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鬼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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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什么样的鬼魂能在日出鸡鸣阳气最盛的时候发出这样的哭声就算梁兴扬和玄灵都非常人能听见阴阳两界之间的声音,这也是极不寻常的一件事。
梁兴扬和玄灵对视了一眼,都看见了对方眼中震惊的神情。
哪怕是鬼妖也不该有这样违背常理的力量,如果此地有这样强大的一只鬼,这里压根就不会有一个算得上是繁华的村子,该是一片死地才对。
玄灵仔细地听了听。
梁兴扬见状不由得苦笑,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在这方面或许的确不如玄灵。
原本他是听不见的,直到成为人形,虽然同凡人比起来是算得上是灵敏了,可还是这方面的本事显然是比不过玄灵的。
玄灵的耳朵动了动。
那是一双人的耳朵,只是还保留着一点猫耳的习性。
她忽然指了指梁兴扬的手。
梁兴扬若有所悟地一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琥珀。
随着日出那血色没有淡去,反而是更为明显了,几乎像是能撑破那一层薄薄的黄色冲出来一样。
那样深重的怨气,如果被释放出来,是能毁灭此刻他们脚下的那一个城镇的吧
守护是如此艰难的一件事情,想要毁灭什么的时候却是轻而易举。所以毁灭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有足够毁灭什么的力量,却一定要行守护之事的存在,那样的存在都有一颗极为强大的内心。
“是它在哭。”玄灵低声道。
梁兴扬却摇了摇头,道:“你说错了,是他们在哭。”
“他们”
“这里有无数的人死前的怨,有的怨气深重些,便能把自己的意志一并留在其中,他们之前是被松萝所压制着,现在是感知到了松萝的逝去,要出来向这个世界复仇了。”梁兴扬的语气还是淡淡的,细听却有些悲悯的意味。
“向世界复仇”玄灵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可是杀了他们的是松萝,松萝已经死了。”
梁兴扬一怔。
他似笑非笑地看了玄灵一眼,这一眼让玄灵意识到自己或许是说错了什么,但是她依旧有些不解。
所以她用探寻的目光看着梁兴扬。
梁兴扬的确是有些意外,他没有想到一个花了这么长时间去复仇的小妖怪,竟然还会对仇恨有着这样近乎于单纯的理解,或许那个在幻境中化为了一片火海的地方是真的很了不起,至少让玄灵这样的小妖怪学会了什么叫做善意。
“人已经死了,剩下的不过是怨,怨总是不讲道理的,能与他们讲道理的也不是我。”
“你不是觉得自己是个道士么”玄灵看起来竟有点手足无措,此时那哭声更加清晰,像是在这群山之间无处不在,那样尖锐的哭声四处回荡着,让玄灵几乎无法忍受。
忽然有一只手落在了她的头上。
是梁兴扬的手,他的手总是很冷,这一刻玄灵却感受到了稀薄的暖意从自己头上落下,一路到她的耳旁。
而后那些刺耳的哭声便真的渐渐消失不见。
玄灵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四下张望,似乎想看一看究竟是什么样的变化隔绝了哭声。
“我用了一点小小的技巧,暂时让你听不见‘彼界’的声音。”梁兴扬微微笑着,他的笑容里有种很包容的意味,像是长辈对着不大懂事的小孩子。
其实梁兴扬没猜错的话,他们两个从年龄上论大抵的确是这样的关系,因为梁兴扬想要成为一个妖怪本比玄灵难得多,可是此刻他的修为却远远在玄灵之上。
玄灵终于低低道了一声谢。
她对梁兴扬恶语相向的时候梁兴扬看起来没有愤怒的意思,此刻看上去也没有多么高兴,玄灵听不见那哭声了,可是梁兴扬依旧能听见,他没有做些什么让自己也能隔绝哭声,虽然那对他而言轻而易举。
这些哭声提醒着他,他是为了什么而走下去的。
“我自以为是个道士,可与他们不一样。”梁兴扬轻声道。“他们以为自己高高在上,有了力量不管三七二十一把那些会哭的人送去轮回转世就是结局,可是如果只肯做这些,那些人回来的时候还是会哭。”
梁兴扬说这话的时候很平静。
玄灵却忽然红了眼眶。
她在梁兴扬面前一贯是强势的,这一哭似乎是让梁兴扬不知所措了。
玄灵蹲了下去,把自己的头埋在了膝盖之间。
梁兴扬终于显得有些慌乱,在自己的袖子里不住地掏摸着,不过这一回他那仿佛百宝箱一样的袖子总算是失灵了,他只能摸到一沓又一沓的符纸,如果扯了这个去给玄灵擦眼泪,只怕下一刻他就得被玄灵挠个满脸花。
最后梁兴扬不得不蹲了下去,把自己的袖子递上去。
玄灵没有理。
这似乎是这么多年以来她头一次自愿地落泪。
不为别的,梁兴扬那句话切中了她一些极为隐秘的心事,也切中了她最深的不安。
那些人再也不会回来了,可是如果他们回得来,看见自己这样年复一年地只做这么一件事情,是会说一句做得好么都不用多想,她就能想象出那些人失望的脸来。
可她能做的,也仅此而已了。
玄灵还在落泪,这是她许多年以来的委屈,梁兴扬不会不懂,可他觉得自己得说点什么。
很多时候他都扮演着劝解的角色,且觉得自己很有道理,可是当这么一个油盐不进的小妖怪忽然红了眼眶泪如雨下,他又忽然觉得那些话有些苍白。
于是梁兴扬最后搜肠刮肚地找出了一些不同寻常的安慰来。
他干巴巴地说:“所以我觉得你是个很不错的妖怪,你晓得冤有头债有主,虽然是报了一遍又一遍的仇。”
玄灵忽然抬起眼来。
她没理会梁兴扬伸在她眼前的袖子,似乎神情还很有些嫌弃的意味,她只是拿自己的袖子用力擦了擦。
片刻之后,梁兴扬捂着半边脸,很无奈地看着以一个张牙舞爪的形象被定在他面前的玄灵。
玄灵手腕上还是那一线蓝色的血符,梁兴扬从未为自己下了这道符生出这样庆幸的意味来,虽然现在玄灵看起来是更生气了。
按理说他应该给玄灵机会多挠几下的,反正他也不会真的破相。
不过的确是有些疼,而且他总觉得玄灵是瞄着他的眼睛去的,他这一双眼睛实在是修来不易,不想就这么轻易报销在此地。
他们两个也不知是在那站了多久,当太阳完全升起之后,身边仿佛无处不在的鬼哭之声总算暂时停息下去,梁兴扬经了这么一番由内而外身心双重的摧残,脸色显得比素日更白,像是与头发变成了一个颜色。
不知怎地,看着梁兴扬这幅尊容,玄灵总算觉得心头的怒意渐渐消解。
似乎是看出玄灵不打算再对着他的一双招子出手,梁兴扬把血符也解开了去,只朝着玄灵摆了摆头,道:“走吧。”
“去哪”玄灵跟着梁兴扬深一脚浅一脚往山下走,她其实有办法叫自己如履平地的,但是刚才哭过那么一场之后她只觉得全身上下软绵绵的没什么力气,也懒得在这上头花心思。
“你若是不想天天被我下咒——”梁兴扬说了这半句话看见玄灵脸色不善,才意识到这话说得有些像是威胁,只好赶紧撇清。“——我是说你耳朵上的,就要先把这些怨气消解了去,从最近的开始。”
玄灵的神情总算是好看了一点。
“最近的”
“这座镇子。”梁兴扬似笑非笑地看着玄灵,玄灵总算是显出一点不自在来,或许这么多年以来,她杀人是杀了就算完,并不想留下来看旁人的悲痛。
就像是梁兴扬所看出来的一样,她总是信奉冤有头债有主的,她选择这样的时机下手只是想让死者不甘和痛苦,并无意让其他人也经历那样的痛苦,虽然那是不可避免的。
所以如今梁兴扬要回来,她当然觉得不自在,甚至是想扭头就走,可是她知道不成,只要自己走出几步去,就会叫腕子上那鬼东西弄得动弹不得。
“看一看吧。”梁兴扬了然道。
他在这世上的时间比玄灵久了太多,看玄灵许多时候是一眼便能看得通透,自然知道她都想了些什么。
他的声音甚至可以算得上是温柔的。
“你不敢看,是因为怕看了就不敢再继续下去,就再也没有理由活下去了,是么”他的声音极低,几乎像是耳语,也像是一阵过耳的清风。
可是玄灵偏偏听得分明。
她现在恨自己听得分明,恨不得把耳朵捂紧了一个字也不要听。
只没奈何,还是一字字地听完了。
“靠着仇恨活下去,从没有快乐,那本就不是你所追念的人——或是妖也好,随便是什么,他们一定不愿意看见这个。”
梁兴扬不容许玄灵逃脱,他握着玄灵的腕子进了镇,一切已经与昨日截然不同。
一抬头,便是满目铺天盖地的白,像是一场无穷无尽的大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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