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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孙绍祖到底新来,李惟俭与二姑娘迎春之事又极私密,他一时间又哪里知晓?

孙绍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会子头大如斗。如今这京师之中盛传有三个惹不得,其一为陈宏谋。这位陈首辅心胸狭隘、睚眦必报,惹了他必遭反噬;其二为忠勇王,王爷为圣人胞弟,最得圣人信重。惹了忠勇王,那就跟寿星老上吊一般,嫌自己个儿命长了;这其三,便是这位竟陵伯李财神!

且不说这位伯爷救了忠勇王一命,与之交情深厚,单是点石成金之能,这朝野上下都得护仔细了,生怕伤着这位财神一星半点儿。

自己个儿惹恼了李财神,形同自绝仕途啊!偏生孙绍祖这会子全然不知究竟哪儿得罪了人家。

孙绍祖立在街面上急得抓耳挠腮,偏偏无济于事。唉声叹气之余,抬眼瞥见荣国府,心下便暗忖,贾赦那老货贪图自己那五千两银子不还,非要嫁个庶出的女儿过来。如今算算也是翁婿,且荣国府与伯府比邻而居,说不得那老货便熟知内情?

孙绍祖病急乱投医,干脆迈开大步又往荣国府而来。

与那门子余六交代一番,等了好半晌才有管事儿的引着往贾赦的外书房而去。

过得好半晌,方才有仆役推着大老爷贾赦,随行的还有邢夫人。

孙绍祖规规矩矩见过礼,那邢夫人做通译,三人略略说过几句话,孙绍祖便禁不住道:“小婿昨日风闻竟陵伯私下扫听小婿,心下不知何处得罪了伯爷,今日一早登门拜会,不曾见到伯爷不说,还被管家扫地出门。这……小婿心中实在惴惴,不知老泰山可有教小婿的?”

邢夫人闻言与大老爷贾赦对视一眼,二人心下欢喜不已,大老爷贾赦口眼歪斜着叽里咕噜一通,邢夫人便道:“俭哥儿如今还是少年人嘛,这气性难免大了些。

你也不用太过在意,不过早年俭哥儿与二姑娘议过亲,只是因着他家中阻拦这才没成。待回头儿大老爷叫过俭哥儿训斥一番也就是了,定不会来寻你的不是。”

孙绍祖闻言好似五雷轰顶!

李财神与那位二姑娘议过亲?这事儿你们怎么不早说!回想今日情形,这位李财神分明就是心下不平啊。不消说,因着二姑娘之故,李财神不好对付大老爷一家,于是乎就恨上了自己个儿?

孙绍祖快骂街了——我他妈招谁惹谁了?

用脚踝琢磨也知道,若果然如期完婚,事后必定遭那李财神报复!他孙绍祖不过是世职武官,还是个没实职的,可不是忠勇王,哪里扛得住李财神报复?

这朝野上下想要交好李财神的不知凡几,这会子李财神露了口风,说不得都不用人家李财神发话,自有人摩拳擦掌打算献祭了他孙绍祖以讨好李财神。

孙绍祖激灵灵一哆嗦,待再看向这夫妇二人的眼神已然是不善。

心下暗忖,好贼子!瞒下此事,这是等着自己个儿上套呢!贾家此举,分明就是没想过结亲,更没想过还钱!

好好好,山水有相逢,咱们往后走着瞧!

孙绍祖拿定心思,强忍着怒气,叹了口气道:“老爷、太太怎地早不说此事?在下身单力薄的,哪里敢惹得起竟陵伯?罢罢罢,在下与二姑娘实在无缘无分,今后再不敢强求。”

邢夫人听罢,顿时愈发欢喜,不待大老爷开口,便故作蹙眉道:“你瞧瞧你这话儿说的,那聘金都送了来,如今怎地又反悔?”

反悔?再不反悔来年坟头草都老高了!

孙绍祖情知贾赦此番吃定了自己个儿,心下暗忖,以贾赦的性子,入口的银子立马吃干抹净,指望着贾赦与那王子腾攀扯上,纯粹是奢望。

又想,此番若不与其闹翻了,只怕事后那位李财神定会追着自己个儿不罢休。因是一咬牙,起身冷笑道:“太太何必明知故问?罢了,孙某自问技不如人,此番是哑巴吃黄连,那五千两银子就算给贾将军买棺材本儿了!告辞!”

邢夫人顿时恼了,叫骂道:“求亲的是你,如今悔婚的也是你,如今怎么成了我们的不是?贾家何等门第,也是你这等腌臜货能撒野的?来呀,给我打出去!”

当下冲出来几个小厮,挥舞棍棒,将那孙绍祖哄将出去。那孙绍祖结结实实挨了几棒子,出得门来又叫骂一阵,这才翻身骑马而去。

却说外书房里,眼看那孙绍祖一走,邢夫人与贾赦对视一眼,夫妇二人顿时会心而笑。

有李惟俭这等高枝儿在,且话还不曾说死,他们又岂会为了区区五千两银子便将迎春贱卖了?此番不过是借刀杀人之计罢了。如今孙绍祖翻脸,可谓正中下怀,那五千两银子正好不用归还了。

邢夫人便笑吟吟亲自拿了帕子为贾赦擦拭口水,禁不住赞叹道:“还是老爷棋高一着啊。”

贾赦嘿然,叽里咕噜说了一阵。

邢夫人顿时蹙眉不已,说道:“是了,都怪琏儿,若他稍稍尽心几分,那抄捡赖家的好处又岂能通通归了二房?”顿了顿,又道:“我瞧着二房就是属貔貅的,前一回防着咱们好似防贼一样。这财货落在二房手里,还不是由着她说是多少?”

大老爷贾赦面上极不甘心,叽里咕噜非议一阵,忽而面上一僵,与邢夫人低声说将起来。

邢夫人先前还蹙眉纳罕,待暗自思量了半晌,顿时合掌眉开眼笑赞道:“妙啊,老爷此计甚妙!”

不提这夫妇二人狼狈为奸,却说孙绍祖郁郁回返客栈,这会子心下憋了一肚子火气,正要去胡同寻个粉头泻火。

好巧不巧,临近下晌方才要出门,便有兵部小吏来寻。

孙绍祖不敢怠慢,紧忙出来迎了。那小吏验明正身,随即将一封调令递与孙绍祖,似笑非笑道:“孙大人好运道,琼崖方才出了缺,便被孙大人补上了。”

“啊?”孙绍祖低头观量,果然便见调令上写明,调其为琼崖部总,且定死了冬月初六前赴任。

那琼崖可是穷山恶水,且不说时常便有黎民作乱,单是那瘴疠之气就能要了人小命!

不问自知,这定是兵部在讨好那位李财神啊。

孙绍祖还在思忖,就听那小吏又道:“此令记录在案,孙大人还是早些动身为妙,这失期可是大罪。”

事到如今孙绍祖别无二法,只得唯唯应下。

如今大顺朝海宴清平,对那准噶尔连战连捷,官军武器装备历次迭代升级,早没了山匪的活路。因是孙绍祖也没想着落草为寇,心下再是不甘,也只得打点行囊往琼崖而去。

却不知这厮前脚方才离了京师,后脚便有调令送往琼崖,又调孙绍祖往乌斯藏驻防……

转过天来,这天李惟俭方才回得家中,吴海宁便蹙着眉头来报:“老爷,那姓孙的被兵部一封调令调往琼崖当部总去了。”

李惟俭乐了,道:“与伱哥哥说一声儿,这两日若有兵部官员登门,好生客气招待着。”

今日李惟俭散衙时往老师严希尧府中去了一趟,如今朝中又有调动。大将军岳钟琪在西域连战连捷,准噶尔贼子果然连番避战不出,六镇边军、京营所耗军需颇多,皇帝不得已调拨八百万两内帑充作军资。

偏生此时兵部贪弊案发,兵部尚书灰头土脸告老还乡,严希尧与陈宏谋斗了一场,终究棋差一招,让陈宏谋的人做了兵部大司马。

这人还是个熟人——贾雨村!

李惟俭暗忖,这贾雨村做事如何且看不出,做官倒是做得连胜三级。想去年时此人不过是金陵知府,这才一年光景,竟一跃成了兵部大司马。际遇之奇,也是让人叹为观止。

私下里,老师严希尧却道,此举大有安抚四王八公之意。且贾雨村此人与王子腾早有龃龉,是以内中不免有牵制之意。

说白了就是皇帝想看着下头狗咬狗,到了时候惹得天怒人怨,干脆杀之以平军心、民愤。

迈步去到东路院,待一众姬妾汇聚了,李惟俭单叫过香菱问及黛玉情形。

香菱就笑道:“四爷送的那枇杷秋梨膏果然对了症,如今林姑娘也不怎么咳了,就是每餐吃的不如往常。”

李惟俭颔首道:“风寒时不好吃辛辣的,忍过这一阵就好了。”

不提李家情形,却说荣国府。

那孙绍祖与大老爷反目之事传得人尽皆知,知晓内情之人无不鄙夷贾赦祸水东引之举。为着区区五千两银子,竟生生拿自家女儿做筏子,这样的亲爹也是稀罕。

贾母自是气恼了一场,却念及贾赦如今二次中风,料想时日无多,这才不曾发作。

倒是宝玉乐不可支,合掌笑道:“好好好,总算没少了五个清洁的人儿。”

刚好湘云便在一旁,闻言便问:“二哥哥这话是什么道理?”

那宝玉便笑着道:“二姐姐何等样人?打生下来就是清洁的。那姓孙的一看便是须眉浊物,二姐姐嫁了岂不变污浊了?”

湘云还笑着颔首,以为宝玉说的有理。

不想宝玉又道:“非止是二姐姐,这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之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的不好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了;再老了,更变的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

待要再说,却被袭人赶忙拦住,只道:“云姑娘,他又浑说了,可没旁的意思。”

袭人不说还好,这一说过湘云顿时就变了脸色,恼道:“我清清白白的人儿,嫁了人怎么就污浊了?”

当下冷哼一声,领着丫鬟而去。

宝玉也不去追,只觉湘云不懂他,料想这世间也只有林……是了,林妹妹如今也不懂他,好似他心中所想也唯有妙玉能懂了。

这二人闹得不欢而散,旁人却是另一番情形。

探春、惜春只顾着与迎春姐妹情深,如今迎春不用嫁了,三姑娘、四姑娘自是欢喜不已。

黛玉早知李惟俭不会撒手,因是也不以为意;宝钗虽早知今时今日李惟俭位份已然不同,却不知其轻飘飘一句话竟有这般威能。心下虽早已绝了觊觎之心,却依旧被这番威能震得心潮起伏。

至于二姑娘迎春,她自己个儿却只顾着高兴了,并未曾多想。刻下二姑娘长长舒了口气,心心念念盼着李家早一日点头同意兼祧之事。

倒是凤姐瞧了个莫名其妙,心下胡乱思忖的好半晌,也不知李惟俭到底是个什么心思。那一场春梦让凤姐一些小心思生根发芽,却被其强压住,每日除去照料受伤的贾琏,便是往返庄子与荣国府之间。

平素吃食多在庄子上用了,回得家中实在躲不过,才会象征性地用上两口。私底下饿极了,才会叫过平儿,偷偷吃些外间采买了的点心、果子。

这日贾琏伤势渐好,也不用凤姐过多照料,凤姐正要领着平儿往荣庆堂去,便有大太太身边儿的婆子来叫。

凤姐不知何事,忙穿戴了一番,乘车往东院而来。

邢夫人将房内人遣出,悄向凤姐儿道:“叫你来不为别事,有一件为难的事,老爷托我,我不得主意,先和你商议。老爷因看上了老太太的鸳鸯,要他在房里,叫我和老太太讨去。我想这倒平常有的事,只是怕老太太不给,你可有法子?”

凤姐儿听了,强忍着方才没翻白眼!大老爷是个什么情形?如今出入都要人推着,都这般了还要娶小老婆?

略略思忖便知,大老爷这是瞄上了老太太的体己银子啊。

略略思忖,凤姐忙道:“依我说,竟别碰这个钉子去。老太太离了鸳鸯,饭也吃不下去的,哪里就舍得了?况且平日说起闲话来,老太太常说,老爷如今上了年纪,作什么左一个小老婆右一个小老婆放在屋里,没的耽误了人家。如今又动弹不得,还是将养身子为妙。

太太别恼,我是不敢去的。明放着不中用,而且反招出没意思来。老爷如今上了年纪,行事不妥,太太该劝才是。比不得年轻,作这些事无碍。如今兄弟、侄儿、儿子、孙子一大群,还这么闹起来,怎样见人呢?”

邢夫人冷笑道:“大家子三房四妾的也多,偏咱们就使不得?我劝了也未必依。就是老太太心爱的丫头,这么胡子苍白了的一个大儿子,要了作房里人,也未必好驳回的。我叫了你来,不过商议商议,你先派上了一篇不是。也有叫你要去的理?自然是我说去。你倒说我不劝,你还不知道那性子的,劝不成,先和我恼了。”

凤姐儿知道邢夫人禀性愚强,只知承顺贾赦以自保,次则婪取财货为自得,家下一应大小事务俱由贾赦摆布。凡出入银钱事务,一经她手,便克啬异常,以贾赦浪费为名,“须得我就中俭省,方可偿补”,儿女奴仆,一人不靠,一言不听的。

如今又听邢夫人如此的话,便知她又弄左性,劝了不中用,连忙陪笑说道:“太太这话说的极是。我能活了多大,知道什么轻重?想来父母跟前,别说一个丫头,就是那么大的活宝贝,不给老爷给谁?背地里的话,哪里信得?我竟是个呆子。琏二爷或有日得了不是,老爷,太太恨得那样,恨不得立刻拿来一下子打死;及至见了面,也罢了,依旧拿着老爷,太太心爱的东西赏他。如今老太太待老爷,自然也是那样了。

依我说,老太太今儿喜欢,要讨,今儿就讨去。我先过去哄着老太太发笑,等太太过去了,我搭讪着走开,把屋子里的人我也带开,太太好和老太太说的。给了更好,不给也没妨碍,众人也不知道。”

邢夫人见她这般说,便又喜欢起来,又告诉她道:“我的主意先不和老太太要。老太太要说不给,这事便死了。我心里想着,先悄悄的和鸳鸯说。她虽害臊,我细细的告诉了她,她自然不言语,就妥了。那时再和老太太说,老太太虽不依,搁不住她愿意,常言‘人去不中留’,自然这就妥了。”

凤姐儿心下鄙夷不已,面上笑道:“到底是太太有智谋,这是千妥万妥的。别说是鸳鸯,凭她是谁,哪一个不想巴高望上,不想出头的?这半个主子不做,倒愿意做个丫头,将来配个小子,就完了。”

邢夫人笑道:“正是这个话了。别说鸳鸯,就是那些执事的大丫头,谁不愿意这样呢。你先过去,别露一点风声,我吃了晚饭就过来。”

当下婆媳二人乘车自角门进了荣国府,一道儿往荣庆堂而来。临下车之际,凤姐转动心思又道:“太太过老太太那里去,我若跟了去,老太太若问起我过去做什么的,倒不好。不如太太先去,我脱了衣裳再来。”

邢夫人听了有理,便自往贾母处来,和贾母说了一回闲话,便出来,假托往王夫人房里去,从后门出去,打鸳鸯的卧房前过。

只见鸳鸯正然坐在那里做针线,见了邢夫人,忙站起来。

邢夫人笑道:“做什么呢?我瞧瞧,你扎的花儿越发好了。”

一面说,一面便接他手内的针线瞧了一瞧,只管赞好。放下针线,又浑身打量。只见她穿著半新的藕合色的绫袄,青缎掐牙背心,下面水绿裙子。蜂腰削背,鸭蛋脸面,乌油头发,高高的鼻子,两边腮上微微的几点雀斑。

鸳鸯见这般看她,自己倒不好意思起来,心里便觉诧异,因笑问道:“太太,这回子不早不晚的,过来做什么?”

邢夫人使个眼色儿,跟的人退出。邢夫人便坐下,拉着鸳鸯的手,笑道:“我特来给你道喜来了。”

鸳鸯听了,心中已猜着三分,不觉脸红,低了头,任凭那邢夫人说破大天,只是不发一言……

另一边厢凤姐儿早换了衣服,因房内无人,便将此话告诉了平儿。

平儿也摇头笑道:“据我看,此事未必妥。平常我们背着人说起话来,听她那主意未必是肯的。也只说着瞧罢了。”

凤姐儿道:“太太必来这屋里商议。依了还可,若不依,白讨个臊,当着你们,岂不脸上不好看。你先去瞧瞧饭食,再去别处逛逛去,估量着去了,再回来。”平儿听说,便逍遥自在的往园子里来。

方才游逛了,迎面便撞见自怡红院出来的红玉。

平儿便笑着迎过去,道:“又来讨好主母?”

红玉赶忙掩住平儿的口,嗔道:“可不好浑说,云姑娘素日瞧着大大咧咧万事不放在心上,心下却尤为在意此事。”

平儿探手拨开红玉的手笑道:“这会子就咱们俩,还不许我打趣一番了?”

红玉就笑道:“又有江南士绅来访,送了一车俵物,四爷心里想着云姑娘,就打发我来送一些。”

平儿不禁感叹,说道:“无怪老太太说云姑娘是有福之人,瞧四爷这见天打发人往怡红院送物件的架势,云姑娘怕是掉进蜜罐子里了呢。”

正说着话,忽见鸳鸯蹙眉心事重重而来,平儿想着此事也隐瞒不住,便拉着红玉低语一番,二人旋即悄然靠近,平儿忽而笑着叫道:“新姨娘来了!”

鸳鸯听了,便红了脸,说道:“怪道你们串通一气来算计我!等着我和你主子闹去就是了。”

平儿听了,自悔失言,便拉她到枫树底下,坐在一块石上,索性把方才凤姐过去回来所有的形景言,始末原由,告诉与她。

鸳鸯红了脸,向平儿冷笑道:“这是咱们好,比如袭人、琥珀、素云、紫鹃、彩霞、玉钏儿、麝月、翠墨,跟了史姑娘的翠缕,死了的可人,去了的茜雪、金钏,连上你我,这十来个人,从小儿什么话儿不说?什么事儿不作?

这如今因都大了,各自干各自的去了,然我心里仍是照旧,有话有事,并不瞒你们。这话我先放在你心里,且别和二奶奶说:别说大老爷要我做小老婆,就是太太这会子死了,他三媒六聘的娶我去做大老婆,我也不能去。”

平儿方欲笑答,只听山石背后哈哈的笑道:“好个没脸的丫头,亏你不怕牙碜。”

三人听了,不免吃了一惊,忙起身向山石背后找寻,不是别人,却是袭人笑着走了出来问:“什么事情?告诉我。”

说着,几人坐在石上。平儿又把方才的话说与袭人听,袭人道:“真真这话,论理不该我们说,这个大老爷太好色了,略平头正脸的,他就不放手了。且如今动弹一下都要人推,也不知是怎么思忖的。”

平儿与鸳鸯道:“你既不愿意,我教你个法子,不用费事就完了。”

鸳鸯道:“什么法子?你说来我听。”

平儿笑道:“你只和老太太说,就说已经给了琏二爷了,大老爷就不好要了。”

平儿或许是真心,但王熙凤那一关又如何过得去?且鸳鸯本心就瞧不上贾琏。

因是鸳鸯啐道:“什么东西!你还说呢!前儿你主子不是这么混说的?谁知应到今儿了!”

一旁的袭人笑道:“他们两个都不愿意,我就和老太太说,叫老太太说把你已经许了宝玉了,大老爷也就死了心了。”

若平儿还有几分真心,袭人这话却全是虚情假意。谁不知宝玉房中是个什么情形?连个奶嬷嬷都被袭人斗得与宝玉生分了,那媚人也是个出彩的,如今处处落在下风,说不得什么时候就会被袭人赶走。

鸳鸯暗忖,只怕袭人这话内中大有警告之意——不去琏二爷那儿,也别来宝二爷这儿!

因是鸳鸯又是气,又是臊,又是急,骂道:“两个蹄子不得好死的!人家有为难的事,拿着你们当正经人,告诉你们,与我排解排解,你们倒替换着取笑儿。你们自为都有了结果了,将来都是做姨娘的。据我看,天下的事未必都遂心如意。你们且收着些儿,别忒乐过了头儿!”

二人见他急了,忙陪笑央告道:“好姐姐,别多心,咱们从小儿都是亲姊妹一般,不过无人处偶然取个笑儿。你的主意告诉我们知道,也好放心。”

鸳鸯道:“什么主意!我只不去就完了。”

平儿摇头道:“你不去,未必得干休。大老爷的性子你是知道的。虽然你是老太太房里的人,此刻不敢把你怎么样,将来难道你跟老太太一辈子不成?也要出去的。那时落了他的手,倒不好了。”

鸳鸯冷笑道:“且不说谁先谁后,纵使他落在后头,老太太在一日,我一日不离这里,若是老太太归西去了,他横竖还有三年的孝呢,没个娘,才死了他先收小老婆的!等过三年,知道又是怎么个光景,那时再说。纵到了至急为难,我剪了头发作姑子去,不然,还有一死。一辈子不嫁男人,又怎么样?乐得干净呢!”

平儿、袭人笑道:“真这蹄子没了脸,越发信口儿都说出来了。”

鸳鸯道:“事到如此,臊一会怎么样?你们不信,慢慢的看着就是了。太太才说了,找我老子娘去。我看他南京找去!”

平儿道:“你的父母都在南京看房子,没上来,终究也寻得着。现在还有你哥哥嫂子在这里。可惜你是这里的家生女儿,不如我们两个人是单在这里。”

鸳鸯道:“家生女儿怎么样?‘牛不吃水强按头’?我不愿意,难道杀我的老子娘不成!”

看了半晌热闹,一旁的红玉心下五味杂陈。鸳鸯在府中何等体面?如今却被逼得这般窘迫。亏得她一早儿随了俭四爷,又许了姨娘前程,不然留在贾家,说不得来日还不如鸳鸯呢。

她这一声叹息,引得平儿与袭人观量,袭人忽而心下一动,脱口笑道:“我们都知你是个心气儿高的,既看不上琏二爷,又看不上宝二爷,倘若将你许了俭四爷又怎么说?”

鸳鸯闻言顿时讶然不已,忙道:“浑说什么?怎么又扯上俭四爷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鸳鸯虽与李惟俭往来不多,也知其人内有乾坤,可这般伟丈夫本就不拘世间礼法。鸳鸯因是心下暗忖,若果然要给人做小老婆,好似留在俭四爷身边儿……更好些?

随即自己个儿暗啐一口,红玉还在跟前儿,没得让人笑话!

她面上变化,一纤一毫俱落在平儿、袭人与红玉眼中。平儿与袭人对视一眼,心下纷纷讶异不已,原来鸳鸯果然看中了俭四爷。红玉却是心下咯噔一声,总觉此番好似引狼入室了。

因是,红玉便笑道:“四爷有何不好的?素日里也不拘着我们,还总要我读书识字。鸳鸯姐姐若来了,说不得四爷极得意呢。”

鸳鸯便道:“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儿,越说越没谱了!”

又略略说过一会子话,红玉心下烦闷,便推说家中还有事务,旋即起身离去。

只余下鸳鸯、平儿、袭人三个,平儿真心为鸳鸯考量,因是凑过来道:“这会子就莫说假话了,你若真有心,我舍了脸面跪求了二奶奶,总要在老太太面前递上话才好。不然挡得住一回,难不成还能挡得了一辈子?”

袭人也道:“你也莫想着红玉,俭四爷年轻气盛的,身边儿又不止红玉一个。再说她往后顶多是姨娘,老太太发话求了云姑娘,又哪里用理会红玉?”

鸳鸯还要嘴硬,方才要开口,便撞上了平儿的目光。心下正犹豫着,抬眼便见她嫂子往这边走来。

袭人道:“当是找不着你的爹娘,一定和你嫂子说了。”

鸳鸯骂道:“这个娼妇,专管是个‘九国贩骆驼的’,听了这话,他有个不奉承去的!”

说话之间,已来到跟前。她嫂子笑道:“那里没找到,姑娘跑了这里来!你跟了我来,我和你说话。”

平儿、袭人都忙让坐。他嫂子说:“姑娘们请坐,我找我们姑娘说句话。”

袭人、平儿都装不知道,笑道:“什么这样忙?我们这里猜谜儿,赢手批子打呢,等猜了这个再去。”

鸳鸯道:“什么话?你说罢。”

她嫂子笑道:“你跟我来,到那里我告诉你,横竖有好话儿。”

鸳鸯道:“可是大太太和你说的那话?”

她嫂子笑道:“姑娘既知道,还奈何我!快来,我细细的告诉你,可是天大的喜事!”

鸳鸯听说,立起身来,照她嫂子脸上下死劲啐了一口,指着她骂道:“你快夹着屄嘴离了这里,好多着呢!什么‘好话’!宋徽宗的鹰,赵子昂的马,都是好画儿。什么‘喜事’!状元痘儿灌的浆又满是喜事。怪道成日家羡慕人家女儿作了小老婆,一家子都仗着她横行霸道的,一家子都成了小老婆了!看得眼热了,也把我送在火坑里去。我若得脸呢,你们在外头横行霸道,自己就封自己是舅爷了。我若不得脸,败了时,你们把忘八脖子一缩,生死由我去!”

一面骂,一面哭,平儿、袭人拦着劝。她嫂子脸上下不来,因说道:“愿意不愿意,你也好说,不犯着牵三挂四的。俗语说,‘当着矮人,别说短话’。姑奶奶骂我,我不敢还言,这二位姑娘并没惹着你,‘小老婆’长,‘小老婆’短,人家脸上怎么过得去?”

袭人、平儿忙道:“你倒别这么说,她也并不是说我们,你倒别牵三挂四的。你听见那位太太,太爷们封我们做小老婆?况且我们两个也没有爹娘、哥哥、兄弟在这门子里仗着我们横行霸道的。她骂的人自有她骂的,我们犯不着多心。”

鸳鸯道:“她见我骂了她,她臊了,没得盖脸,又拿话挑唆你们两个,幸亏你们两个明白。原是我急了,也没分别出来,她就挑出这个空儿来。”

她嫂子自觉没趣,赌气去了。

平儿又扯过鸳鸯,说道:“行不行就一句话的事儿,你若点头了,我这就去求二奶奶去!”

鸳鸯咬唇思量,眼前闪过李惟俭身形,本要强行推拒了,可心中终是不忍,因是咬着下唇点了点头。

袭人便笑道:“你瞧,我就说她是个心气儿高的,原是盯着俭四爷呢。”

鸳鸯面上挂不住,与袭人撕扯了一番,待散去了,平儿紧忙去寻王熙凤。

却说这会子邢夫人正在凤姐儿房中,金文翔家的讪讪回返,回话道:“不中用,她倒骂了我一场。”因凤姐儿在旁,不敢提平儿,只说:“袭人也帮着她抢白我,说了许多不知好歹的话,回不得主子的。太太和老爷商议再买罢。谅那小蹄子也没有这么大福,我们也没有这么大造化。”

邢夫人为贾赦求纳鸳鸯可不是为着女色,再者如今贾赦又哪里有那个心力?两口子奔着老太太的体己银子去的,又怎肯善罢甘休?

因是邢夫人追问连连,那金文翔家的信口胡诌,单将平儿摘了出去,只说了袭人的不是。

凤姐听闻平儿也在场,又装模作样要寻平儿来问话,小丫头丰儿便推说平儿被黛玉请了去,一时不得回返。

邢夫人无计可施,吃过晚饭只得回去寻大老爷问计。

邢夫人方才一走,平儿便回来了。与凤姐儿略略说过园中情形,忽而便跪了道:“奶奶,我服侍你一场,从未开过口,如今却要代鸳鸯求奶奶一嘴。”

凤姐儿讶然不已,忙道:“好端端跪我做什么?有什么话你起来再说。”

凤姐儿起身去拉,平儿却执意不起,只将鸳鸯意欲嫁李惟俭之事说了出来。直把凤姐儿听得瞠目不已!

凤姐儿心下极不待见鸳鸯,盖因那鸳鸯在老太太面前比凤姐儿还要有几分体面,出身下贱,如今却比主子的谱还大,倒并非真个儿有什么龃龉。

如今听了平儿求肯,心下竟说不出的五味杂陈。恍惚间,凤姐儿忽而生出一念,若自己是鸳鸯——

“奶奶?”

“不行!”王熙凤脱口而出,说过才觉后悔。继而赶忙找补道:“你这事儿怕是寻错了人。”

强忍着心下不适,凤姐儿说道:“便是老太太也不能往俭兄弟身边儿强塞人,你要求,只怕要去求一求云丫头了。

若与云丫头提及此事,我就更不好出面,反倒是你自己个儿去说更好些。”

一语点醒平儿,平儿顿时恍然道:“是了,奶奶说的在理。”

当下平儿起身,又急匆匆往怡红院而去。瞧着平儿匆匆而去,王熙凤咬唇半晌不语,心下万般心绪,终究化作一声长叹……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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