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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云回到陈矩的宅子,向他汇报与李进忠面谈的经过。

他依然十分不解,问陈矩:“师傅,为何对李进忠这么……看重”他用了‘看重’一词,但并没点明是皇帝看重还是他师傅看重。

陈矩沉默良久,才说:“世上的事,不能单纯只以好事坏事来分,所谓好坏,不过是看你所站的位置罢了。”

“弟子知道了,”常云没有继续追问,师傅的‘答非所问’虽然没有解开他心中的疑问,但至少清楚一点,师傅身处高位,其实很难很难……

“这李进忠,目前还看不出来他真正的本性如何,但不妨碍咱们施以‘影响’,就算他往后被陛下派去收税,至少可以像孙隆那样。”

“孙司礼,苏州”

“孙隆久在苏杭,对江南应是有感情的,所以对其手下的约束还是不错,尤其刘忠和刘成。

“明白了。”

————

二月,湖广税监陈奉上奏,称楚臣上下朋谋,掯勒清查钱粮,乞行严究。

朱翊钧遂下旨清查,陈奉奉旨前往,查得库藏积银两只一半解用,知县王之翰,推官何栋如抗违推诿。

朱翊钧再下旨,王之翰革职为民,何栋如着锦衣卫差的当官旗星夜扭解来京。如再有不遵的,参来重治不饶。

月底,陈奉又进金银样砂一百一十斤,矿金十二两,矿银三千两,水晶二十斛等。另外,广东珠监李敬进金银内库矿金五百二十五两,银五千余两,又大小珍珠一千二百六十九两。

自打湖广佥事冯应京被朱翊钧革职为民用不录用之后,刑科给事中杨应文等科道官再次上疏,救援冯应京,并乞还王之翰等原职,免何栋如拿问,另急选老成内臣代陈奉,以救一方民。

朱翊钧接疏,恼怒异常,如今已不是换人不换人的问题,而是科道言官一而再再而三挑战他的皇权权威,他如何不怒既如此,也毫不犹豫即令锦衣卫一并将冯应京也拿问到京。

三月的武昌,春回大地,草长莺飞。

但当锦衣卫缇骑踏进武昌城那一刻,春天就不再是让人满怀希望的季节。

陈奉知道锦衣卫即将抵达,心中得意无比,他已命人在全城张贴告示,来揭露冯应京等人的‘祸恶’。而在巡抚衙门的巡抚支可大一听陈奉还是一副不嫌事大的模样,一个踉跄差点扑倒在地。

可惜调兵权不在他手上,在陈奉手上,要是他觉得还能像上回一样搞定,恐怕是想天真了。但就算有兵可调,也不过三四千的兵力,要是叛乱的民众达上万乃至数万,局势只能是一发不可收拾。若真到那时,也只有请求朝廷派兵派人过来。

“陈奉这阉庶子!害我好苦!”一想到此,支可大简直气得要吐血。

此刻的陈奉是洋洋得意,他倒是让人去张贴告示,却不成想,百姓并不知道锦衣卫缇骑要来武昌拿问冯应京一行人到京。

这下全城百姓都知道了,锦衣卫来武昌拿人!

缇骑一进武昌城的东门宾阳门,很快通过宾阳门前的通衢大道,直扑武昌府衙门。在缇骑经过时,大道两旁跪满了男女老幼,士农工商,仿佛是瞬间涌出来人群,皆向率痛哭。

锦衣卫领头的是一百户,一路走来丝毫不敢放松,一边策马,一边叩紧了腰间的武器。直到进了府衙,一举拿下冯应京,及王之翰、何栋如后,也不敢有些许放松。

要是今日武昌民变,恐怕不是他几个缇骑能够应付的了的,先不说出不出的去,就是命能不能保住都成问题,何况还要押送‘犯人’。

街衢上已然一片汹涌,很快,冯应京等人被捕的消息就泄露了出去,本就汹涌的人群顿时炸了锅,不知谁在当中吼了一声,“去税使衙门!”话音方落,瞬间传遍人群。

“走,去税使衙门诛陈奉!”

“诛陈奉,诛陈奉,诛陈奉……”人们一遍一遍的喊着‘诛陈奉‘,几万人在街头立刻汇集成潮水,向税使衙门涌去。

税使衙门离府衙并不远,锦衣卫百户已在大门内观察了许久,见人群转而向税使衙门涌去,这才下令缇骑赶忙出府,押送囚车快速绕道忠孝门出城。

然而却已是来不及了……

陈奉之前确实在税使衙门里,随着手下喽啰一个接一个来报:“外边民众哗变,正朝税使衙门来!”他能清晰的感觉到一丝危险正在靠近——他当机立断跑出税使衙门,往楚王府里躲去,而来不及躲藏的税官则慌成一团。

他前脚才跑,后脚汹涌激愤的人群就冲进税使衙门,一番打砸,并未发现陈奉的踪影,而依然愤怒的人群又把怒火烧向了巡抚衙门。

湖广巡抚支可大吓坏了,连忙调集衙门里的士卒堵在大门,不让愤怒的人群冲进来,而他自己躲在后衙里,战战兢兢丝毫不敢动弹。

百姓涌在大门,大声痛骂巡抚,骂他助纣为虐袒护陈奉,为了泄愤,又一把火烧了巡抚大门。陈奉是逃进楚王府,百姓再如何汹涌也不敢冲击王府,但他手下还有几个来不及逃的税官却被民众逮住。

“把这几个坏人绑了丢大江里去喂王八!”领头的一喊,人群立马响应,可怜那几个税官,平日里作威作福惯了,这回是真当了陈奉的替罪羊。几人被五花大绑,扛起举过头顶,像货物一样被一个个传递出去……伴着凄惨的叫声又被丢入大江中,转眼即被江水吞噬。

那一队押送‘犯人’的缇骑一出衙门即被人群围住,里外三层围得死死的,百姓拥住槛车而号哭。锦衣卫百户一见急了,生怕牢车被毁犯人趁机逃跑,于是急命缇骑抽出武器对抗,本就乱糟糟的人群这下更是混乱不堪。然而有人受伤,殷红的献血,凄厉而痛苦的惨叫,越发刺激人的野性,缇骑当中瞬间有两人被拉下马,武器被夺,又被无数人踩在脚下,转瞬不见踪影。

锦衣卫百户顿时目眦睚裂,想也不想就举起绣春刀乱砍一气,利刃刺进皮骨的‘噗噗’声,伴着鲜血飙出,溅在脸上身上,像极了地狱的厉鬼。

囚车里的冯应京眼睁睁看着那些百姓,前一眼还是鲜活的生命,转眼就一个接一个倒下,血流成河。不知何时眼泪变成了血泪,混着满脸污秽就落了下来。他发疯似的向民众大吼:“都住手,都住手!听我冯某人一句!”

连着嘶吼数声,混乱的局势渐渐有所缓和,冯应京又连忙说:“莫再同朝廷对抗,以免换来更糟糕的结果!今日我冯某人就随锦衣卫进京,我相信公道自在人心!还请诸位都散去,别再有无谓的伤亡。”

冯应京反复恳求、劝说,好歹紧张的局势终于有所转圜。而躲在楚王府里的陈奉,此刻想的却是暗中调兵遣将,来镇压武昌的叛乱民众。

很快,官兵进了武昌城,聚众的士民被杀的七零八落,眼见局势已然失控,一场屠杀几无可能避免……躲在巡抚衙门里瑟瑟发抖的支可大,终于想起要向京城的皇帝报告此事,他哆哆嗦嗦的拿起毛笔写下题本,求助朝廷来出面干预,他一介地方大员,已对局势完全失去了掌控,并恳求皇帝撤回陈奉。

“武昌已是暴民的天下!”与此同时,楚王府里的陈奉,亦准备向朱翊钧上疏,同时也请求调离武昌。

————

朱翊钧又开始牙疼了,尤其夜里,那种痛,让他几欲抓狂。

白日里,上一晌才刷过牙,下一晌就又让贴身近侍拿牙刷竹盐来。近侍看着皇帝死命的刷,那刺耳的‘擦擦’声传到耳朵里,都禁不住头皮发麻,恍惚间只感到自己那一口牙似乎也痉痛起来。

他只有在心里默默的安慰自己,待会就好,待会就好了……

朱翊钧是急火攻心,嘴角也燎起了火疱,他知道是让陈奉和支可大给气的。所以他把这两人的急奏给甩在一边,但不知怎么就掉在地上,又被他不小心踢到了那张覆有黄绫桌围的御案下面。

直到半个月后,沈一贯上疏——臣不敢不奏武昌之乱,因陈奉既参冯应京去任,即大出告示数其过恶,小民家家痛哭,追送应京,因而互相杀伤以激此变。陈奉见势危急躲入楚府……小民恨巡抚曲护陈奉,随车痛骂,防火烧其衙门,巡抚疏中但言失火讳之也。今小民群聚实未尝散……皇上必宜早发一谕,治陈奉之罪,另选老成忠慎者往,以安楚。不宜待百姓杀陈奉而后图……

朱翊钧这才想起半月前那两份奏疏,但已忘记被他放在了哪里。

“朕还能派谁去”看着沈一贯的疏,脑海里居然一片茫然,一种无力之感油然而生。

文书官卢全想了一下,禀道:“万岁爷,不如让江西税监李道先去武昌查勘一番,再做定论也不迟。”

“李道……”这个名字他并不熟悉,眼下他还能记住名字且对的上号的,似乎只有……

“对了!”朱翊钧突然想到了那个傻子李进忠。

“去,你让人去把那傻子给朕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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