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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紫英眼见姬公公被气得像只阉鸡般直跳脚,既好笑,又多了一丝凛然。姬进孝非要插手此案,很明显是不正常的,大概率也牵涉其中,就是不知牵涉有多深,若这把火最终烧到义忠亲王身上,自己是秉公办理,抑或置身事外?
一时间,冯紫英纠结万分,不过这个时候他想抽身也是不可能了,只能硬着头皮抱拳道:“姬总管和诸位大人请回吧。”说完转身进了亢府大门。
姬进孝神情阴冷,最终一拂衣袖而去,扬州知府洪文轩和扬州卫指挥使戴立对视一眼,也各自心事重重地离开了。他们本以为可以轻松拿捏贾环,岂料这少年年纪虽轻,却相当老辣难缠,非但没有入坑,还三两下就破解了困局,难怪林如海敢将如此重要的任务全权委托给此子,但愿不要在亢府中搜出不利的东西来才好,否则倒霉的人就多了。
且说贾环和巡按御史焦芳进了亢府大门,后者忽然停住脚步,若有深意地看着贾环道:“贾公子跟姬总管有过节?”
贾环摇头道:“并无,焦大人为何有此一问?”
焦芳捋须干笑了一声:“随口问一问而已,没其他意思,嗯,亢家这座宅子外面不显山不露水,里面却是别有洞天,本官且四处走走,贾公子请自便。”说完竟背着双手径自行了开去,一边游目四顾,倒像是个来游览的局外人。
贾环若有所思地瞥了一眼焦芳微佝的背影,一时间倒是有点摸不透此人了。这個焦御史跟姬进孝一同出现,理应是一伙的,但如今看着似乎又不太像。
这时,冯紫英从后面追了上来,眼见焦芳独自先行,不由微愣了一下,低声问道:“环兄弟,要不要派人跟着他?”
贾环犹豫了一下,摇头道:“不必了,倒是冯大哥这几天可搜查到有价值的东西?”
冯紫英惭愧地道:“没有,亢令城这老狐狸估计把证据都烧掉了,都怪我那天耽搁了太长时间,给了他可乘之机。”
贾环遗憾地道:“那也是没办法的事,亢府太大了,你们人手又不足,不过百密总有一疏,相信他跑不掉的。”
冯紫英点了点头,犹豫道:“姬进孝是义忠亲王的人,我多少得给他一点面子,所以环兄弟……。”
贾环微笑打断道:“冯大哥不必解释,小弟理解你的难处。”
冯紫英松了口气道:“那就好,不过环兄弟放心,公是公私是私,孰轻孰重,冯大哥还是拎得清的,断然不会做出徇私枉法的事情来。若论私交,咱哥俩可是过命的交情,他姬进孝算个啥,要不是看在义忠亲王老千岁的面子上,老子也懒得跟他罗嗦半句。”
贾环自嘲般道:“论人情世故,我不及冯大哥多矣,刚才我可是把姬进孝得罪死了。”
冯紫英苦笑一声:“环兄弟这是夸我,还是埋汰我?不过话又说回来,环兄弟要小心姬进孝报复,此人出了名的睚眦必报。”
贾环淡定地道:“多谢冯大哥提醒,对了,亢令城如今关在何处?”
“单独拘禁在一处房间里,有两名弟兄负责看管,跑不了。”冯紫英答道。
贾环点了点头,又问:“那亢令城的家眷可都抓住了?”
冯紫英无奈道:“当时由于人手不足,在府里的都当场控制住了,但不在府里的暂时还没抓到。”
“还漏了谁?”贾环忙问。
“当时亢令城的两个嫡子均不在府中,不过刚才长子亢大智已经被石头兄弟抓获,三子亢大毅则不知所踪,据亢令城自己供述,其子亢大毅前往苏州游玩未归。”
贾环皱眉问道:“亢令城到底有几个子女?”
“三个嫡子,另外还有两名庶子和三名庶女,除了已经出阁的,如今均被控制在后宅,对了,亢令城的次子叫亢大勇,据说早年出海时遇到风浪,船只翻覆,已然葬身大海。”
“也就是说,如今只剩下三子亢大毅这条漏网之鱼了?”
冯紫英点了点头:“应该没错。”
贾环沉吟道:“无妨,过两天林御史应该就回到扬州了,到时签发一份海捕文书通缉此人,只要这个亢大毅不是有意躲藏起来,应该很快便能找到,如今先将亢令城及其家眷押回巡盐御史衙门大牢,等林大人回来再一并提审。”
“好的!”冯紫英立即派人照办了。
接下来,贾环又将亢府的所有下人都集中到一处看管,然后对整座亢府进行彻底的抄查和清点,一应财物皆记录在册,期间,那些卫所兵免不了小偷小摸占些小便宜,贾环对此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过份就行了。
正所谓水至清则无鱼,总得让下面办事的人拿点好处,若处处以道德君子的标准来约束他们,只怕也没人愿意勒紧裤腰带替你干活了。
“环兄弟你看,这里便是亢家的账房,据说亢家生意上的所有账本都在此,甚至可以倒查三十年呢。”冯紫英一边说,一边领着贾环进了亢家的账房。
“此话倒是不假!”冯紫英话音刚下,便听到有人接口道。
贾环和冯紫英循声望去,只见有人从一面堆满账本的书架后转了出来,赫然正是神出鬼没的巡按御史焦芳。
焦芳扬了扬手中正翻看着的一部账本,微笑道:“这本账本是大治十五年的账本,颇有些年头了。”
大治是太宗的年号,亦即是大晋的第二位皇位大治帝,大治帝在位二十二年,太上皇康平帝在位十八年,如今是乾盛七年,所以大治十五年距今三十二年了。
贾环扫了一眼屋内堆积如山的账本,道:“看来亢家的生意的确做得很大,也很严谨,不过这些账本对本案的作用只怕不大。”
冯紫英下意识地问:“为何?亢家若真的伙同顾三麻子贩卖私盐,即便账目上做了手脚,理应也是有迹可循的。”
贾环摇头道:“若是真的账本,自然有迹可循,就怕是明暗两套账,这些都是可以对外公开的明账,对内的私账只怕不会摆在这里。”
冯紫英一拍额头道:“原来如此,难怪亢令城有恃无恐,还主动让管家带我来账房查看,果然狡猾,那环兄弟觉得亢令城会把私账藏在何处?”
贾环皱起剑眉道:“那就无从得知了,不过即便没有账目,实物却是骗不了人,冯千户你立即带人查封亢家名下的所有商铺和仓库,将负责人控制住,务必把第一手的出入货纪录弄到手。”
冯紫英眼前一亮,点头道:“好主意,我亲自去办。”说完转身匆匆离开。
焦芳眼中异彩一闪,微笑道:“贾公子好手段,可惜只怕迟了,若是一开始就双管齐下,或可收到奇效。”
贾环淡然道:“无妨,实物又不是账本书信,可以简单地付诸一炬,总能有迹可遁的。”
焦芳点了点头,也没再发表意见,低下头继续翻看手中的账本。这时,百户戴士林面带喜色地跑了进来,但见到焦芳也在,顿时欲言犹止。贾环若无其事地问:“什么事?”
戴士林忙道:“弟兄们在亢家后宅发现一条地道。”
贾环心中一动,立即道:“走,去瞧瞧。”说完跟着戴士林离开了账房,
焦芳也连忙搁下账本跟了出去,众人来到后宅正院的一处房间中。戴士林一指:“环三爷,焦御史你们看,地道的入口就在衣橱后面,弟兄们查抄时无意发现的。”
眼前的衣橱有两人高,此时柜门已经打开了,衣物扔了一地,柜后面有一个暗门,此时也打开了,里面赫然有一地道入口。
“这是通往何处的?”贾环问道。
戴士林答道:“通往附近泗水河的一座房子,属下亲自去看过,那房子是空置的,没有人,想必是亢家预留的逃生暗道,不过怪哉,亢家既然有暗道,亢令城为什么不逃跑?”
贾环淡道:“要么是没来得及跑,要么是不想跑,大概率是不想跑。”
戴士林挠头道:“那这家伙的倒是有恃无恐。”
贾环和焦芳二人进了地道,亲自走了一趟,不过并无发现,后者捋须叹道:“可惜,白跑了一趟,即便亢家有暗道,也不能证明有不法之事。”
贾环默不作声,只是低声地吩咐了戴士林几句,后者点了点头,转身便去照办了。
焦芳若有所思地瞥了贾环,内心暗忖道:“这小子真是个怪胎,小小年纪,思维便如此缜密,行事也老练,别说十三岁,就算三十岁也未必如他。”
很快,亢家上下两百多名婢仆便都被带到了院中的开阔场地,分成数排站好。
贾环目光一扫而过,冷冷地道:“相信尔等都知道你们家主子犯了什么事了,私通海寇贩卖私盐,甚至指使海盗袭杀扬州巡盐御史林大人,一旦坐实,杀头抄家是必然的,尔等奴才均要没籍充公,若有参与为恶,将一并处——斩!”
众奴仆顿时吓得噤若寒蝉,贾环话锋一转道:“不过你们若能踊跃举报亢家不法之事,或可以从轻发落,甚至脱掉奴籍放还家去。”
此言一出,在场众奴仆明显有些骚动,不过很快又安静下来,绝大部份人都低着头默不作声。
贾环不由目露讶色,本以为一番威吓利诱,这些奴仆即便不踊跃举报,至少也会有个别反水,但结果却是大大出乎意料。
焦芳见状,略带揶揄地望向贾环,仿佛见到后者吃瘪是件愉快的事。
贾环暗皱了皱剑眉,莫非亢令城平时待下人极好,所以都不愿意举报他,正在此时,贾环忽然见到人群中一名微胖小厮脚步往前迈了一小步,不过马上又缩了回去,并且有些惧怕地往某个方向瞥了一眼。
贾环心中一动,目光往那个方向扫去,很快便锁定一名管家打扮的男子,便一指道:“那个,说的就是你,上前来!”
那名管家打扮的男子目光一闪,走到贾环面前镇定地道:“大人有何吩咐?”
贾环淡道:“叫我贾公子吧。”
“是,贾公子有何吩咐?”
贾环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在府里什么身份?”
“奴才叫孙寿,是府里的库房管事。”
“孙寿?我记得亢府的大管家是叫孙禄,亢大智的长随又叫孙福,莫非你们是亲兄弟?”
孙寿陪笑道:“不是,奴才们的姓名都是家主赐的,讨个吉利而已。”
贾环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你既然是库房管事,想必知道亢家所做的不法勾当,何不争取坦白从宽?”
孙寿呵呵笑道:“贾公子说笑了,咱们亢家向来规规矩矩做生意,从来不做犯法的事,所以贾公子还是不要白费心机了。”
“是吗?”贾环淡淡地道:“等上法场的时候,但愿你还能笑得出来,带走,押往巡盐御史衙门大牢。”
贾环一挥手,士兵便把孙寿押了下去,不过这家伙倒是淡定,非但面不改色,还目光冰冷地扫了过在场的奴婢,那些奴婢均惊恐地低下头。
贾环见状便有了计较,待到孙寿被押走后,又朗声道:“你们下去后好好想想,争取宽大处理的机会只有一次,错过了可没有后悔药。”
贾环说完后让人把这些奴仆都带了下去,又悄悄吩咐石头将那名微胖的小厮单独带到一处房间中。
这名微胖的小厮约莫十七八岁,显然意识到贾环单独找他的用意,一进来便扑通的跪倒在地上,一边叩头,一边害怕地道:“奴才什么也不知道,贾公子饶了我吧!”
贾环微笑道:“别怕,这里没有其他人,你说了什么,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小厮吃吃地道:“奴才……奴才什么也不知。”
贾环却笑容和煦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是亢府的家生子?”
小厮点了点头道:“奴才叫钱四,是亢府的家生子,平时负责侍候三爷。”
“哦,娶媳妇了?”
“没……还没!”钱四垂下头,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愤然。
贾环心中一动,问道:“我看你也到婚配的年龄了,难道府里不给你配一个婢女?”
“原本是配了一个的,可是后来……”钱四说到这里便止住了。
“后来配给别人了?”
钱四咬了咬牙,摇头道:“没有,后来被咱们三爷霸占了,再后来不见了。”
贾环皱眉道:“不见了?被卖了吗?”
钱四摇了摇头:“就是不见了。”
“好端端的如何就不见了?”贾环奇道。
“奴才也不清楚,反正就是突然不见了,奴才的妹妹也是突然不见的。”钱四咬牙道。
贾环讶然道:“这就奇了,你们府的奴才经常会突然间消失吗?”
钱四点了点头道:“府里但凡不听话,忤逆主子的奴才都会突然消失,有些长得漂亮的婢女也会突然消失。”
贾环立即便意识到其中有蹊跷,点头道:“嗯,你提供的这条线索很有价值,我记下了,可以为你争取宽大处理。”
钱四愕了一下,这才意识到被套了话,吃吃地道:“没……奴才什么也没说,你别害我。”
贾环淡道:“你说了,你说府里不听话的的婢仆都会莫名其妙地消失,你还说你的相好和妹妹也消失了,嗯,待会我把孙寿找来跟你对质。”
钱四当场吓得脸都白了,上下牙咯咯打颤,嘭嘭地叩头道:“贾公子高抬贵手,若孙管家知道,奴才就死定了。”
贾环皱了皱眉,看来府里的下人都不敢发声,并不是出于对主家的爱戴,而是恐惧啊,可见亢令城平时有多暴虐,不听话的奴婢便会人间蒸发,那剩下的哪有不畏惧之理。
“不找孙寿对质也行,不过你要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我贾环可以用性命担保,确保你们一家的安全。”贾环沉声道。
钱四神色变幻不定,把心一横道:“我要是说了,是不是真的能脱掉奴籍……不,我们全家都要脱去奴籍,并且给我们一笔钱远走高飞。”
贾环点头道:“没问题,不过要看你提供的情报值不值了。”
钱四愕了一下,反问道:“怎样的情报才算值?”
“譬如亢令城贩卖私盐的证据,又或私通海盗的证据。”
钱四闻言有点失望地道:“那奴才的情报只怕还达不到。”
贾环微笑道:“无妨,你先说来听听,我可以为你争取。”
钱四犹豫地看了贾环一眼,最终咬牙道:“好吧,我说,那天冯千户闯门而入时,其实咱们三爷是在府里的。”
贾环心中一动,脱口道:“亢大毅那天在家?”
钱四点头道:“在的,不过后来连同服侍他的两名贴身小厮也不见了。”
贾环立即便想到了那条地道,既然那天亢大毅在家,而冯紫英又堵住了亢府的所有门户,那么此人十有**是从地道逃掉了,此刻说不定还在扬州城中,于是点头道:“嗯,这条情报同样很有价值,莪可以向林大人求情,争取给你们全家脱去奴籍。”
钱四闻言大喜,忙又道:“奴才还听说过一件事,不知真假。”
“说!”
“有一次,三爷身边的贴身小厮青儿喝醉后说漏了嘴,说二爷并没有翻船淹死,只是在岛上当了啥来着,当时奴才也有些醉了,没听清。”
贾环不由心中一动,笑道:“这两条情报都很价值,放心,相信林大人会满足你的请求的。”
钱四不由欣喜若狂,千恩万谢后被带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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