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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县廨门前大街颇为热闹,一批从杭州押解来的官奴婢正在挂牌公开出售,引来不少百姓围观。
十余个衣不蔽体、蓬头垢面的妇孺站成一排,脚上穿草鞋,肮脏腻结的头发遮掩面庞,一个个低着头,神情呆滞麻木。
她们脖子上用草绳系着纸牌,上边写着年纪和价钱。
最年长的一个五十岁,已是满头白发,作价十五贯钱。
最年幼的一个七岁,是个瘦骨如柴的小女娃,作价四十贯钱。
价钱最贵的,是几个年纪从十六到二十七八不等的女子,要价二百到四百贯不等。
按照余杭县物价水平,一头成年耕牛均价十贯钱,一只二十斤左右的羊不到四贯钱。
老妇和女娃几乎无人问津,价钱最贵的几个女子面前倒是聚拢不少人,看装束都是县里的商户、乡绅。
有屠户捏着鼻子拨开那些女人脏兮兮的头发,凑近看看姿容如何。
更有轻佻者拿木棍撩起女人身上破烂衣裳,露出满是泥垢的身体,惹来一阵嬉笑声。
围观者对这群女人评头论足,好像在挑选牲畜一般,认真分析其优劣。
这群没入贱籍的妇孺好像对此习以为常,无甚反应。
高进带着几名弓手负责看押官奴,主持售卖的是庞都头指派的一名书吏,正在卖力吆喝,介绍这群官奴来历。
大多是反贼方腊麾下叛军头领家眷,那老妇和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则是余杭县前任县丞浦沅的内眷。
这些女人有一个共同点,家中男丁,不论年纪,全都被杀。
当即,就有几个财大气粗的纺织户,争抢那前县丞家的年轻女眷,价钱很快上涨了几十贯,乐得书吏合不拢嘴。
高进十分厌恶那书吏叫卖妇人的嘴脸,吩咐手下盯着,自己跑到街边茶摊吃茶。
赵陀骑一匹瘦马匆匆赶到县廨门前,四处一张望,见到高进,赶紧跃下马小跑上前。
“高郎君”
赵陀话没出口,高进打断道:“是叔父让我派人通知你的,要谢你只管去谢他。”
高进自顾自喝茶,赵陀看看县廨大门,苦笑道:“那我儿现在”
“等着便是了。”高进一脸漠然。
赵陀无奈,只得按捺心中焦躁,眼睛不眨地盯紧街对面县廨大门。
一辆马车驶来,一位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在车夫搀扶下,踩着脚凳下车,行动看上去颇为费力。
中年男子身穿浅青绢衫,头上裹巾也是绢丝制成,手上戴着绿宝石扳指,富态脸上神情傲慢。
此人正是宦塘镇都保正,县里数一数二的富户,钱文杞。
见到茶摊下站着赵陀,旁边坐着高进,钱文杞笑呵呵地走来。
“高承局,不知我家丰哥儿几时可以出来?”钱文杞拱手笑道。
高进站起身抱拳还礼,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回答。
钱文杞不疑有他,摆摆手道:“无妨,高县尉管得严,县廨里的公事不许往外传,这规矩我知道。
想来我家派去州上报讯的跑腿快回来了,庞都头再怎么铁面无私,杭州道正司的面子,总得给几分吧?”
钱文杞嘟嘟囔囔,看似自言自语,其实是说给站在一旁的赵陀听。
高进苦笑了下,神情不太自然。
赵陀没吭声,作了作揖转身要走,被钱文杞喝住。
“赵军头,怎么我一来你就要走?”
钱文杞一脸不高兴,“算起来,你还得管我叫一声舅兄,你就是这么对待自家亲戚的?”
赵陀瞥他一眼,闷声道:“惠娘当年在杭州居养院做浣衣工时,咋不见你来认亲?”
钱文杞肉脸堆笑:“话可不能这么说,惠娘家道中落时,钱氏大权都掌握在我家老爷子手里,我是有心相帮也无能为力啊!”
赵陀鄙夷地瞪他一眼,戴上草笠要走。
钱文杞拽住他,皮笑肉不笑地道:“把你家靠近宦塘河边的五十亩地卖给我,我就帮忙把赵莽弄出来。”
赵陀甩开他,冷喝:“做梦!”大步走开。
钱文杞气得肉脸发颤,一甩袖袍:“不知好歹!你尽管守在这,看你家赵憨子几时能出来!”
赵陀蹲在县廨大门旁,钱文杞凑到买卖官奴的人堆里。
没一会,人群响起鼓掌声,原来是钱文杞花高价把剩下一半的官奴婢打包买走,几个和他竞价的商户垂头丧气地走了。
钱都保正财大气粗的架势,引来围观者一阵赞叹。
赵陀扭头看了眼,钱文杞也得意洋洋地朝他看来,负责签卖的书吏当场和几个买主签订契书。
书吏笑得合不拢嘴,今日顺利把这批官奴卖出高价,完成庞都头交代的任务,他也能得到一笔不菲赏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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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莽走出县廨大门,站在大街上,阳光有些刺眼,他抬手挡了挡。
面前是坑坑洼洼的黄土街,街上行人不少,有赶着牛车、驴车运送各种货物的小贩,也有挑着柴禾、干草,背着菜篓的农人,偶尔也有坐轿子、骑马的人走过。
行人们大多穿粗麻短衫、布鞋,头上缠裹黑巾,也有的穿绢绸做的袍子、革履,头戴幅巾,他们面容各异,大多操一口喉塞音浓重的吴浙话。
赵莽陷入一阵恍惚当中,这就是九百年前的大宋朝。
自己,也成了他们中的一份子。
“大郎!”
一声惊喜大喝,赵莽还未回神,赵陀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紧紧抓住他的胳膊。
看着面前这位脸庞黢黑,装束如老农之人,赵莽下意识道:“爹!”
“平安就好!平安就好!”
赵陀飞速擦拭眼角,紧紧抓住他的胳膊,“是爹不好,让你遭罪了!”
赵莽咧嘴笑得不太自然,还未完全适应突然有个陌生爹。
“爹,是你求庞都头放我出来的?”
赵陀摇头道:“庞都头怎会见我一个小小保正。是高县尉让高进遣人通知,爹才知道你今日出来。”
赵陀指向茶摊,赵莽望去,只见高进坐在临街一张桌子旁喝茶,明明看见他却故意扭过头。
赵莽疑惑道:“不是爹你去求情,那庞都头怎会无缘无故放了我?还莫名其妙把钱丰抓了?”
赵陀一惊,刚要详细问,钱文杞远远看见赵莽,扭动肥胖身子小跑过来,睁大眼上下一打量:“赵憨子,你咋出来了?我家钱丰呢?”
赵莽看着他,心想这肯定就是钱丰他爹了,父子俩身材样貌还真一致。
几个戴毡笠的土兵站在县廨门前四处张望,见到钱文杞就像狼见了肥羊,恶狠狠地大步跑来。
“你便是宦塘镇钱文杞?”领头虞候指着钱文杞大喝。
钱文杞一哆嗦,忙作揖道:“正是在下”
“宦塘镇钱氏有运粮通贼之嫌,今奉巡检司寨命,将钱氏一族男丁十七人尽数缉捕!”
虞候一挥手:“绑了!”
其余土兵如狼似虎扑上前,三两下把钱文杞双手反绑。
赵陀拉着赵莽闪身躲朝一旁。
钱文杞直到被绑住才反应过来,惊怒大叫:“冤枉!你们冤枉我!庞都头!我要见庞都头!”
领头虞候用力推他一把,冷笑道:“等改日审问之时,你自然会见到我家都头!”
钱文杞还要挣扎吼叫,被一名土兵用一块布团塞上嘴巴,几人押着五花大绑的钱文杞进了县廨大门。
街上行人惊讶无比地看着这一幕,议论不断,很快,宦塘镇钱氏通贼被捕的消息就会传遍县城。
钱文杞的车夫吓得脸色发白,慌慌张张赶着马车一阵风似的朝县城西门冲去。
一叠买卖官奴的契书散落一地,本已属于宦塘镇钱氏的几个女人站在一旁不知所措。
先前那名书吏不知从何处跑来,捡起契书冲那几个女人扬了扬:“钱氏恐怕要遭难了,这些契书不作数,你们几个贱人得跟爷回去!”
几个女人战战兢兢。
坐在茶摊棚子下的高进起身大步上前,从书吏手中夺过那叠契书,盯着他冷冷道:“钱氏欠我一千贯,这些奴契就当抵债了!”
书吏愣住,讪讪道:“高承局,您没糊弄小人吧?可有借据为凭”
高进目中流露厉色:“某家说的话就是凭证!想看借据,去请得庞都头手令来!滚~”
书吏脖子一缩不敢再多话,拱拱手悻悻而去。
高进当着几个女人面,把一叠奴契撕碎,又解下系在腰间的荷包扔地上,面无表情地道:“找个无人认识的地方,自去讨生活吧。”
几个女人相互看看,突然间放声大哭,跪倒在地,朝高进背影重重磕头。
“这家伙,是个人物啊~”赵莽低声赞叹。
赵陀深深看了眼县廨,面色凝重:“走吧,回家再说。这余杭县,恐怕要出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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