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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修士无梦。自陈瑜拜师以来,他晚上睡地再熟,也从未作过梦。但是这一晚,在雍都的天然居客栈里,陈瑜一整晚都在作梦!
梦中,陈瑜似重新回到了落溪村,重新回到了和父亲相依为命的日子。一些随着长大已经被他遗忘在心底深处的记忆,又一次活在了梦里。
似乎,他的梦是从四岁开始的。那时别的孩子还穿着开裆裤,而父亲借着昏暗的油灯,以粗糙的大手笨拙的,为他缝制了正常裤子。农家子弟没有穿宽袍广袖的必要,并且考虑到保暖,陈瑜从小穿的都是父亲以粗布缝制的农家短打衣衫。
初春田间地头的槐树上,开满了香甜洁白的槐花。父亲已经很是苍老的身体,却非常矫健地攀上槐树,在长满尖刺的树枝上捋下一串串槐花,那是父亲准备为他作槐花饼。
在梦里,陈瑜的身高永远的只到父亲的腰际,仰着小小的脑袋满脸笑意地憧憬着槐花饼的美味。
“瑜儿就是好养活,村里连可城那憨货都不喜欢吃槐花饼,只有瑜儿吃起来没个够。”父亲骑在槐花树枝上,看向陈瑜的目光里永远都带着宠溺。这种宠溺,陈瑜在梦里想了又想,好像师父看向师姐时,也是这种眼神。
“爹,等我长大了,所有槐花都由我来摘!”陈瑜很想将心里这句话告诉父亲,但仰着脑袋看着父亲摘槐花的小陈瑜,脸上只有傻笑!
“这苜蓿菜好吃吗”农家人并不怎么讲究,陈瑜家里一直是在厨房里吃饭。父亲夹了苜蓿菜放在陈瑜碗里,而仍然长不大的陈瑜只顾着吃饭,连点点头都没有向父亲回应。
“苜蓿菜真的很好吃!”陈瑜感觉自己明明已经泪流满面,但正在吃饭的小陈瑜,又夹了一口苜蓿,幼稚的小脸上一片干净。
“来,瑜儿快来试试,爹为你新纳的布鞋,你看看合不合脚。”院门外刘可城等小伙伴,正在噼里啪啦地烧着竹子,陈瑜的小心思早已不在房间里。接过父亲取出的千层底布鞋,努着劲狠狠将脚塞进去,然后道一声“我去玩了”,留下父亲揉着眼睛轻道:“瑜儿的脚长地太快,鞋子还是有些小了。”
“今天大年初一,爹炒了你爱吃的土豆丝,瑜儿记得多吃点。”一年到头难得吃一次白面馍馍,陈瑜吃地狼吞虎咽。那时的他,为什么没有抬起头看看父亲手里,在大年初一仍然吃的是黑面馍馍!那时的他,为什么没有抬起头看看,父亲竟是一筷子的土豆丝都没吃!那时的他,为什么没有抬起头看看,父亲的脸上又多了一条深刻的皱纹!
“陈瑜,陈瑜你醒醒!”耳边有人急切地呼唤着他的名字,声音似从非常遥远之地传来,这个声音他很熟悉。最主要的,他感觉脸上有些凉意,他似乎哭了。
为了这一丝凉意,陈瑜心里有了自虐的快意,他受够了自己清秀的脸上干干净净,他想大哭一场!因此,他睁开了眼睛。
“师姐”脸上果然有泪痕,自五岁开蒙以来,平时非常宠溺自己的父亲,非常严厉地告戒他,身为男儿绝不可轻易流泪!这些年在白鹿殿,看着师姐每次不论高兴还是伤心,眼泪是那么的便利,陈瑜其实是非常羡慕的。
意识逐渐清醒,这里是天然居自己的客房,灯火通明中,陈瑜看到师姐、四方叔还有高大魁梧的刘可城,都在关切地看着自己。
如犯了错误般迅速拭去脸上泪痕,陈瑜心中很有些失落。他是想哭的,然而被这么多人看着,尽管他们都算得上自己最亲的人,但他仍然有些不好意思。
四方轻舒一口气,喃喃着道:“醒来就好,醒来就好!”
紫苏一把抓住陈瑜手腕,默然为他把脉。刘可城大着嗓门道:“瑜哥儿你可吓死我了,你都昏迷了好几个时辰了!”
“如何”尽管只看脸色,四方就能确定陈瑜刚才一口淤血吐出,伤势应该好了大半。待紫苏把完脉,四方仍然急切地问道,他需要再确定一下以保万全。
“没事了,再休养两天伤势就可以痊愈。”紫苏也松了口气。修士受伤实在太正常不过,她从前也受过伤,只是怕师父担心从来不说而已。
紫阳护宗大阵外的莽莽群山里有很多妖兽,紫苏虽然从未出过宗门,但经常或独自或与人结伴入山斩杀妖兽。然而她都是养好伤才回宗门,而且晚上睡觉从来没有泪流满面的经历。
“瑜哥儿从小就很白,我进来看他脸上那么白,还以为是修仙的原因呢。”正当紫苏和四方为陈瑜松了口气的时候,刘可城这句话,当真令他们相顾无言。这刘可城明明是七阶武者,肤色白皙跟脸色苍白都看不出来吗
“我没事了,可城哥、师姐你们回去吧。”陈瑜此时已经清醒,他知道自己刚才作梦了。不论身为修士而作梦是多么荒诞,他此时都顾不得了,他想支开所有人,然后好好再作一梦!
“也好,天快亮了,我们回去休息一会儿。”紫苏感受一下时间,转身从房间桌子上取了那只尚未睁开眼睛的小松鼠,道:“你的小松鼠就放你枕边,好好休息一下。”又道:“你房间里的隔音符我打开了一角,若有什么事随时叫我。”
见三人正要离开,陈瑜突然坐起,道:“四方叔,你明天去陈府帮我问一下,我母亲的坟茔在什么地方,我想去祭拜一下。”
“好的,此事只管交给老奴,瑜公子好好休息吧。”迅速和紫苏交换一个眼神,都看懂了对方的担忧。刚才陈瑜睡觉时的表现,很像凡俗界的梦魇,可修士又怎么可能有梦魇
房门合上的声音响起,陈瑜重新闭上眼睛,他也知道修士有梦很不合理。宗门典籍中有明确记载,自引灵入体介于仙凡之间的那一刻起,修士就不再有梦。但典籍中并没有说,若修士有梦,会造成什么后果。
心里闪过和父亲在一起的无数画面,但陈瑜很清楚这些只是他的记忆并不是梦。记忆代表了过去,陈瑜认为,只有梦里的父亲,才是活生生的存在。然而闭上眼睛好一阵子,陈瑜根本难以入睡,更不要说作梦。
重新睁开眼睛,客房不大,已经住了一天但陈瑜仍然感觉,这个房间太陌生。看着床前的帏帐仔细想想,其实他泽薮院里的那些房间也很陌生,进入白鹿殿直到现在,他从没有在泽薮院里的任何房间住过。
紫苏一心想着给师父挣脸面,因此对陈瑜的要求非常严格,得知陈瑜习惯面对朝阳修炼,最近这两年她每天早上都会来望海楼,和陈瑜一起打坐吐纳。有紫苏的严格要求,在白鹿殿之时,陈瑜大部分时间都是在静室度过的。
这个静谧的夜里,陈瑜突然发现,自己心中印象最深刻的,或者被他当成家的地方,其实一直都是落溪村那个简陋寒酸的小院子。
“刚才没睡着,或许是蜡烛未熄。”陈瑜心中想着,伸手出帏帐轻轻摇动,熄了所有蜡烛,客房里瞬间陷入黑暗。
再次闭上眼睛,回想着和父亲相依为命的点点滴滴。那时,我有没有和父亲说过,将来要挣个大大的院子给父亲享福想来想去,似乎这个似承诺似愿望的话语,一直只存在于自己心里,他好像从未说过出。就像,他想长大后帮父亲捋槐花这句话,他也没有说出口!
“村子被黑山贼一把火全烧了,而且他们竟然把良叔和我父母我二哥的遗骸全都扔进了火海。我在村子里,甚至一片碎骨都没有找到!”刘可城的话重新回荡在耳边,陈瑜感觉一阵撕心的痛,他已经是修士,凡人心中的仙人,但此时确心痛到窒息。
当时,父亲已经死了,为什么我没有将父亲的遗体放进地窖或者最简单的,为什么我没有取父亲一件旧衣若无遗骸,我完全可以为父亲立一衣冠冢!
陈瑜仍然闭着眼睛,心中撕裂的痛并没有令他感到不妥。相反,他想借着这种自虐流泪。如今房间里已经没人,在这陌生的雍都陌生的天然居陌生的客房里,他想痛快地大哭一场!
然而他做不到,他死死闭着眼睛,使劲地挤着,但任他如何努力,竟没有一滴眼泪流出!
黑暗的房间里传来急促的喘息声,陈瑜放弃了在这无人的房间里大哭一场的想法,顿时如遭了溺水一般,拖着长音肆无忌惮地喘着粗气。
作为修士,让自己流出眼泪实在太容易不过,但那样的眼泪,如何配得上为父亲而流喘息一阵,陈瑜又止不住地一阵苦笑,还是父亲历害啊。
父亲曾非常严厉地告戒过他,男儿绝不可轻易流泪。这句话怕是被他记在了灵魂里吧,不然刚才作梦的时候明明可以流泪,清醒之时,竟是连一滴都挤不出!
又一次将手伸出帏帐外,单手熟练的变幻着法诀,蜡烛被点燃,房间里重新亮起。既然睡不着,不如起身帮刘可城默写修仙秘籍。在这个令人悲伤的夜里,陈瑜仍然记得,要帮刘可城留点什么东西。
就在这时,突然的陈瑜眼睛余光捕捉到一抹明亮,看去时,却是刚才紫苏放在他枕边的小松鼠,它竟然睁开眼睛了。
棕底黑纹细密松软的一团,如今正以如黑宝石般莹润明亮的眼睛看着陈瑜,它很自然的,将睁开眼睛看到之物,当成了自己的亲人。正如陈瑜有记忆之后,将生父的仆人陈良,当成自己的父亲一样。
不论是人还是动物,最初的记忆总是如此根深蒂固,以致于,明明是陈康弑兄杀了自己的生父,可陈瑜根本生不起为生父报仇的心里。然而得闻陈良遗体被毁,以修士之躯出尘之心,陈瑜却心情激荡而吐出鲜血。
轻轻将小松鼠放进手心起床来到桌边,看着其莹润黑亮的眼睛,取出灵果汁稀释了喂其进食。正常松鼠绝不可能这么快睁开眼睛,而手中这位如此不正常,想来是灵泉水和灵果汁的作用。
但陈瑜宁愿认为,小松鼠在这个悲伤的夜里睁开眼睛,是感受到了他心中的痛,很懂事的想要安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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