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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转过天来,一早宝钗果然又来与王夫人告假,只说临近年关,家中铺面都须得一一盘点,如今薛蟠又行商在外,薛家无人可用,只能先行让宝钗顶上。

王夫人这会子心下想着王子腾生辰,虽心下生怕宝钗不看顾着,家中再生出脱离掌控之变故,却也只好放宝钗而去。

临了又嘱咐宝钗早些处置过家事,也好帮衬着探春料理荣府庶务。宝钗一一应下,旋即乘车而出,径直往内府股子交易所而去。

宝姐姐这一走,探春便开始自行其是。她心下早早谋划齐整了,待早饭时趁着王夫人与凤姐儿俱在,便将心中所想当着贾母的面儿说了出来。

王夫人听罢自是蹙眉思量,转瞬又舒展眉头,盖因探春所说几样都不过是小事儿,并不曾动及那几户陪房。

贾母听得连连颔首,心下不禁对探春又高看了几分。因是看向王夫人道:“太太是如何想的?”

王夫人只道:“此事有利有弊,儿媳这会子却没什么主意,全凭老太太做主就好。”

贾母就道:“要我说,探春这法子好,早就该如此。咱们家家大业大的,虽不忍苛待下人,却也不能眼瞧着肥了下人短了主子的。今儿我才说这话,素日我不说,一则怕逞了凤丫头的脸,二则众人不服。今儿你们都在这里,既然都寻不出不是来,那这事儿就定下了。”

一旁的薛姨妈与尤氏便道:“可见老太太是真心疼凤丫头。不过,凤丫头在老太太跟前儿也是真孝顺。”

贾母点头叹道:“我虽疼她,我又怕她太伶俐,也不是好事。”

凤姐儿忙笑道:“这话老祖宗说差了。世人都说,太伶俐聪明,怕活不长。世人都说得,世人都信得,独老祖宗不当说,不当信。

老祖宗只有伶俐聪明过我十倍的,怎么如今这样福寿双全的?只怕我明儿还胜老祖宗一倍呢!我活一千岁后,等老祖宗归了西,我才死呢。”

贾母笑道:“众人都死了,单剩下咱们两个老妖精,有什么意思!”

说得众人都笑了。

贾母又看向探春:“探丫头尽管放手施为,不怕有错漏。”

探春当即领命,心下顿时有了底儿。转头儿又到得议事厅,拉了凤姐儿、平儿商议一通,先行将那每月二两的胭脂水粉银子停了,其后又从大观园婆子里选了几个妥帖的来,打算将各处分包了。

一则园子有专定之人修理花木,自然一年好似一年的,也不用临时忙乱;

二则也不至作践,白辜负了东西;

三则老妈妈们也可借此小补,不枉经年累日在园中辛苦;

四则亦可以省了这些花儿匠、山子匠并打扫人等的工费。将此有余以补不足,未为不可。

凤姐儿这会子乐见其成,眼见探春说得头头是道,禁不住赞道:“我看探丫头就是个女诸葛,真真儿是算无遗策呢。”

探春顿时赧然道:“我哪里算无遗策了?多亏了凤姐姐与俭四哥帮衬着,不然如今还没主意呢。”

当下将各处婆子一一叫来问话,从中选了些老实妥帖的,其后便将分包之事说将出来。

众婆子听了,无不愿意,有的说:“那一片竹子单交给我,一年工夫,明年又是一片。除了家里吃的笋,一年还可交些钱粮。”

这一个说:“那一片稻地交给我,一年这些玩的大小雀鸟的粮食,不必动官中钱粮,我还可以交钱粮。”

转瞬之间四下包了个干净,独留下蘅芜苑,探春心下思量不定,琢磨着总要留个主意给宝姐姐,不然过后还不知如何挑刺呢。

凤姐儿便在一旁道:“探丫头怎地忘了蘅芜苑?蘅芜苑里更利害!如今香料铺于大市大庙卖的各处香料、香草儿,都不是这些东西?算起来,比别的利息更大。”

探春笑道:“原来如此。只是弄香草的,没有在行的人。”

平儿情知探春之意,忙笑道:“跟宝姑娘的莺儿,她妈就是会弄这个的,上回她还采了些晒干了,纶成花篮葫芦给我玩的,姑娘倒忘了不成?”

探春颔首道:“也好,那等宝姐姐回来我再与她说过。”

转眼到得下晌,宝钗乘车回返。这几日宝姐姐仔细观量了,眼见水务股子作价果然平稳,旬月间股价波动不过一二钱银子,心下又念着年关前的股息,便没着急出手。那新才上市的股子,如今可谓炙手可热,上市时不过作价一两一钱,眨眼间股价翻着跟头往上涨!待到得下晌已然逼近了一辆四钱。

宝姐姐看得咋舌不已,生怕如薛蟠那般赔了进去,因是一直观望着不曾出手。

此时回返荣府,心下琢磨着这股子既然是俭四哥摆弄出来的,总要大略探个底才好出手,就是可惜如今二人却是不好相见。

蹙眉思量间方才回返蘅芜苑,探春寻了过来。三姑娘将早间之事一说,旋即道:“听平姑娘说,莺儿妈妈最擅摆弄这些,这蘅芜苑交由莺儿妈妈打理可好?”

宝钗笑道:“三妹妹又来作弄我。”

“怎么说?”

“断断使不得!你们这里多少得用的人,一个一个闲着没事办,这会子我又弄个人来,叫那起人连我也看小了。

我倒替你们想出一个人来:绮霰斋有个老叶妈,她就是茗烟的娘。那是个诚实老人家,她又和我们莺儿的娘极好,不如把这事交与叶妈。她有不知的,不必咱们说,她就找莺儿的娘去商议了。哪怕叶妈全不管,竟交与那一个,那是她们私情儿,有人说闲话,也就怨不到咱们身上了。如此一行,你们办得又至公,于事又甚妥。”

探春心下不愿,那茗烟的娘可不是个好相与的,仗着年岁素日里没少欺负各处小丫鬟。可宝姐姐既然如此说了,探春也不好说旁的,只得笑着应下。

转头探春回得秋爽斋,闲话间将方才之事说了,惹得侍书顿时嗤笑一声,说道:“姑娘怕是被人哄了!”

“如何哄的?”

侍书鄙夷道:“谁不知道莺儿拜了茗烟的娘做干亲?宝姑娘还真是嘴里一套、心里一套,看似将自己摘了出去,实则好处还不是收拢了?”

探春闻言心下愈发气恼,磨牙半晌叹了口气道:“罢了,先不与她计较。”

探春心下拎得分明,知道此事什么要紧,什么须得往后头放。不过探春又不是二姑娘那般软弱可欺的,这仇怨算是记在心里了,只待回头得空了定要报还一二。

转头探春又思忖着往后再如何兴利革弊,今日种种举措,唯独那胭脂水粉银子下月便能俭省下,其余的须得留待来年方才能见到利。

申时过了,方才用过晚饭,邢岫烟又下得缀锦楼来往伯府而去。不想临到蜂腰桥前便被紫鹃拦了下来。

紫鹃笑着见过礼,邢岫烟也笑道:“紫鹃姑娘寻我有事儿?”

紫鹃忙道:“可当不得姑娘之称,却是有一桩事儿要劳烦邢姑娘。邢姑娘也知如今天气日渐寒凉,我们姑娘又一日断不得药膳,奈何自小厨房往潇湘馆来便要走上一刻,任是裹了棉被,到了地方那药膳也凉了。

因是我便琢磨了个法子,干脆在偏房里起了个小灶,多用炭火,如此我们姑娘也就不用等了。只是这药膳我与雪雁实在不会摆弄,这才求到邢姑娘面前。”

邢岫烟顿时笑道:“我道是什么,不过是小事一桩,左右我头晌也无事,赶在辰时前过来熬煮上,也抛费不了多少光景。”

紫鹃顿时双手合十感激道:“多谢邢姑娘,此番可是帮了大忙了。我们姑娘说了,不好平白劳动邢姑娘,正好姑娘有些胭脂水粉富余,不如干脆借花献佛……”

邢岫烟顿时变了脸色:“诶?这话休要再提!不过是捎带手的事儿,哪里就用送我物件儿了?再说前头林姐姐送了我这件儿银鼠皮外氅我还不曾回赠什么呢,若再送旁的,只怕我往后再也不敢登门儿了。”

紫鹃眼见邢岫烟果然不收,便叹息着笑道:“果然被我们姑娘说中了,她就说邢姑娘一准儿不收的。”

邢岫烟就笑道:“本就是园子里的姊妹,彼此往来全凭心意就好,又何必非要送我物件儿?”眼见紫鹃再不说旁的,她便说道:“既如此,明儿一早我就来。”

紫鹃应下,与邢岫烟别过,眼见其过了蜂腰桥,赶忙又问:“邢姑娘这会子要去哪儿?”

邢岫烟停在桥上顿足回首,心下五味杂陈,面上却笑道:“李伯爷顾念着过往,给了一份帮厨的差事与我。”

紫鹃讶然不已,待送过了邢岫烟赶忙回返潇湘馆与黛玉说了。

黛玉也不曾多心,只道:“他早前就说过,曾在蟠香寺见过邢姑娘几回。”

眼见黛玉浑不在意,紫鹃只能心下暗自焦急。她一早就不想做什么宝二爷的姨娘了,如今只想着做李伯爷的姨娘。可如今算算,晴雯、红玉、香菱、琇莹这几个且不说,后头又有傅秋芳、薛宝琴,如今再加上个邢岫烟,哪一个不比她出众?

待来日陪嫁过去,只怕俭四爷身边儿早就人满为患了,哪里还瞧得上她?

黛玉观量紫鹃神色,顿时讥笑道:“我知你心思,你这般诚心待我,往后便遂了你的意可好?”

紫鹃顿时被戏弄得面红耳赤,辩驳道:“姑娘又乱说,我一心为姑娘思量,偏成了存着私心的。”

黛玉却咯咯笑道:“你也少哄我,我就不信这天下间有哪一个不存了私心的。伱那心思,又能瞒得了谁去?”

紫鹃顿时羞赧起来,只过来扯着黛玉娇嗔不依。

另一边厢,邢岫烟今儿穿了傅秋芳送的袄子,外头罩着黛玉送的银鼠皮外氅,一路顶风而来,果然不再如往日一般寒凉。熟门熟路进得厨房里,也不理那位御厨传人的腹诽,观量过厨房中预备的食材,便亲自动手做了几样江南菜色。

因着宝琴所请,其后邢岫烟又往知觉斋而来。有丫鬟奉了茶水来,邢岫烟便寻了书案落座,提笔落墨用那娟秀字迹将今日菜谱誊抄其上。

今儿不过做了四样菜,不过须臾便誊抄过了。邢岫烟放下笔墨来正要寻书架上书册观量,偶尔却瞥见桌案一角散落着不少文稿。

其中有宝琴心有所感所书诗句,又有几张看不懂,却又被涂抹了的图样子。偏那图样子上又留了几句古怪诗文:

日照香炉生紫烟,李白来到烤鸭店。口水直流三千尺,一摸口袋没带钱。

邢岫烟眨眨眼,只觉心下古怪无比。

再看另一张,又有随手涂鸦之作:

清明时节雨纷纷,孤家寡人欲断魂。借问美人何处有,牧童遥指三里屯。

邢岫烟再也憋不住,禁不住掩口嗤笑起来。那图样子上的字迹方正,说不上多出彩,却也能瞧着定是出自男子。

此间书房多是琴姑娘来用,这多出的男子笔迹,可不就是那位李伯爷的?

再往后看,那几张图样子上随手涂鸦的诗作便愈发不正经:穷则独善其身、富则妻妾成群……三个臭皮匠、臭味都一样……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群太监上青楼——

邢岫烟强忍了好半晌,如今再也忍不住,又瞥见四下无人,当即‘鹅鹅鹅’地笑将起来。

心下不由得暗忖,那位李伯爷果然是个诙谐性子。

正待此时,忽听得外头有人说道:“笑得这般开心定是遇见好事儿了,不知能否说来听听?”

邢岫烟一怔,赶忙敛去笑容,抬眼便见李惟俭笑吟吟行了进来。

邢岫烟赶忙屈身一福:“见过李伯爷。”

李惟俭摆摆手,边走边说道:“咱们相识于微末,犯不着讲究这些俗礼。”

邢岫烟眨眨眼,不知如何应承了。当日李伯爷虽不曾封爵,却也显赫一方,哪里就是微末了?

方才回过神儿来,就见李惟俭到了近前,邢岫烟来不及遮掩那些图样子,赶忙道:“我,我不是有意翻看的。”

李惟俭笑道:“都是些废图,不然也不会留在此间。哦,原来你是笑这些歪诗啊。昨儿宝琴见了,也笑了好半晌呢。”

邢岫烟见李惟俭心下并无芥蒂,言谈一如往日般和煦,这才略略放下心来,又禁不住好奇问道:“伯爷怎会……怎会……额——”

“作这些歪诗?”李惟俭就笑着说:“图样子画不出来,心下一时憋闷,干脆寻个法儿转转心思。”

邢岫烟就笑着赞叹道:“虽是歪作,却也别出心裁,我就想不出这般让人捧腹的词儿来。”

李惟俭叹息着意味深长道:“你们就好了,还能笑得出来,我如今却笑不出来啊。”

那些不过是拾人牙慧,写过了也不曾发泄心下烦闷,反倒让李惟俭愈发缅怀过往。啧,他当日怎么就没养成日常读书的好习惯呢?不然如今也不会三天憋一行字,以至于那化学著作如今还只是空想。

邢岫烟却是会错了意,只道李惟俭心中忧国忧民,又想着如何造福苍生,心下憋闷了也不与外人言说,只自己个儿憋在心里。

邢岫烟肃然起敬,不禁劝道:“伯爷何苦为难自己?须知这天下乃是天下人的天下,又有常言道,一人计短、众人计长。伯爷既遇到难处,何不广寻有识之士共商此事?”

李惟俭苦笑道:“旁的还好说,只是这事儿……还真就不能假手他人啊。”

化工……化学,别说是如今的大顺,就算西夷如今还摆弄炼金术呢,根基不存,又从哪里寻志同道合之士?

且今儿李惟俭自手下人听了个不知真假的信儿,那英吉利蛮子词汇中竟然没有零。

没有零啊!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英吉利根本就没数学土壤,根本不可能凭空创造出微积分这种数学工具来。

念及西夷极擅发明创造历史,李惟俭有理由怀疑前一世牛顿创造微积分也是假的。

奈何此一时怕是没法辨别真伪了,有机会倒是能派个妥帖的往西洋走一遭,将西夷情形摸摸底儿。

邢岫烟眼见李惟俭这般说,却不知如何劝慰了。只见李惟俭怅然半晌,转而又笑道:“不说这些烦心的,我方才忽而想起一桩事来。前些时日赴宴,尝了一道九转大肠十分对胃口,问过府中厨子却不得其法。邢姑娘若来日得空,不妨与我一道儿去尝尝,回头儿再将那做法琢磨出来?”

与一外男一道儿外出用餐,怎么想都不妥帖。邢岫烟本该开口婉拒,可话到嘴边儿却鬼使神差转了口:“也不用这般麻烦,回头儿伯爷将那菜送来,我尝过两回,再试着烹制几次,大抵就能原样复原出来。”

李惟俭道:“邢姑娘竟这般厉害?好!不过那九转大肠须得趁热吃了才能体会其中滋味,就这般定了,来日寻个空咱们一道去尝尝。”

根本不容邢岫烟再推拒,李惟俭自书册中寻出一篇图样子来,仔细折迭了收拢起来,朝着邢岫烟略略点头便转身而去。

邢岫烟咬着下唇追到门口,那推拒的话又是到了嘴边儿偏生说不出来。瞧着那少年伯爷起先还是沉稳而行,忽而一个趔趄,旋即忙手忙脚干脆原地腾空翻了个跟头方才稳住,邢岫烟顿时又掩口笑将起来。

她出身贫寒,面上要强,心中难免有些自卑敏感。此前篆儿道破缘由,邢岫烟难免怕被李惟俭看轻了。如今二人再见,眼见李惟俭还是如往日那般诙谐……没正行?

那些许的轻浮言谈里,偏内中又满是由内而外的松快。也不知为何,邢岫烟那敏锐的心思便熨帖无比。她心下情知李惟俭从未将她看轻了,且目光中满是赞赏。

于是乎心绪大好!

这日邢岫烟多盘桓了一阵,眼见日落西山这才往大观园而来。待到得缀锦楼里,掌灯做女红之时竟哼唱起了吴侬软语的小曲儿来。

这几日战战兢兢生怕被赶了出去的篆儿看得心下大奇,到底忍不住凑过来问道:“姐姐心绪极佳?”

“嗯?”邢岫烟却不承认,摇头道:“也没有啊。”

篆儿不依不饶道:“姐姐哄人!姐姐心绪好时才会随口哼唱。”

邢岫烟没应承,只是笑而不语。

那篆儿却是个鬼机灵,忖度道:“莫非是今儿撞见了李伯爷?是了,定是撞见了,李伯爷也不曾看轻了姐姐。”

心思被戳破,邢岫烟也不去责怪篆儿,只笑着抬手戳了戳篆儿的眉心:“鬼机灵,往后少胡乱替我做主。”

篆儿嬉笑道:“这就好了。姐姐放心,往后我定不敢了。我还盼着往后随姐姐过好日子呢,嘻……就是不知李伯爷何时与姐姐成就好事儿。”

邢岫烟顿时面上羞红,丢了女红起身便来扯篆儿:“今儿我定要撕了你这张嘴!”

篆儿吓得哇哇大叫,赶忙挣脱了扭头就跑,嘴里却不依不饶道:“好好的事儿,外头不知多少姑娘家求都求不来呢,哪里就乱说了!”

“讨打!”

“啊……不敢了不敢了——”

篆儿下楼而去,面上羞红一片的邢岫烟立在楼梯前也不曾去追,心下不禁有些纷乱。胡乱思忖间又想起方才李惟俭那滑稽的一幕,于是又是嗤的一声儿笑了起来。

……………………………………………………

转过天来,这日是王子腾生日。

荣府一早儿便四下忙乱起来,探春与宝钗忙前忙后,亏得平儿帮衬,这才将里里外外料理了。

临近启程,偏又不见了宝玉。宝钗自告奋勇,紧忙往绮霰斋而来。入内便见袭人哭得梨花带雨,宝玉正揽着其肩膀劝慰着。

“这是怎么了?宝兄弟又气袭人了不成?”

宝玉急忙道:“宝姐姐又乱说,是袭人的母亲夜里去了。”

宝钗赶忙道了几声‘节哀’,略略劝过几句,又与宝玉道:“袭人须得去奔丧,宝兄弟也不好耽搁了,今儿可是大日子。”

宝玉却蹙眉道:“每年生辰记不清多少,少去一回又能值当什么?”

话是这般说,媚人、麝月几个过来赶忙为其换了衣裳,几人赶忙往王夫人院儿去。

王夫人听得袭人之母过世,开口好生安抚了一番,又循例命探春预备治丧银子,准了袭人丧假。

前脚儿方才打发了袭人出府,后脚儿又紧忙带了宝玉往王家而去。临出行时唯独不见凤姐儿身形,此时平儿匆匆来回话道:“太太,我们奶奶身子不甚爽利,说今儿就不过去了,只让二爷给舅老爷道个恼。”

王夫人随口叮嘱了几句,心下恼恨不已。也不知那凤姐儿为何忽然奸滑起来,家中饭食一概不吃,只吃外间采买的点心。近来因着安胎之故,实在无法,干脆又在院儿里起了小灶,那菜肴、佐料俱是经由林之孝家的之手,半点空子也不曾留下。

若凤姐儿果然生下个男孩儿来,这爵位岂非就被大房彻底得了去?

不提王夫人一路心事重重,且说平儿回过了话儿又往凤姐儿院儿来。到得内中,便见凤姐儿竟又用了一碗碧梗米。

平儿就笑道:“奶奶这回定然是有了身子,不然怎会忽而嘴壮了起来?”

凤姐儿蹙眉道:“也不知为何,最近胃口大开,真真儿是什么都想吃。上来馋嘴劲儿,迟上一刻就好似抓心挠肝一样。当日怀大姐儿时都不曾这样呢!”

平儿笑道:“那这回奶奶怀的定然是个哥儿。”

“但愿吧。”凤姐儿说道:“一早儿与老太太说过,老太太也是这般说的,这才拦了我出府。只是这外头的事儿一桩接一桩的,你二爷又是个不靠谱的,只怕少不得要劳烦你了。”

平儿道:“奶奶这是说的什么话?为奶奶鞍前马后的,可不就是我的本分?”

王熙凤乜斜一眼笑道:“我呀,如今就是怕你太过本分了。”

她情知平儿不识字,干脆将一封信笺递给其道:“那庄子每旬总要走一趟,下头庄户不看顾好了,难免就会懈怠了;还有那厂子如今也起了来,来旺说昨儿就造了几辆那自行车,你下晌若是得空,等俭兄弟回来便将这信笺送过去,来日求了俭兄弟一道儿去厂子里瞧瞧;还有那新股子的事儿,也要问问俭兄弟何时入手方才便宜。”

三件事儿都是正事儿,平儿一一应下,将那信笺拢在袖口道:“奶奶放心,凡事我先请教了俭四爷,回头儿再来请奶奶拿主意。”

王熙凤应下,心下暗忖:今日之因、来日之果,也不知那野牛是个什么心思,更不知平儿来日会如何作想。

……………………………………………………

这日王子腾生辰,王家自是高朋满座。

王夫人、宝玉、薛姨妈、宝钗乃至夏金桂一行到了王家,送过贺礼便往内宅而去。

一应女眷这会子不住的奉承着王舅母,都道王子腾此番回京定然要高升了,就是不知是外放为封疆大吏,还是入阁为相了。

王舅母口中谦逊着,面上却已乐开了花儿,因是待见了王夫人、薛姨妈便愈发倨傲。

薛姨妈情知王舅母一直算计着薛家家产,因是只随声附和着,也不主动提及什么。王夫人心下极瞧不上这个嫂子,却也只得耐着性子陪着其说话儿。

此时天色尚早,外间酒宴未开,王夫人与薛姨妈便盼着总要见上王子腾一面儿。

等了半晌,不见王子腾入内,那王仁与王却来了后头。

见过礼后,王就道:“怎么不见凤丫头来?”

王夫人道:“凤丫头如今身子不爽利,不好劳动了。”

王蹙眉道:“王家女儿何时这般金贵了?呵,我看这是躲着咱们呢。”说话间看向王仁。

那王仁也道:“我这妹妹什么都好,唯独一点不好:喜吃独食。罢了,我看咱们先与琏哥儿说说吧。”

王应了,随即与王仁又往前头去。

王夫人心下纳罕,眼见这二人对凤姐儿心生不满,却不知是因着何事。正思量间,外头婆子传话一声,旋即王子腾负手踱步而来。

此时王子腾五十开外,两鬓斑斑,虽久居上位,面容却带着苦闷之色。

入得内中与众人略略说了几句话,眼见便要去前头迎客,王夫人赶忙道:“兄长可得空?我却有几桩事要与兄长说。”

王子腾略略蹙眉,便道:“也好,那咱们往书房去叙话。”

王夫人紧忙随着王子腾去了内书房。待二人落座,王夫人便说起了荣府情形。提及那日李惟俭将五枚玉石丢进园子里,惹得贾母心存疑虑,顿时愤恨道:“那姓李的实在不当人子!我不过说他几句,他便想了法子来作弄宝玉!兄长可要为我做主啊,总要给那姓李的一个好瞧才是!”

王子腾蹙眉不已,半晌才道:“李复生又不是贾家人,不过与你儿媳有些亲戚,你又何苦得罪了他?”

王夫人眨眨眼,心道怎地与自己个儿想的不一样?往日里自己说了苦处,兄长即便不出手也会给个主意。

她还不曾想明白,就听王子腾又道:“你从前就眼空心大,岂不知人外有人、山外有山?我如今不过是看似风光,实则危若累卵,但凡行差踏错半步,必将落入万劫不复之地。

那李惟俭顶着财神的名头,圣人青睐,百官回护,外间都说宁得罪陈阎王,莫得罪李财神。想那陈宏谋都要对其避让三分,怎地你偏要去触他的霉头?”

王夫人顿时委屈道:“兄长不知内情,并非我有意招惹,实在是那姓李的存心不良。若不是他帮衬着,承嗣哪里轮得到大房?如今爵位也要落在大房头上,来日老太太一去,荣府哪里还容得下我与宝玉?”

“糊涂!”王子腾厉声道:“大姑娘如今为贤德妃,又临盆在即,只消生下个皇子里,大房必对你礼敬有加,又哪里敢对你不敬?再者,便是爵位落在大房又如何,凤姐儿也是王家女儿,总归不是便宜了外人。”

“这——”王夫人顿时有口难言。

王家两代女子嫁入贾家,王夫人只能嫁嫡次子贾政,因着那时贾家声势正隆,全然瞧不上附其尾骥的王家;待到了贾琏这儿,贾家削爵,贾敬辞官避祸,凤姐儿便嫁了嫡长子贾琏。

此时不拘爵位落在大房还是二房头上,都算是变相为王家所操控。王家处心积虑两代人,好似藤蔓一般附着在贾家这棵大树上,不断汲取其养分壮大自身。

如今贾家势衰,家中再无成器子弟,金陵四大家更是以王家为首,那王家的谋算早就成了。至于贾家那中看不中用的爵位,王子腾哪里还管是落在哪一房头上?

可处在王夫人立场上自然大大不同。

嗫嚅半晌,王夫人才道:“如今凤丫头眼瞧着与我生分了——”

王子腾哪里理会这等狗屁倒灶的小事儿,只蹙眉摆手道:“姑侄之间一时生分又算得了什么?凤丫头年轻气盛,你让她一让就是了。”

王夫人委屈不已,又要开口说话,却见王子腾忽而看过来道:“还有一事最紧要,往后万万不可再去招惹李复生!倘或招惹来祸事,可莫说我这个兄长不认你!”

王夫人听罢只觉天旋地转,万般委屈偏无处叙说。心下不由得悲愤不已:那姓李的……不过是个幸进小人,怎么就招惹不得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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