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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睡中被人拍醒,苏杭抬起头,本以为是张溢,却看到一张本该模糊在记忆深处的中年脸庞,戴老式黑框眼镜,整齐的三七分头还不见很多年后偶然再遇时的银霜。
这是自己高一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孟文康。
不明所以的苏杭顺从地被语文老师揪着起身,站在教室东北最后一排角落扫向四周,夏日傍晚依旧炽烈的阳光斜斜洒进小半边课堂,闷热的氛围中,书墙林立的课桌间,年轻到还有些稚嫩的十六七岁少男少女们正一起看过来,有嬉笑,有木然,也有幸灾乐祸。
好真实的梦境啊!
二十多年过去,忽然来到这样一场梦里,苏杭本以为自己不可能再记起这些同学的名字。
然而,此时此刻,不知是否睡梦中的缘故,记忆却莫名地异常清晰,清晰到每扫过一张面孔,苏杭大脑里都会或多或少地浮现出一连串相关信息,包括这些同学的未来。
第一排理着平头的无框眼镜少年,是班里的学霸谭晓磊,虽然是个心眼比较小的家伙,却高一年霸占班级第一,后来考入复旦,毕业后进入一家知名国企,一步步成为高管。
左侧靠窗,手持语文课本遮挡阳光还朝自己这里咧嘴傻笑的方脸家伙,是班长姜堰,人缘很好,成绩一般,三年后没能考上大学,当了交警。
正前方过道左侧第二排的短发姑娘,肌肤很白,此时正用一只小手挡着嘴巴,很淑女的样子,一双漂亮眸子微微眯起,显然也在笑。这是陶暖瓷,高挑漂亮,家世不凡,去年开学后迅速成为公认的河元二中校花。
近处,过道另一侧的班主任身后,同样因为课堂睡觉被逮住的胖子,名叫李逸飞,体重超过180斤。曾经高二文理分科后继续同班,多年后聚会,李逸飞是唯一变瘦的一个家伙,还意外地娶了也是同班三年的女生薛静。
还有身旁,一同被揪起的同桌,个头比自己还高却整天为青春痘烦恼的贺鑫磊,此时一张底子本来不错的瘦脸上不止有青春痘,还被书角压出了一片红印,再加睡眼惺忪的模样,惨不忍睹。同桌后来没有了青春痘,却开始为生活烦恼,和自己一样,成为这个世界平庸的大多数。
……
扫过这些面孔,苏杭又抬眼看向这间教室。
七十年代末的老式建筑,四周刷了齐窗高的绿漆,上白下绿的墙壁上处处都是岁月洗礼后的斑驳痕迹,头顶的三叶吊扇呼呼啦啦地吹着热风。
教室正前方,老式的讲桌后是老式的黑板,黑板上方,国旗两侧是这年代很普遍的八字标语。
天道酬勤,厚积薄发。
‘发’字的右下角还有一团不知何时溅上的漆黑墨迹。
苏杭目光正游移着,一旁班主任朝教室前方示意,说了几句,他机械地离开座位,同时离开座位的还有同桌贺鑫磊和另一侧的胖子李逸飞。
好像某种重复。
苏杭一路来到讲台上,终于确认,这确实是一次重复。
记得高一那年,临近期末的某个下午最后一堂语文课,班主任临时有事离开,大家就上起了自习。
闷热的夏日,少年人难免犯困,不小心睡了过去,被返回的班主任逮个正着,拉到讲台上默写课文。
荀子的《劝学》。
三个人都没写出来,不仅挨了一顿狠训,还被留堂,一人抄了三遍《劝学》才被放回家。
高一……
已经是遥远的1995年了。
想到这里,苏杭脑海中还冒出了一个更加精确的时间点,今天是1995年的6月13日,星期二。
看着眼前用久了已经带有剥落裂纹的木制刷漆黑板,苏杭回溯起最近的记忆。
昨晚……
十点多钟的时候,一身疲惫的张溢来到自己店里,身上还套着外卖服。
见他情绪沮丧又疲惫,苏杭提前关了店,两个从小混在一起不是兄弟胜似兄弟的老男人坐在只有四五套简易桌椅的小饭馆里一起喝酒。
借酒浇愁。
起因是张溢干了二十多年的机械厂上半年破产,因此失业。
谁能想到呢?
热火朝天了那么多年的房地产,说凉就凉了。
大势冲击之下,张溢所在那家本来就只算三流的工程机械厂,无法再吃到时代红利,转眼也就没了。
比起苏杭早些年的不安分不认命,张溢从小就是很踏实的性子,高中时每逢寒暑假就被他父亲张红声拉到河元机械厂当学徒,高中毕业后没考上大学,直接进厂。
河元机械厂后来不断变迁,名字改了几遍,张溢都留了下来,一度做到装配车间主管,前些年还以自己为例劝说苏杭要安稳下来,别再折腾。
苏杭是安稳了。
从忽然发现转眼已是那么年迈的父母手中接过自家经营多年的小饭馆,还顺应长辈心思,结婚,生子,完成了普通人该有的圆满。后来又离婚,等孩子长大到进入寄宿学校,苏杭也越发心如止水,日常经营饭馆之余,就是读书和练字,偶尔喊上张溢去西郊的桑河上游钓鱼。
因为真的是认命了。
平庸者该有的宿命。
另外一边,本以为也能安稳到退休的张溢却没料想,自己的生活还会遭遇一场波澜。
中年失业,因为手艺老派无法找到新工作的张溢最初很踏实地主动转行,当起了时兴的外卖员,还游说懒于操持的苏杭也开通了线上生意。
然而,本以为简单的外卖活计,却也并不顺利。
养家糊口的重担和对未来的彷徨让以前酒量不错的张溢很快就喝高了。
开始念念叨叨。
说当年河元机械厂如果能早些改制,提前进入工程机械领域,而不是拖拖拉拉到2001年之后,就算比不了三一、徐工那些工程机械巨头,也肯定能走得更远,不至于这么轻易倒掉。
说接下来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两个孩子都在上学,父母身体也不好,压力很大。
说家里那辆破车已经小半年没开过,担心发动机生锈,每个星期都要打火空转一会儿。咨询过车贩子,开价太低,夫妻俩都不舍得。
其实也不想卖,最后一点体面了。
说后悔了。
后悔当年没和苏杭一起折腾一番,天南海北地闯一闯,兄弟齐心,说不定能整出些名堂,不至于到现在下场。
踏实勤恳了这么多年,有什么用?
说着说着就哭了。
拉着苏杭一只手,扯着嗓子,涕泪横流地喊着‘人到中年万事休’。
万事休啊。
说下辈子投胎就算当牛做马,也不当穷人了。以前穷只是穷,后来穷成了病,再然后,穷就成了罪。
还说起甘欣。
说终于理解甘欣了。
人活着,就不能太甘心,要不然,还不如早早死了算球。
同样醉意昏沉的苏杭只是听着,任由对面张溢抱着自己一只胳膊,直到逐渐趴倒在桌上。
另一只手夹着烟。
烟雾缭绕中,也记起了很多以前不愿多想的过往。
高三的辍学。
最初的南下打工,三五百的工资,干了一年半。
后来……
后来就多了,卖过衣服,当过销售,跑过货运,倒过农产,甚至还被骗去搞过传销,最惨的时候被人坑走十几万,最奇妙的是在南边一家影视城当过群头,也是那时再次遇到了已经在几部影视剧里露过脸梦想着成为大明星的甘欣,记忆里的朴素少女变得艳光四射,却也并不如意。
两个失意之人短暂地相互取暖。
无话不谈。
记得一次在路边摊上说起苏杭的名字。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
父母就是按照这句俗语给自家儿子取了名字,奔波了那么多年,却一直没去过‘苏杭’中的任何一个,当时意气还在,对身边女子说,哪一天混出头了,再去那两个人间天堂,风光风光。
甘欣说到时候喊上她,一起风光。
到底还是没能去过。
回到位于中原省黄河畔的这座家乡小城,接受了自己注定平庸的命运。
偶尔回顾过往。
没文化,起点低,少人脉,挑选的也都不是可以让人大富大贵的行当,能出头才怪。
安下心来,开始看书,才发现自己错过了很多,激荡的时代,那么多机会,然而,限于一个高中肄业生的眼界,都没能抓住。
当眼界开阔了,时代也不同了。
手里一支烟燃到最后,苏杭好像看到了一个红衣姑娘最后一次走进自己的小店。
那是个炎热的夏日午后,很久不见的甘欣如同一朵绽放的牡丹。进到店里,没有吃饭,只喝了一瓶啤酒,说了些话,然后离开。
一去不回。
那天说的话不少,醉意中,苏杭只记得其中一句,名叫甘欣的姑娘恶狠狠地说:“我不甘心。”
谁能甘心呢?
心如止水,无欲无求……不过是‘求不得’罢了。
烟雾散去。
苏杭最后的记忆,是深夜玻璃门外路灯映衬下的城市街道,干净却寥落。
沉浸的思绪因为耳畔的声音转向崩碎。
班主任孟文康出现在自己左手边,绷着表情,语气却还是惯常的不急不缓:“荀子的《劝学》,你们仨,一人一段,苏杭,你从‘青,取之于蓝’开始,贺鑫磊,‘吾尝终日而思矣’,李逸飞,‘积土成山,风雨兴焉’。”
怎么还不醒呢?
觉得自己肯定是在做梦的苏杭扭头看了眼记忆中的班主任,有些苦恼地想着。
另外两人扭头去讲桌上拿粉笔,苏杭顿了顿,也只好转身,从粉笔盒里捻起一支,不经意抬头,台下,曾经的同学们一个个都坐直了身体,目光齐齐望来。
这画面,让苏杭想起一次云南之行,雨后林间,那一片支棱探脑的蘑菇。
早已不是腼腆羞怯的懵懂少年,苏杭没有曾经那次被围观的尴尬,反而觉得有趣。
小家伙们,看热闹是吧?
好。
让叔叔给你们装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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