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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何朵气得大声道:“你现在是说的宏图壮志,将来真到了那一天,你就算不记得不承认,我又怎么可能真不管你就你儿媳和你儿子现在的样子,你还指望他们将来能良心发现你好着的时候人家都懒得理你,你成了瘫瘫人家凭什么就要给你脸了!”
“你这女子!人家都说你跑到外面开眼界去了,开了一年多就是个这就这么说话”许娇兰怒道。
“行,我啥也不说,我就是个外人,说啥都是错,你们才是一家人!”何朵气得直想跺脚。
许娇兰也没有停歇的意思,长日来堆积的不满哗啦啦倒了出来:“越说越不像话!他们没有上过大学,你也没上别人说话不中听,你也这么个样吗我倒是想指望你呢,怎么指望你姐嫁到几百里公里外的虞市,一年到头不回来几次,别说指望了,跟了那么个不靠谱的男人,自己都过的乱七八糟。你更好,跑到了天边,我望都望不到头。我倒是想指望呢,怎么指望”
“什么叫跑远了就指望不上家里今年过的这个年指望的是谁我倒是想离得近呢,在宁水这鬼地方,一个月能赚到一万吗你儿子儿媳离得近啊,那你指望上了吗我就活该要守在你们身边,供着你们,连带我哥一家子也一起供着,活该被拖死是吧!”何朵争执道。
万万没想到,母亲又拿这套争论过几百遍的话来呛自己。原本只是自己替她和父亲鸣不平,结果变成家里光景不好都是自己的错了。
许娇兰看女儿气的不轻,叹了一口气,主动缓和道:“妈也不是怪你。都说女儿是父母的小棉袄,你姐已经跑那么远了,你又不在身边,妈真的很难。左右看看,谁家不是女儿都在身边,家里有个大事小事,女儿马上就回来穿忙。咱家呢进进出出都是我和你爸两个人。人家别人只是不说而已,谁不知道人家都在背后笑话咱家俩女儿白养了”
“谁他妈这么无聊说这闲话整日里吃饱了撑的嚼别人舌根!就算他们瞎胡说,你自己不听不就是了自家日子过得怎么样,是靠别人评价决定的”
“不只是别人评不评价,妈自己心里就不舒坦,妈就是希望你回来。”
“又来了,千年不变!每次不管跟你说什么都能绕回来!!”何朵气呼呼地走出院子,站在冷空气中独自愤怒。
肚子里憋火憋的难受,索性刷手机转移一下注意力。这一刷,一个消息还真让她呆愣住了。
“我结婚了——朱峰。”
仅仅只是四个月前,朱峰还在醉酒后对她哭哭啼啼,如今却突然迈入了婚姻的殿堂。何朵第一感觉是被耍了,虽然她未曾对朱峰真正动过心,却仍难免有这种感觉。
“厉害!祝你幸福。”
“这么突然,不过祝你幸福。”
“哦,祝你幸福。”
连续编辑了好几条,最后又一一删除。想了半天,还是不知道应该回复些什么。她知道应该祝福朱峰,却怎么都按不下那个发送键。
方才和母亲那一番憋屈的争论,加上这莫名其妙的结婚通知,怒火一下子冲到了何朵胸口。左右无措间,索性拉黑了朱峰的所有联系方式。
每次与母亲的较量都会以何朵的偃旗息鼓告终。在母亲面前,何朵永远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只能敬而远之。偏生许娇兰绝不会舍得浪费任何一个能和女儿“谈心”的机会,但凡闲下来,无论什么话题,最后都会诡异地转移到何朵回不回宁水这事上。
在这种可怕的循环发生之前的几十年里,何朵最珍视的时光,就是可以围绕在母亲身边闲话家常。从小就和母亲无话不说的她,在一次次发现母亲执念之深、控制欲之可怖后,开始逐渐抗拒与她的独处时光。因为无论自己如何据理力争或者动之以情,都丝毫无法撼动母亲这根深蒂固的精神pua和道德绑架。以至于她开始越来越多地回避和母亲独处的时光,母女俩的聊天机会自是越来越少。许娇兰白天没有了给女儿洗脑的机会,便开始把精力投入到夜深人静之时。
往常只要一回到村里,何朵都会尽可能和母亲睡在一张床上,母女俩总有说不完的话可以在熄灯后慢慢絮叨,那种氛围既放松又美好。可如今就连这最后的温情时刻,也被母亲用来作为“劝归”的机会。原本温馨难得的母女团圆时光,变成了一轮又一轮的洗脑和争执。许娇兰意志力惊人,不到何朵气急败坏发起脾气,就绝不结束。以至于只要有可能,何朵一定会坚持和母亲分房而睡,远离这没有尽头的拉扯。
年还是一如既往地悠然度过,只是噼啪的鞭炮声早已没了少年时的蓬勃之气,几声爆响后便归于沉寂,仿佛炸开后贴入地面的那一刻,才是它们真正奔赴的意义。
何平一家前脚刚走,何胜军也开始早早地联系各地的包工头找活干。
“工地的活没这么快吧一般不都是要过了正月吗”何朵看父亲打了一上午的电话,问道。
“也没那晚,早的地方过了十五就开工了。”何胜军说道。
“那你今年打算去哪里”
“看哪儿有活么。可能是原中那儿,也可能是豫川。”何胜军吐出一口烟圈。
“豫川啊又跑到外省呀尽量还是在家附近吧,比较放心。”何朵说道。
许娇兰揉着酸疼的膝盖,插话道:“这能由得你选得看人家哪边有活。”
何胜军和另外两个村民经常一起结伴外出打工,地点多为在建楼盘或铁路轨道。搬石头,晒洋灰或者拉水泥这种零碎小工就是他们的主要活计。彼时也是全国农民工广泛输出的年头,仅魏州的农民工就暴增了五十多万人,总数将近一百七十万。放眼全国,中西部地区农民工的人数增长普遍快于东部地区。虽然陆续出台了很多保护农民工权益的措施,但是短时间里在全国范围内严格精准的执行却并没那么快。
由于缺少法律意识,农名工跟工地的合作多为口头协定。一个月能拿多少,能不能按时拿到,全凭工头及老板们的人品。好在何胜军为人老实厚道,结交的那些工头也相对靠谱,虽然时不时也有拖欠工资的情况,最多三五个月也就慢慢付清了。何胜军催款的方法也相当稳定,那就是宠辱不惊不厌其烦地打电话。
“噢,钱有了吗”
“这两天要着急用钱了,你看能先给一点儿了吗”
“现在手里有钱了嘛”
“就问问你钱啥时候能给呢”
饶是如此,何胜军也怕极了拖欠工资,毕竟对他而言,哪怕一分钱都是当下糊口的稻草。
“爸,你们每次在工地都有固定的的住处吗”何朵问道。
“有哩!工地都有宿舍,就搭在工棚里。”
“棚子……”何朵脑补了一些画面,说道:“所有人都挤在一起,臭都臭死了吧”
“都是打工的大男人,臭就臭了嘛!习惯了啥也闻不到!就是上厕所没地方。去年在离丘邻市的那个工地里干活,我们上厕所都是在工地边的土堆里。好家伙,那地方,远远就能闻到冲天的尿骚味。有时候我们要去公路那边买点东西,就得翻过那个土堆,那脚底下踩的都是一堆一堆的屎尿和卫生纸,哈哈哈!”何胜军笑哈哈地回忆道。
何朵看着父亲忍俊不禁的表情,心里的难受也被稀释了不少。父亲有他自己的生活和欢乐方式,只要他快活,那就够了。
“那你们平时都咋吃饭”何朵好奇地问道。
“工地上有大师傅做饭,一大锅子菜和馒头。吃饭的时候端上缸子或者碗过去,每人给舀一勺菜汤,发俩馒头。馒头管饱,不够吃了能继续拿。”
“都是些什么菜有肉吗”
“有!肉没咋断过,就是也没那么多,就吃那个味儿。菜么就是白菜,土豆,萝卜,豆腐这些。”
“你爸这烂汉,每次出门扛着干干净净的被褥,回来后就脏的能捏出油来!在外头没人看着了,估计每天连脸和脚都不洗,能恶心死!”许娇兰哼道。
“那咋洗么能把露在外面的洗洗就不错了!实在脏得不行了,也会去城边的澡堂洗澡的。”何胜军笑道。
何朵认真地叮嘱父亲道:“不管怎样,卫生还是要注意的,病从口入嘛!别的不说,平时吃喝的餐具和杯子可是要勤洗的。”
每每提到丈夫的卫生问题,许娇兰就有说不完的唠叨。不等丈夫说话,她便接着说道:“切,他才不管那些呢!只要能装得下吃的,哪怕里面是土他都吃不出来。你是不知道你爸每次回来时手里那个保温杯,脏的哟,我都不想给他洗。就这,你看,这还是我拿钢丝球和洗洁精洗了半小时的结果,就这看着都像是沾了多少泥一样!”说着指指丈夫面前正在冒着热气的老旧不锈钢保温杯。
一家人正说着闲话,院子里的小灰叫了起来,原来是邻居来串门了。
“说啥呢这么热闹!”说话间,何家的常客春雷掀开门帘走了进来。
“春雷叔!”何朵一边打招呼,一边殷勤地给春雷倒上茶水,顺手把干果盘里的瓜子花生添满。
“这不正说着你哥出去干活的事儿么!”许娇兰笑道。
春雷接过何胜军递的香烟,慢悠悠抽了两口,也不说话。因为两家离得比较日里经常互相串门,可以说彼此都是对方的铁杆茶友兼烟友。虽然何胜军和春雷年龄差了十来岁,却很能处得来。每次串门时彼此也都非常随意,想说话就说,没啥话说时就各自沉浸在吞云吐雾的松弛中,末了拂衣而去,自然舒畅。
何朵早已习惯春雷的串门模式,继续着上面的话题道:“为啥一定要出去么咱们这里就没办法靠种地养家吗比方说我们把地里收拾收拾,种上销量好的东西……”
哪知话还没说话,就被春雷打断了:“种屁哩,地都要被回收完了。”
“回收了不种小麦了吗”何朵惊讶道。
“你回来没看到吗谁家地里还有麦苗”春雷笑道。
是了,难怪总觉得今年的冬天没有往年那般有活力,原来竟是漫山遍野中少了那一垄垄的碧绿。
“这些地不种麦子了,那干啥用”何朵好奇道
“还不知道呢,听说是让种核桃吧!”何胜军喝了一大口茶水,慢悠悠说道。
“种核桃种那个干啥”
“卖钱哩么!”何胜军道。
“可我看地里光秃秃的啥也没有呀!有没有说什么时候种而且从种树到结出核桃也得好几年吧”何朵隐隐觉得有些不靠谱。
“核桃树倒是也长得快,好的苗子一年就能开始结果子,平均两年就慢慢有收成了。”许娇兰说道。
“那核桃打下来以后,公家会统一回收吗”何朵问道。
“不知道呀,这往后的事情谁能知道”许娇兰说道。
“这煤矿不能挖,年纪轻的都外出打工去了,年纪大的要么守在村里,要么成为四处寄居的农民工,那村里这些地到最后又由谁来打理”何朵问道。
“谁知道呢,让干啥就干啥吧!你就是种麦子,年轻人也不愿意回来收拾。现在还有几个年轻人愿意回地里干活的”春雷嗑着瓜子说道。
何朵望着山坡上的一道道梯田,因为没有了麦苗而显得分外荒凉。原本就昏沉沉的黄土坡,在失去唯一的生命点缀后,颓靡如油尽灯枯的老人。
原本人均年收入只有三四千元的农村,如今连粮食都不种了。改种核桃树的决策有头没尾,问起来村里人都是一问三不知,实在令人揪心。
未来的事情,只能上面说一步下面做一步,至于为什么要这么做、怎么做、以后如何做,却不会有人愿意多说一句去普及或解答。饭碗里的事情,终是不可预期,无法外求。
大咪一下子老了很多,也疲懒了很多。何朵发现在它耳朵上竟然有密密麻麻的吸血虫,大的尚且可以用指甲掐出来,小的却没办法抠抓。许娇兰见状,拿来一桶灭蚊虫的喷雾,对着猫耳朵就喷了过去。
“妈呀,你干啥呢这会毒到猫的!”何朵大叫道。
“它还能被这毒死我平常都这么处理的,不是还活得好好的!”许娇兰不置可否道。
何朵无语,抱着大咪去隔壁屋子看电视。大咪如今比前些年更加粘着何朵,这让她心疼不已,越发担忧过几日的离别场景。抱着怀里的老猫,何朵回顾着将近十年来的猫生过往,轻撸着它那一身已经不再光亮顺滑的猫毛。大咪则轻柔地打着呼噜,极其珍视和享受窝在何朵腿上的幸福时光,仿佛也知道这样的日子已经越来越少。
“又抱着了!这个畜生,越老饭量越大,一天能吃掉我三个馒头!”许娇兰来隔壁屋子取东西,看到何朵和大咪腻在一起,不爽地抱怨道。
“你养猫,又不让它吃饭,这是什么心态这村里的猫每天活动量多大,吃的多不很正常吗本来冬天山里的动物就少,它抓不到猎物,肯定就会吃粮食吃得多呀!”何朵为大猫鸣不平道。
“吃死吧,这畜生,早点死了我就解放了。”许娇兰越说越过分。
原来大咪近半年以来时不时会大小便失禁,有好几次甚至拉撒在了床上,弄得许娇兰暴跳如雷。
“那么大的床单床垫,就因为它乱拉乱尿,我得一遍遍拆洗。我这腿和腰疼成这样子,这不就是往死了折腾我吗那几次把我给气的,抽起棍子就往死了打它。把它给打的,边跑边躲边拉撒!”许娇兰恶狠狠地回忆道。
何朵心里一阵酸涩,既为母亲的不易愧疚,又为大咪的可怜心疼。
“可是我回来这些天,大咪不是好好的吗”何朵软语说道。
“它也不是经常犯,时不时的,说不上规律。”
“它肯定是年纪大了,想上厕所时来不及,控制不住,肯定不是故意的。猫天生就爱干净,这家里它住了十年了,以前又不是这样。”何朵快速在脑子里检索着各种理由,希望能软化母亲对大咪的恨意。
“它就是故意气我的,所有人都故意欺负我,猫也是!”许娇兰却完全听不进去。
“猫哪有这么复杂的心思你就是一天天的给自己加戏!”何朵劝道。她想语气凌厉一点儿教育母亲,却深知自己没有资格。
“你觉得它不是故意的,那你养它,你把它带到江临去!”
何朵哑然。
不是她不愿意,她才几斤几两,有何能力能让从小到大活在山里的家猫去到千里之遥的江宁即便可以,习惯了自由的大咪,又如何能够忍受自己那二十平方的小屋子何况屋子里还有一个非常讲究的室友莫清澜。这条路她不是没有想过,每年回来过年抱着大咪时她都会思考这方面可能性,可答案都是否定的。
自己什么都给不了大咪,给不了。
“你们谁都不养,只管玩,你们谁都没有资格跟我说原谅猫这样的话。”许娇兰说道。
“妈,你现在变得太狠心,太冷血了。”何朵无力地说道。
不只是大咪,院子里的狗也早已换了第四只。上一年刚生过一窝小狗的母狗,在小狗三四个月的时候就被偷狗贼偷走了。几只小狗陆续送给了邻村的人家,只剩下一只小灰狗,因为太过机灵,不只偷狗贼,连何许夫妇都抓不住,索性就留在了院里。后来越养越大,成为了家里的新一届看门狗。
铁打的猫咪,流水的狗。还好小灰天生机警,靠着自己的聪明才智躲过了偷狗贼一轮又一轮的抓捕,这倒也值得欣慰。
“大咪,姐姐爱你,你一定要好好的,安心等我。等姐姐将来有能力了,接你去大城市一起生活。”临行前,何朵依依不舍地告别大咪,在它耳边一遍遍地絮叨着。
大咪轻轻地响着呼噜,一动不动待在何朵怀里,安详地闭着眼睛,像是困倦已久的老人,正在平静地接受着亲人的告别。
正是:出生入死世间客,不见青天只见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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