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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名的声音呼喊着他的名字,回声与低语无二,仿佛来自世界的彼端。
方未寒缓缓拔出流明剑,走进寺庙的正门。
这座寺庙的前庭是一座池塘,引溪水流入,几尾游鱼摆动尾鳍,像是水中的红花一般,甚是可爱。
池塘正中有一池上小桥,小桥对面是一个平台,其上放有蒲团。而一名老僧正坐在蒲团之上,安然地打着坐。
“眼前此人的状况十分诡异,我竟然看不出他的底细。”云纾凝重说。
方未寒在心中默念:“师姐?眼前这人是什么修为?”
一息、两息……温折雪一直没有回话。
方未寒心中不免一沉,预料之外的情况已然出现。
他回首看去,寺庙的大门已缓缓关闭。
“别担心,我还在呢。”云纾说,“我记录了外边的时空坐标,一旦发生什么问题,我可以立即将你传送出去,定然保你无恙。”
得到云纾如此的承诺,方未寒才放下心来。
“帝国的广陵王,请坐。”老僧伸出手做佛礼,指了指自己身旁的另外一个蒲团。
方未寒走到近前,和他相对而坐。
眼前这老僧的身形枯瘦无比,宽大的僧袍空荡荡的,仿佛只剩下了一个骨头架子,看上去有些瘆人的恐怖。
“阁下是僧人?”方未寒问。
老僧点点头,却又摇摇头。
“老僧道号宁悟,是这座寺庙的住持。”
“那阁下为何又要摇头?”
“何谓僧人?”老僧悠悠问。
“僧笃信佛,而大周已无佛。”
方未寒感觉后背有些发凉。
他思索片刻之后,说:
“万物生灭乃自然之理,佛门身在红尘之中,自难逃宿命轮回。”
“我观阁下身形消瘦,许是因佛门衰颓而悲恸?”
老僧闭目无言,肩颈间环绕的佛珠不规则地错落着,木头制成的珠子表面蒙上一层淡淡的灰。
“人活在世上,总是要坚持些什么东西。”
“我曾于立不杀生之誓,又有不进食之言。仅凭餐风饮露而活,形体衰颓,在所难免。”
方未寒听得有些暗暗心惊。
佛门早已灭亡,能够活到现在的果然都是一些违反常理的疯子。
“殿下不也是一样?”老僧看向他,说。
“你知道关于我的事情?”方未寒问。
“老僧知道所有人的事情。”老僧说。
“大师一看就是世外高人。”方未寒当即开始吹捧。
他深知和这些老和尚说话不要做出任何顺着他们话语的举动,这样只会让他们将你带进早就设下的圈套之中。
“殿下有自己的坚持,贫僧自会不语。但贫僧仍旧有义务告知殿下一件事情。”
老僧用浑浊的眼睛看着他。
“你的记忆,被人动过手脚。”
方未寒的脸色瞬间冷硬下来。
“大师知道的还挺多。”他说。
当日在玉龙山腰,魏寒和自己的谈话中,他也提到了自己的记忆曾经被人做过篡改。外加师姐对自己莫名其妙的态度,方未寒早就对这件事情深信不疑。
可这老和尚又是怎么知道的?
“刀剑无眼,兵器伤人。若有一人持剑行凶,剑虽无罪,却也会被赋予凶兵之名。”
老僧悠然说道。
“你会喜欢一把凶兵吗?”
方未寒冷淡地看着他,说:“大师若要再说些没用的话,我可要走了。”
“殿下,时也,命也。”
老僧念诵佛号,做出一个奇怪的手势,五色泛黄的气流浮现在池塘中,游鱼腾跃。
“刀剑无眼,还望殿下记住我的这句话。”
他的视野骤然一黑,空气消失,身体仿佛陷入无穷的下坠之中,跌落进不知名的深渊。
“云纾?”方未寒急声说。
“故作玄虚。”少女轻哼一声,一道因果力量打出,径直将周围的虚空击碎。
天光大亮,风雪展露,尖利如剑的观星塔高耸如林,繁星透过薄薄的天穹照射而下,蓝紫色的地平线上隐约有极光流淌。
“这是……”方未寒感觉眼前的场景有些眼熟。
“问天峰。”云纾回答。
少女怀念看着周围的一切,视线在远处那巨大的日晷形状仪器上停留片刻,似是在追忆着什么。
“这是天山的主峰,宗门主阁所在地。”
“这秃驴还懂传送?”方未寒大惊失色。
“并不是传送。”云纾冷静地说,“这应该是一個幻境,能够和你发生共鸣的幻境。代表你和这里承载的因果有一些共鸣。”
联系之前那老和尚说过的话,方未寒很快便弄明白了他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那老和尚对伱应该没有什么恶意,或者说……他想和你达成某些合作条件。”云纾说。
她的声音变得有些时断时续,身影也逐渐淡化。
“接下来是独属于你的记忆,我便不偷看了。正巧用这个时间去看看老朋友。”
老朋友?是说的谁?
方未寒还没来得及问出这句话,便察觉到云纾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然远去。
云纾什么时候这么善解人意了?
方未寒暗自腹诽一句,看向了面前的景色。
这个幻境以他的记忆为基础构建,所有的物品与环境都是还原记忆中的景色。
眼前是一座低矮的高塔,塔下则是一个古朴的庭院。石桌石椅,白色木头做成的栅栏像是结冰的云。
方未寒站在庭院面前,厚重的记忆流光迎面扑来,似是有久远的风吹过耳畔。
天山之上的回忆,想必和师姐有关。即便见惯刀光剑影,他一时间竟然有些踌躇与紧张。
他深吸一口气,用力推开庭院的大门。
无数纷乱的记忆涌入脑海,争先恐后一般。比起涌入,或者用复苏更为合适。
这些记忆从未消逝,也并未遗忘。它们只是被封存在了方未寒的脑海深处,像是冰晶中的标本。
方未寒看向院门外的广场,他当时正是在这里初次遇见了温折雪。
记忆复苏。
“你……你好,我叫温折雪,是师尊的弟子,呜……好像不太对。”记忆中的小丫头慌乱地这般说。
时隔这么多年,他仍然会记得少女那剔透晶莹如白雪的纯净容颜。
或许从那时开始,两人的命运便已然纠缠不清。
原来……是这样的啊。
方未寒站在院子中良久,直到飞雪将他的鬓发覆上苍白。
越往后回忆,那眷恋与温暖便越浓重。在天山的寒风中,它如同烛火一般在幽微处燃烧着,却始终没有熄灭。
他似乎……有些明白温折雪对自己的态度为何发生如此大的变化了。
方未寒的视线扫过庭院中的所有物件,而所有与这些物件相关的记忆都在他的识海中一一复苏。
“什么折雪姐姐呀……不要乱叫称呼,你要叫师姐。”
“臭师弟,不听话。”
“师弟,这个好好吃,你快尝尝!”
“小寒,不要乱跑,待在我身后!”
“小寒……”
记忆碎片收敛完毕,方未寒全都明白了。
“师姐……”
茅塞顿开的开朗,终于找回记忆的激动,还有迫不及待找到温折雪的急切,他的心中混杂了太多的情绪。
他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压下心中的悸动,不禁又生出更大的警惕来。
自己的记忆当初为何被封印?这和尚究竟想干什么?又要费这么大的力气解封自己的记忆?
所有的场景轰然破碎,飞雪落入坍缩的虚空。
“施主着相了。”老和尚不知何时出现在他的身后,“感动是最无用的情感。”
方未寒沉声问:“你究竟想干什么?”
“贫僧已然说过,只是向广陵王殿下说明一些必要的事实。”
画面一转,刻意地加速略过无数往事,直接转动到了问天峰顶的凄冷寒风。
那天是清明。
方未寒看到,温折雪带着自己登上问天峰顶,告慰她的父母亲人。
他看到他们相拥认作姐弟。
“嗯……姐姐相信小寒,相信小寒……呜……”
师姐压抑的哭声回荡在耳畔,听得他的心中酸涩难忍。
至亲之人的眼泪,是每个人都看不得的东西。
等他从此处脱身,定然会一刻不停地去找温折雪。
画面一顿,老僧的声音变得幽冷。
“施主将目睹你的死亡。”老僧说。
问天峰顶寒风起,他看到大雪断了归路,两人只得相拥取暖。
方未寒沉默地看着。
他看到雪下得越来越大,几乎要将两人彻底掩埋。
他看到温折雪拼尽全力保护他,直到自己的星力耗尽而昏迷。
他的拳头不知何时已然握紧。
这是旧日的回忆,方未寒无从改变,他只能徒劳地看着。
他悲哀于自己的无力与懦弱,悲哀于自己保护不了自己的姐姐。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风雪渐散,一个道人的身影出现在风雪的尽头。
方未寒的瞳孔猛地一缩。
那是太虚真人,自己曾经的师尊。
他听得太虚真人对自己说:
“她身中寒毒,受太阴反噬,此刻唯有你可以救她。”
太虚真人要求自己放弃自己的太阳命星,并封锁记忆,打散天魂与地魂,否则,温折雪将必死无疑。
他看到,当时的自己毫不犹豫地照做了。
画面戛然而止,再度陷入无边的黑暗。
方未寒沉默不语,表情莫名。
“这便是施主被人为封锁的所有记忆。”
老僧淡淡说道。
“现在,想必施主也看出来其中的不合理之处了。”
“这是一场杀局,一场只针对施主一人的杀局。”
“太巧了,一切都太巧了。临渊阁手段玄奇奥妙,怎能连寒毒和命星的问题都解决不了?这仅仅是一个毫无由头的说辞,但殿下当时救人心切,并未在意这些。”
老僧的声音渐渐变得幽深,眸中金光大作。
“临渊阁在谋划殿下的命星,他们需要此物为天仪充能,帮助他们渡过那预言中的难关。”
“这个宗门一直都是这样,为了整体的利益,可以放弃任何人。殿下……就是被放弃的那个人,而临渊御辰温折雪,则是他们手中的凶兵。”
“若要开启计划,太阴与太阳都必不可少。当温折雪再无利用价值之时,她的力量便会被太虚真人亲手追回。届时,等待她的也将唯有一种结局。”
老僧缓缓吐出两个字:“死亡。”
方未寒:“……”
似有漫天梵音在虚空中奏响,轻声低语化作齐颂,如万千朵妖异红莲共同绽放。
“为了对抗临渊阁,殿下必须拥有来自星辰的力量,而面前便有一个现成的选择。”
老僧蛊惑般地说。
“太阳之位,本就是您的东西,何必拱手赠予他人?”
方未寒不由得开始思考。
临渊阁曾经想要杀掉自己,他们对自己可能真的有所图谋。若不借助太阳的力量,自己的镜天修为将不得更进,届时又该如何与他们抗衡?
又该如何保护自己的师姐?
冥冥之中,一股玄之又玄的因果勾连在他的身体与天穹之间。
自无数重空间之外,灿金色的烈阳穿透虚空阻隔,再度对他投下视线。
太阳星君缺位七年,但它一直在等待着方未寒的回归。
方未寒的瞳孔中燃起灿金色的雷霆。
……
……
瑜沫站在少女的肩膀上。
“嗷。”
主人,这个幻境不能用外力打破。
“我知道。”温折雪轻声回答。
纤指上弥漫玄奥法阵,她已然洞悉此幻境的运转法则,最多再有一炷香的时间便能破解。
小寒那边有云纾大人陪同,她并不担心。
“这阵法困不住我。”少女心想。
就在这时,脑海中似乎有一道枷锁轰然破碎。
“轰!”
神魂猛地刺痛,像是一把尖椎刺入大脑。
少女丝毫没有准备,这剧烈的疼痛直接让她跌倒在地,面色霎时苍白无比。
她痛苦地抱着脑袋,却丝毫不能阻止这疼痛的蔓延。
因为疼痛,少女的身躯剧烈地颤抖着。她觉得自己可能要死了。
“嗷!”
反应过来的瑜沫凄厉地叫着,它恢复凤凰本体,用宽广的双翼将少女覆盖。
它是温折雪的契约灵兽,和她气运相连。它也能够感受到此刻的温折雪究竟在承受着多大的痛苦。
那是仿佛要将神魂撕裂的疼,她的命星正在黯淡,脑海中属于方未寒的天魂也在挣脱而出。
瑜沫心急如焚,却毫无办法。涅槃能够保护形体不灭,但事关命星,涅槃根本没有任何作用。
“是……是小寒……”少女的嘴角溢出鲜血,断断续续地说,“他的命星……觉醒了。”
她狼狈不堪地跌坐在地,素白仙家衣袍染上化雪作的泥泞。
“嗷!”瑜沫焦急地叫着。
“别去找他……来不及的……”
她能感受到,自己的生命力正在流逝。
八年前,小寒舍弃自己的天魂,延后太阳命星的觉醒时间,硬生生地将自己从死神中拉回。
她的命本来就是小寒给的,现在他要收回,自己当然没有怨言。
在得知记忆的那一瞬间,温折雪便已经预料到了这一刻的来临。只是……比她预想来得早,早到她甚至没有告别的时间。
死亡来临前的最后,温折雪却出奇的平静。
只是可惜……她还没能最后看他一眼……
少女的心底有些遗憾,又有些不舍。
在闭上眼睛之前,温折雪最后眷恋地看了眼天空。
今夜……没有月亮。
……
……
问天峰正庭,天仪下。
“终究是万灵伪造之物,空有其形,却少其神。”少女嗤笑一声。
“若你知道自己的雕塑被如此亵渎,想必也会勃然大怒吧。”
她不再言语,衣袍落在狂风里纹丝不动,像是无法触及的真实。
不知多少年,她总是站在这里。天山风雪依旧,而人……却换了一批又一批。
云纾站在日晷之前,静静地看着远方炽热升起的烈阳。
她轻轻抚摸着那日晷上的灵纹。
“我问过她的,她说她会。”云纾轻声说。
“我问过她的。”
她垂下睫羽,精巧的小脸沉在阴影中。
“我本不该这样做,这样做与天山上的老顽固又有什么区别?可我……可我没有别的选择了。即使这么做,成功率也只有一成。”
“但是……但是……”
少女的话语被揉碎在风中,几不可闻。
她呆呆地看着远处的太阳,用很小很小的声音说:
“如果这次不成功的话……那就……”
“放弃吧。”
云纾抱着双膝,孤零零地坐在日晷下,许久未动。
她揉揉眼睛,将脑袋埋进膝间,幼弱的肩膀颤动着。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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