹?
这是阳谋。
但效果却是极佳。
至少张良自认巡行途中,天下难有太多事情发生。
张良双手紧紧握着书简,抬头冷冷的望着天空,却不知在想着什么。
就在这时。
他的屋门突然被推开了。
一个鹤发男子怒气冲冲的冲了进来,愤怒道:“嬴政实在太目中无人了,他真以为天下人人都怕他?敬他?畏他?真的可以凭借一己之力,压下天下所有的民怨?”
“他太自以为是了!”
“还直接当众将路线图公布,他这分明就是在挑衅我等,认为我等不敢生事。”
“真是欺人太甚!!!”
何瑊怒发冲冠,整个人快要气炸了。
张良看向何瑊,只能暗暗摇了摇头,平静道:“何兄,无须这么恼怒。”
“我怎么能够不气?”何瑊脸色一横,不悦道:“嬴政分明都欺负到我们脸上了,过去何曾有一次公布过路线图?这次不仅将路线图公布出来,甚至要做的事都公布了出来,这难道不是对我们的挑衅?”
“他这分明是欺我们六国贵族无能。”
“你能忍,我忍不了。”
“我已决定,等会便差人传信给其他贵族,定然要在路上弄一些事情来,好教嬴政知道,我六国贵族不是他可以随意拿捏的。”
闻言。
张良眉头一皱。
他沉声道:“何兄,此事万万不可。”
“你若真这么做了,恐才是着了嬴政的道了。”
“你我都知道,荆楚国及云梦泽走遍地带,虽有不少六国贵族藏匿,但大多都是旁系支脉,或者是一些没落贵族,而六国贵族真正的嫡系精壮,大多啸聚在吴越山川,而这两地这次却成为了嬴政巡行的重点。”
“这也不难看出。”
“秦廷恐暗中对我等处境有所了解。”
“这次未必不是借巡行的借口,暗中查勘我等真正的藏身之地。”
“一旦我等暴露,定会遭致秦廷追杀围堵,你这号召其他人乱秦,岂非是要自投罗网?”
何瑊一下哑然。
只是他依旧有些不甘心。
他咬牙道:“难道我们就这么眼睁睁看着?”
“当年我们在博浪沙都险些刺杀成功,这次未尝不能再度复制当年的壮举,我们之前可是费劲千辛万苦才弄到嬴政的路线图,现在他自己将路线图公布出来,岂非是给了我们机会?”
说着。
何瑊情绪也越发激动起来。
他恨声道:“我们等了这么久,好不容易等到这样一个天好机会,只要我们能抓住,将嬴政给弄死,群龙无首之下,大秦自会大乱,到时我们的机会也就彻底来了,若是放过这次机会,下一次可就不知是何时了。”
“你我其实都很清楚。”
“这次是十年来最好的机会。”
“天下至少关东是沸反盈天,我等跟士人也联系密切,对于秦廷早前颁布的令书,在荆楚、吴越等地引起了轩然大波,根本对秦廷不满的楚人对秦人更是充满愤恨,我们这次若是退缩了,可就真的错过了。”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当年齐国就是怯于秦国军威,迟迟不敢有所动作,最终眼睁睁看着燕、楚覆灭,而后自己也紧跟着为秦覆灭。”
“我们继续等待,岂非在重蹈齐国覆辙?”
“我认为我们还是当有所作为。”
“不然岂非真就让秦人的奸计得逞?”
张良苦笑一声。
他叹气道:“我又岂会不知其中道理?”
“然我们就算能拉起人手,又能拉起多少人?不过数百上千罢了,而始皇每次巡行带了多少兵马?至少万人,秦军装备精良,训练有素,对付我等足以以一当五,眼下冒头闹事,分明是找死。”
“不仅我不会同意,其余贵族也不会同意的。”
“何况这次秦廷的目标就是想摸清我等虚实,一旦暴露出来,定会遭至严密打击,我等目下啸聚于滨海山川,言行尽皆秘密作为,此等暗流,纵有数十万大军,又能奈何?”
“然一旦我们公然在地方鼓噪生事,那便是主动曝光于天下,到时廷尉府与郡县官署联手之下,借机搜剿啸聚贵族,我等恐会损失惨重,一旦为秦廷知晓我们真正落脚,大军压至,就算能逃出生天,定也会元气大伤,这岂非自断双臂?”
“那你的意思,便是什么都不做?”何瑊不满道:“就这么干看着?看着嬴政耀武扬威,看着嬴政一人压得我们噤若寒蝉?”
张良沉默。
他沉声道:“我等世族复辟有鼓呼之力,民众亦有追随徒众。”
“然并未真的泛滥天下。”
“眼下以非常手段介入,更如饮鸩止渴也。”
“我等很早便定下一件事。”
“便是等到嬴政暴毙,大秦自顾不暇之下,才是我等机会,这次嬴政外出巡行,其实也并不算坏事,我等一来可借此机会,打探秦军虚实,二来也可观察嬴政的身体状况,加之这么舟车劳顿,长途跋涉,就算是常人身体尚且会有些吃不消,何况是嬴政这般宵衣旰食之人?”
“而且相较于这次巡行,我更担心是嬴政的祭祀。”
闻言。
何瑊粗重的喘息着。
最终,还是为张良说服,慢慢冷静下来。
他凝声道:“祭祀?这有何担心的?嬴政过往巡行不是都有过祭祀吗?”
张良沉吟片刻,不确定道:“我只是对这次的祭祀心有不满,秦前不久才公布公事,自称要‘修人事以胜天’,何以会在这时宣布祭祀舜帝、禹帝?这难道不奇怪吗?”
“舜帝何人?”
“五帝之中人品功德之最。”
“最孝慈,也最爱民,法度平和公正,是一个宽和有度的远古圣王。”
“因而祭祀舜帝是过往最正常的事。”
“而后却是要在庐江军的额彭蠡泽西岸登临庐山。”
“庐山何出?”
“《山海经》云:创之大禹也!”
“庐山实则是一座不具备宣教意义的大山。”
“而大禹是五帝之中,最具有事功精神的一位圣王。”
“也唯有禹帝被后人冠以了‘大’字。”
“这绝非虚妄之颂,实因其功业超迈前代,也是奠定华夏文明根基之人。”
“治水以救民,划九州而立制,设井田以安农耕,封国建制以明国家,设天下百官并常备军队以统诸侯”
“凡此等等,一言以蔽之。”
“华夏族群迈入国家时代,自大禹始也!”
“嬴政这次登临不具备宣教意义的庐山,又登临祭祀传说中的禹冢,其中的宣教意味太过浓郁了,我担心嬴政恐会借此宣示新政宗旨,并借机将新政宗旨借由大禹的治政传扬天下。”
“而且大禹是治水以救民。”
“跟秦廷宣扬的修人事以胜天相契合。”
“这恐也会让秦廷的新政宗旨更容易为关东民众接纳。”
听到张良的话,何瑊脸色微变。
他也明白其中不妙。
楚人过往最好巫术鬼神,一旦民心不再为神秘流言纷扰,也不再信所谓天道昭彰,那对大秦日后统治楚地,无疑会减少很大阻力,而对他们六国贵族世族而言,却是要失去一大助力,民人甚至会因此对他们产生怀疑。
一旦民人对他们生出动摇,日后再想鼓动生事,恐就要花费更大精力了。
“这可如何是好?”何瑊惴惴不安道。
张良默然不语。
他在脑海沉思了一会,冷笑道:“既然秦廷想绝神秘流言,那便让这些神秘流言愈演愈烈,多到秦廷不得不正面应对,或者不得不生出防范。”
“还请张兄细说。”何瑊眼睛一亮。
张良缓缓道:“而今天下,贵族跟方士儒生已制造出‘亡秦者胡也’、‘明年祖龙死’、‘始皇帝死而地分’、‘楚虽三户,亡秦比楚’等等预言,因而在制造其他预言,已难以挑动人心,所以便要换个想法。”
“嬴政告诉我等路线。”
“其实藏有捣毁我等复辟根基之想法,而且很有可能会有所收获的,而我等世族大家大多藏于滨海山川,秦廷查到信息,定会派兵前去剿灭,其中定然会‘凿山断垅’,唯如此,才能将隐匿山川中的我等剿灭干净。”
“所以”
“我等可借此散布一条信息。”
“东南有天子气!”
闻言。
何瑊愣了一下。
他在沉思片刻后,也是瞬间反应过来。
他惊呼道:“妙哉。”
“秦人想覆灭我等,定要搜山凿道,这便可传为嬴政相信东南有天子气,所以执意要派兵坏其地脉,如此一来,就算嬴政祭拜大禹、舜帝,想决断民人心中的神秘流言,却反倒陷入了另一个流言。”
“嬴政自己都信流言,又如何让其他人不信?”
“这又如何破除楚人心中的迷信?”
“此计甚妙!”
何瑊不由大笑起来。
张良只是淡淡一笑,似根本没放在心上。
只道是寻常。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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