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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4章 周与佛
“老师,你得救我。”
方未寒一屁股坐到了石当流对面的椅子上,自顾自地给自己倒了杯茶,咕咚咕咚一饮而尽。
他丝毫没有把自己当外人。
“怎么了?你跟你家未婚妻又闹矛盾了?”
石当流慢慢悠悠地说着。
“这倒不是……老师伱是知道我的,我怎么可能和她闹矛盾。”
方未寒打着哈哈。
尽管方未寒和谢令婉现在名义上已经解除了婚约,但石当流并没有称呼谢令婉为谢大小姐,依旧把她叫做自己的未婚妻。
果然自己和谢令婉演的戏还是骗不过这位老先生啊。
老人家看都没看方未寒一眼,依旧在写着他那幅字。
卷轴模样的宣纸上横向写着: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岳峙渊渟,如锥画沙。畅意如流水行云,宏大若气冲霄汉。估计是方未寒这辈子都赶不上高度。
石当流以书法冠绝天下,书法真迹甚至能够在市场上炒出上千两银子的天价来。
方未寒好像在哪里听说过这几句话,但他记不清了。
“这是金刚经。”
云纾在他的身边浮现身影,目露赞叹地看着石当流的字。
“这石当流的字当真不错,我竟然从中看出了几分道韵,那可是五行修士突破到八转以后才能掌握的力量。”
“若不是天命受限,他几乎必然能够到达八转的境界。可惜……生不逢时。”
方未寒很同意这句话。
“那当然,这我老师。他要是不厉害的话,怎么能教出来我这样的学生呢?”
云纾:“……”
她轻哼一声,不是很想搭理方未寒。
“老师怎么还懂佛学?我记得这东西不是在开国的时候就几乎灭绝了吗?”
方未寒问道。
“是啊……大部分都灭绝了。”
石当流放下毛笔,手掌上鼓荡出微弱的气流拂过宣纸卷轴表面,烘干这幅字画的湿润墨迹。
“一千年前,佛门在中土的势力达到极盛,成千上万座寺庙为身处战乱的中土百姓们提供了庇护,让他们有了个安身之所。”
“可以说,若非他们,怕是那场天下大乱死去的人数将会更多。某种程度上,佛门也算于大周有恩……可惜……”
石当流止住言语,颇为惋惜地摇了摇头。
他转而开始继续对着卷轴进行烘干处理。
方未寒知道他在可惜什么。
大周开武七年,方乾义发动了一次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灭佛行动,史称开武灭佛。
这次灭佛行动一共造成了全大周境内数十万僧人死亡,所有的寺庙被拆毁,包括隐藏在深山之中的那些。
整个国家境内所有的佛教势力被一扫而空,人人谈佛色变,秃发者人心惶惶。
从此佛教在大周境内彻底绝迹,仅留下只言片语的文字记载掩藏在历史的角落之中。
“云纾?你知道这件事情吗?”
方未寒问道。
“我知道官方记载。”
云纾说道。
少女手中出现一本厚重的书本,书页无风自动迅速翻着页。
“方乾义的那时候有个书生叫刘路阳,他是前朝胶东王的后代,属于是前代遗民。方乾义为了保证自己在世人心中的宽宏大量的形象,对于这些前朝宗室很是宽容。”
“这个刘路阳也是这样,他甚至还做到了司史长吏的官位,专门负责编撰《太祖本录》。”
方未寒听到这里突然打断了云纾。
“什么玩意?太祖本录?我怎么没听说过这本书?”
他一脸茫然。
“还记得我跟你说的那本名剑谱吗?”
云纾提醒道。
“你是说因为编写者没有把玄曜排在第一,然后导致整个谱子直接失传的那本剑谱?”
方未寒想起来了。
当时他和云纾在讨论温折雪的明霄、陶允姜的祈苍和萧槿的烛夜之中哪把剑要更胜一筹的话题。
“那本书就是太祖本录的一个分卷,更全一些的名字应该是《天下神器卷》,其中就有名剑谱一项。”
方未寒恍然大悟。
所以在发表这种文章的时候,不利于团结的话一定不要说。
“太祖本录的佚散倒也不全是因为这个原因,还有一部分别的原因。”
云纾补充道。
“这个刘路阳颇有些文采,但就是太自命清高了些。总是喜欢说一些锐意进取的真话。有些话,你知道,我也知道,但就是不能说出来。这个你应该懂吧?”
“他在这个方面犯了大忌,就拿灭佛这个事情举例吧。方乾义给出的官方理由是佛门教义荼毒人心,不利于教化人民,与异端邪说无异。”
“太祖实录倒是的确援引了这句话,但作为主笔的刘路阳后来还加上了几个自己的猜测。叫什么‘司史吏曰’……”
方未寒:“……”
“据他所言,此次方乾义决意灭佛的真正原因应该是朝廷的缺兵少钱。”
云纾幽幽说道。
“这件事情发生的三年之后,也就是开武十年,方乾义发动了最后一次也是最大一次的北伐战争,征发五路大军共八十万人分别自西海、固原、云中、上谷、昌黎出动,携带倾国之力对于异族发动了一次大规模远征。”
“异族已经在长垣要塞上碰了十年的钉子,实力大为折损,已经不像是七河湾之战那时那般强大。”
“这次开武十年北伐的确取得了一系列战果。最突出的战果便是重新夺回了丢失多年的西域诸国的控制权,同时占领了一直控制在异族手中的阴山南麓大片地段。”
“但这些战果与这次北伐消耗的泼天成本相比,倒也可以称得上一句血本无归。八十万大军几乎完全折损在了北漠蛮荒之中,百废待兴的帝国元气大伤,算上随军的民夫,全国的适龄男子几乎都死在了这次北伐的路上。若不是有长垣在,大周的北方防线差点被异族的反扑直接打得全面崩溃。”
“为了凑足这八十万人出动的装备人马,方乾义可谓是无所不用其极。灭佛仅仅是其中一环罢了。”
“那些僧人在明晃晃的死亡威胁下,愿意杀生的就去充军,不愿杀生的就去做随军的民夫杂役,两者都不愿的则就地格杀。至于千万寺庙累积下来的财宝统统收归朝廷,用作军费。”
方未寒沉默了片刻。
云纾说的这些事情他一件都不知道。
大周朝廷的保密工作做得实在太好,历经千年的时间更是让那些陈年旧事完全磨灭。
在自己的认知中,方乾义从来都不是一个好大喜功的皇帝。
但如果历史真的是这样的话,那么方未寒必须要思考这个问题了。
还有自己做过的那个梦……
那是自己第一次发动恚龙噬尾术。
梦中,方乾义站在一片尸山血海前,面对着一个血红色的通天阵法,平静地回应着大将军荀英的怒斥。
而世人普遍认为荀英死在了北漠蛮荒。
难道说……是方乾义一手毁灭了自己的八十万大军?
方未寒对于自己的这个想法感到不寒而栗。
如果方乾义真的这么做了,那他的目的是什么?
将跟着自己打下江山的忠心将士亲手送上断头台?难不成真的是如同荀英说的那般,仅仅是为了向世家妥协?
方未寒想不明白。
就在他这边陷入沉思的时候,石当流终于干完了手头的活计,将那幅字卷成一个卷轴随手放到了一边。
方未寒注意到,那里的卷轴已然堆成了小山。
这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呀。
方未寒看得很是眼馋。
“说吧,还有耐心等我这么长时间,看起来你应当是胸有成竹了。”
石当流亲自为他沏了杯茶,推到了方未寒面前。
“老师,有人要杀我。”
方未寒沉痛地说。
“上原王氏?”
石当流端起茶杯,掀起杯盖问。
“是拜火神教。”
“哦,我还以为是王暾要杀你。”
石当流瞥了他一眼。
“既然是拜火神教的事情,那你为何不去找萧伏威,反倒是来折腾我一把老骨头?”
方未寒:“……”
你这老家伙怎么看上去不太乐意啊?
他可知道自己这个老师不是什么严肃的人,年轻时候还靠着自己的一手好字在长明城花天酒地过一段时间,还是白嫖的那种。
但在朝堂上混的时间长了,能够一步步爬到如今这个位置,肯定是有他的一套生存哲学的。
这石当流的生存哲学便是主打一个混字。
混字很精辟,通俗来讲就是和稀泥的艺术。谁也不得罪,谁也不偏袒。主打的就是一个混日子。
你们爱怎么闹我都不管,反正我石当流要的就是自己的名分,除非危害到了帝国的安危,否则我的态度一定中立。
偏偏这石当流自身的天赋还相当出众,年纪轻轻便已经突破了五行登神大关,修行这么多年之后,修为更是在五行一道上独步天下,没人想得罪他。
方未寒曾经和谢令婉、萧槿等人一同上过石当流奉命开办的私塾,和他的关系相当不错。
他十分钦佩自己老师这种混日子的人生哲学以及他处理两大阵营斗争时的态度。
“老师,这事情没你不行。”
见石当流不配合,方未寒继续虚空画饼。
“那拜火神教这次动手的是个六转。”
老头愣了一下,用十分怪异的眼神看了方未寒一眼。
“六转?”
他颇有些无趣地摇摇头,从方未寒身上挪开视线。
“拜火神教会派六转的人前去杀你?他们看上你什么了?”
方未寒:“?”
这老头是几个意思?话里话外就是我不配呗?
虽然他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没准是看上我的人品和潜力了呢?”
方未寒迅速转移开了话题。
“老师,别说那些没用的,你就说这忙你帮不帮吧?”
他深知石当流打太极的深厚功夫,要是让他再磨一会,说不准他就改变主意了。
“看在学生这么多年对你始终恭恭敬敬的份上,我难道不值得你帮我一个小小的忙吗?”
方未寒声泪俱下地说道。
老头颇有些无奈地看着他,抬了抬手。
一股柔和的力量将方未寒托起,强行解除了他行礼的姿势。
“事关重大,你肯定不止喊了我一个人吧?还有谁?”
石当流问道。
好家伙,这都被你发现了。
“还有陶大人和萧大人。”
方未寒如实回答。
“呵,三打一,看起来你小子挺怕死的。”
石当流评价道。
“所以老师你是同意了?”
方未寒试探性地问道。
石当流不置可否,转而继续去拿自己刚才写好的卷轴,似乎是想要再欣赏欣赏。
看他这副模样,方未寒心知这件事情大概率是稳了。
毕竟想要在这老家伙嘴里听到一句完全肯定或是完全否定答复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方未寒抢先一步,从石当流手中抽走了他刚写的那卷金刚经。
“两天后的正午时分,城南十里庄。我在那里恭候老师大驾光临。”
他拿着卷轴后退一步,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
“学生告退。”
“把卷轴拿来。”
石当流哭笑不得地喊了一声。
但方未寒像是没听到似的,身形一溜烟地就消失了。
“唉,这小子……”
年迈的帝师大人有些好笑地自言自语。
他还记得自己七年前开办的私塾的那段时间。
本来石当流只是为了应付皇帝和世家的命令才答应出任的私塾先生,并没有对于自己能够教出什么好学生抱有希望。
世家子弟的整体素质摆在那里,朽木不可雕也。
但这毕竟是一个能够和下一任的世家族长打好关系的机会,石当流还是认真地对待自己的工作。
事情倒也和他预想的没有多大区别。
阴狠而气量不足,明哲而胆量欠佳,愚笨而不自知,猖狂而罪于人。长明城的千年世家根本没有几个能够看得过眼的继承人。
但也有例外。
比如谢令婉。
石当流在见到这位陈郡谢氏的大小姐的第一面便赞不绝口,后来谢令婉的表现更是佐证了他的判断。
聪敏绝伦、通晓得失、进退有据,而且还有很强的大局观和隐忍气度。
这绝对是陈郡谢氏千年来的最佳继承人,即使她的女子之身也阻挡不了她执掌陈郡谢氏。
是金子总会发光的。
而谢令婉和方未寒的关系,石当流也是看在眼中。
对于这位大周的广陵王,石当流的保有的态度更多是可惜大过于欣赏。
若他非身在皇室而是生于世家,他定然会大有作为。若他非与谢令婉羁绊如此之深,他的处境定然会比今日好上千倍万倍。
按他预想,方未寒大概会在某一天悄然消失,这是必然的结局。
但石当流又错了。
方未寒最近以一种难以置信的方式几乎解除了他面对的所有危局,甚至个人声望也达到了如日中天的程度。
这一切……在一千年前已经上演过一遍了。
“天命……难不成真要复苏?”
苍老的夫子低声喃喃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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