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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难得睡得安稳。

梦里有棠梨花香,还有家的味道。

梦见自己在二十一世纪的卧室醒了,我披着头发走下楼,却见爸爸妈妈、爷爷奶奶,还有弟弟都坐在餐厅里,谈笑欢声,那桌上,还有给我留的一碗冒着热气的汤圆。

我穿着拖鞋倚着墙,只静静地看着他们笑。

……

舟车劳顿,这一觉,竟沉沉地睡到了次日午时。

直到铖儿在屋外的一声声“阿姊”将我嚷醒,这才得知,曹丕他们一行早已离去多时。

我暗自懊恼着,无可奈何。

“阿姊,父亲在前堂唤你过去呢。”门口突然冒出个锐儿的小脑瓜。

我连连应声,赶紧梳洗正衣,跟着铖儿和锐儿一同去往前堂。

三五侍婢垂手廊下,叔父崔琰正坐在堂上览卷,一旁有叔母奉茶。在屋外默然站定良久,我提裙进门,正要跨过门槛,忽与崔琰四目相对。

他冷漠的神情教我打了个寒噤,见他起身朝外走来,我连忙退出屋外,颔首静候。

崔琰负手站定,喝令我道:“堂前跪下!”

院中众人皆被吓得不轻,我终于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慌忙下阶,跪在庭央。

面前不知何时端来一盏香炉。

崔琰在台上厉声道:“一炷香时间,将本朝曹大家的《女诫》一字不落背出来。”

曹大家即赫赫有名的东汉才女班昭,《女诫》是她撰写的班家女性私书,自问世以来便被争相传抄而风行至今。前世我最不喜欢约束古代妇人的纲常礼教,来到这个世界后也十分任性,只零星读过几次,从不曾好好背过。

如今跪在堂下,我满头雾水,欲言又止,却不敢忤逆半分叔父崔琰,只好磕磕绊绊,试着背去:

“鄙人愚暗,受性不敏……蒙先君之余宠,赖母师之典训,年十有四,执箕帚于曹氏,于今四十余载矣……战战兢兢,常惧绌辱,以增父母之羞,以益中外之累……”

背到这儿,便再也背不出来了,隔着老远都能感受到崔琰的怒气,我满脸羞愧,将头埋得很低很低。

“你不是很有本事的么你在外不是‘似男子般好读经卷,遍览诗书,目之而不忘’么怎么,如今认祖归宗了,反倒连小儿成诵的《女诫》都不会了还是你阿叔比不得那当朝司空威严,不能让你‘战战惶惶’,不能考问你的学识”

崔琰三两句话就压得我喘不过气,比曹操的质疑还恐怖,我不敢辩驳。

“说!为何背不出”

“缨儿当年不想学。”我仰起头,坦白道。

“不想学辞赋小道,这些你倒学得很好!”崔琰拂袖作怒,呵责道,“汝自恃其能,全不知君前忌讳外露锋芒!你真以为那日,曹司空会单凭几句问答来验明汝之身份真假吗当年汝阿翁何曾教过那等奉承之辞仔细思量罢!这些年汝疏于礼教,在外都染上了什么习性!简直令我崔氏一族蒙羞!”

是啊,古代女子无才便是德,纵然我答不出又怎样呢曹操根本不会多在乎,他不过想借着吓唬一个鲁莽小孩儿,来打压屏风后的崔琰,而我说出一堆所以然来,反倒令曹操奇怪,并促使他打下如意算盘。

原来,即便拥有良好的现代教育知识,也难在古代社会求得保全。

可是,帐前失仪,射中暮鹰,不过用几句汉赋应对了曹操的话,在叔父崔琰看来,竟至令家族蒙羞的地步么

我百般不是滋味,精神恍惚,完全不能理解他所珍视的某些东西。

铖儿被叔母拦住,他只敢抹泪抽噎,不敢放声大哭,想来平日多受崔琰严教。

叔母上前劝道:“老爷,缨儿才刚回府,何苦如此……”

“夫人!正因刚回,才须训诫啊!”崔琰挥泪道,“吾兄遗愿,不过亡女回归,如今却又落入曹氏之手,我岂不心痛!数日前帐中察言观色,已知此女生性放诞,易生事端,况小小年纪,便知阿谀权贵,若他日在曹府惹出祸端,牵连崔氏一族,更当如何纵是兄长在世,预见此女不肖,亦当早除隐患!……”

那时年纪尚幼,我并不知崔琰在堂前痛骂是为我好,只知声声训斥,声声刺耳,我红肿了眼睛,委屈得直想掉泪。虽隐忍不言,却攥紧双拳,逆反心理已起。

我因背不出《女诫》,被崔琰日中罚跪于堂下,跪至申时末刻。

府中上下皆用过晚膳,在叔母和弟弟们的哀求下,崔琰终于肯让我起身,却不许我用膳,径直领我前往崔府祠堂。

祠堂烛火暗淡,肃静悄悄,仆婢们点亮数盏陶灯后,关门出去,只留崔琰和我。

“世祖位前,还不下跪”

崔琰说毕,自行叩拜,礼数无不尽善。

跪了半日,膝盖早已酸痛不堪,我艰难屈膝,漠然学着拜祖的礼节,毫无感情地盯量着高台上摆起的排牌位,忽而觉着有些阴森恐怖。

那块块褐色牌位,像座座大山,每当我一叩首,就压在我肩上一次。

目光最终落在了高台最顶端,那有块雕刻纹饰尤为显眼的牌位,牌面上写的,似乎是什么“显祖考崔公讳业”。

跟白日相比,崔琰仿佛心事重重,他慨然叹息,以长者之尊,对我谆谆教诲。从崔氏先祖崔意如,讲到已故祖父崔密,说族史、教族规、谈祖训………足足训了一个时辰,最后,他又兀自在祖牌前叹息。

那夜,在宗祠里,崔琰说了很多话。

那夜,我了解到了很多先前毫不在意的事。

清河崔氏,源出姜氏,属齐国王室,以封地崔邑而受姓崔氏。西汉时,崔意如二子崔业与崔仲牟各自定居于清河郡东武城县与涿郡安平县,崔氏一族遂分为清河崔氏与博陵崔氏,两支并为著姓。

我阿翁,即为崔业八世孙崔密长子。

原来,我竟是清河崔氏长房长女。

清河郡崔氏一族分支众多,许多旁支因河北战乱已迁向四方,但长房与小房犹在,迄至我祖父一辈,显赫的便有密、殷、挺三家。我阿翁在时,便是族中领袖,我阿翁故去,叔父崔琰学成归来,出类拔萃,深得袁氏重用,自然接替我阿翁,统管族中大小事务。

以崔琰之才,不过数年,便已令清河崔氏崛起为关东望族,他自然而然,成了河北士族领袖。

乱世纷扰,士族门阀无时无刻不发挥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士族女的身份,不仅仅是一件华丽的外衣,更是一张束缚自由的巨网,以后的日子,我怎么可能万般由诸己呢

正走神之际,忽听崔琰淡漠地说道:

“阿瓠,邺城与许都皆为是非之地,司空府不比崔府,万般时候汝皆须谨言慎行,切莫不守规矩,惹是生非!叔父最后教你十字箴言,你可听好了——”

“叔父请言。”我亦淡漠回应。

“一曰仁孝,凡为人子,不论出养与否,皆需以孝侍奉双亲。入了曹家,曹公及其夫人,便是你再生阿翁与阿母,汝当恪守人女本分,顺言顺行,万不可做有悖人伦之事。

“二曰守礼,公府之女,非比寻常闺阁,我崔氏一族,忝列簪缨,却素以诗礼传教。日后与曹氏宗族姊妹兄弟共处时,不可任性妄为,与人起争执。

“三曰勤俭,纷乱之世,骄奢淫逸自是取亡之道,莫自恃养尊之躯,惰于起居而崇华尚丽。曹公素来以俭持家,不可有违制命。

“四曰贤德,见贤思齐,有德乃馨。虽为女子,犹须治学,熟读《列女》,谨记《女诫》,聆母氏善教,受师保明训。德之不修,学之不讲,谓己贤良淑德,可乎

“五曰,通达事理,机警应变,此诚明哲保身之义也。叔父不求你有甚于男子之才智,不泯然于庸人,如是而已。列此五诫,汝可烂记于心否”

我静静地望着高台上排排褐色牌位,端正地磕了一个头,又对着崔琰再拜。

“缨儿谨遵叔父教诲。”

降此乱世,我早已身不由己,即便照做了,大抵也不免于陷入另一种绝境罢。

若我真能一字不落践行这十字箴言,倒堪称封建妇女模范了。

我知道,日后还有族权、父权、夫权、神权四座大山等着我。

见我神情颓靡,崔琰冷笑道:

“今日汝虽归我崔门,不月却将入曹氏之闼,认外族为亲,断宗室之义,有一点汝务必明晓:吾与汝并无半分叔侄之情,吾躬自教训,传汝家学,只因汝父为吾兄而已矣!”

唉,何必说这些狠话故意激我呢

我会当真的。

我知道叔父您不喜欢我。

我也不喜欢您。

我只敢在心里说道。

次日,叔父命我和胞弟铖儿换上了粗麻布所制的斩衰丧服,并引我们姐弟二人,驾车出北郭,前往三里外一处小丘。

叔父说,那里埋葬着我今世的生身父母。

正是初春时节,天气风云变幻,刚出城不久,天上就飘起迷蒙小雨。

道路渐渐有些泥泞,但崔琰仍命仆夫驱车,坚持让我们姐弟二人冒雨上坟。

冀州常年遭受战火荼蘼,一路行来,沿途村舍,一如那夜崔琰在曹操帐下所说的,那样凋零破败。雨越下越大,道旁随处可见无处避雨一身泥泞的乞人,他们有些患了重病,倚着断墙不住地哀吟,让我听得心慌。

清河郡郊外惨状提醒着我生存来之不易,我顿时消散了不少杞人忧天的焦虑。

人活着,真像造物者随意摆弄的一场游戏。

去年此时,我犹是拄杖行乞中的一员,今时今刻,却能穿着干干净净的衣裳,坐在能遮风挡雨的帷幔车内。

那再过几年呢再过几年的雨天,我又在哪里

颠簸了良久,终于登上小丘,叔父打起青伞,拉着我和铖儿一同下了马车。

墓园荒草萋萋,雨中仅有两块冰冷的墓碑赫然站立。

“阿姊……铖儿怕……”

铖儿一头扎进我怀里,止不住地掩面啜泣,惹得我也两眼湿润。

铖儿像极了我前世那未成年的弟弟。

当年父亲被送去殡仪馆后,我们回到家中,满心疲惫,只瘫在床上,他沉默了一天,突然失声痛哭,用被子遮住脸,悲恸地说:

“姐,我们没有爸爸了啊——”

每每忆及此处,五脏崩摧,心肝裂断。

这个世界还给我留了一个骨肉至亲,算不算格外仁慈

可我自身难保,将来崔氏一族顶柱遭曹操屠戮时,我哪里又有十足的把握能护他周全

叔父给我递过一把伞,我点头接过,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铖儿不怕,别哭,有阿姊在。”

我忍着不让眼泪落下,拉着他的手来到墓碑前,把伞扔在地上。

“乖,听阿姊的话,来,咱们跪下,给阿翁阿母磕三个头——”

铖儿抽噎着,小小脸庞上雨泪纵横,他认真问我:

“阿姊,铖儿自出生时便没了阿母,也不记得翁翁的模样,是不是他们都不喜欢铖儿……是不是,因为铖儿,翁翁和阿母才死掉的”

铖儿不过十岁,就已意识到死亡的含义,这么多年没有生身父母陪伴成长,他又是怎么过来的呢

喉咙里哽噎得难受,我悲戚地将他紧紧抱住,劝慰道:

“不许胡说!铖儿是阿翁阿母独子,将来可是咱家的顶梁柱,不准再哭鼻子了,仔细教他们听见!”

这话果然管用,铖儿听了,瞬间噤声,似小鸡啄米般点头。

和铖儿磕头毕,头顶忽晴,仰头一看,原是崔琰上前,将自己的伞给了我们避雨。

这个角度下的崔琰,似乎苍老许多,神情也再不似府中那般肃然。

雨水打湿了他的长衫,仆夫撑伞也被他逐开。

他就给我们姐弟二人打着伞,自言自语道:

“兄长,阿瓠回来了,愚弟无能,未能尽早寻其还家,致使划入别家族录,琰心惭愧,将来不论发生何事,琰都会尽全力护她周全。

“铖儿今年,十岁有馀,也快要长大了……兄长与阿嫂在天之灵,且请放心,琰定视若己出,助其成家立业,自开门户,不令兄长后继无人。”

崔琰的话不多,可他声泪俱下,教我十分感慨,一时陷入沉思。

素来威重端仪的清河崔公,入情深处,原也会似寻常长辈般动容。

早春的冷风,吹打在脸颊还是有些疼,在淅淅沥沥的雨中,我第一次完成了对今世父母的祭拜。

自叔父被曹操特辟为别驾,且世子亲自登门送礼后,族中亲眷无不亲附拜谒,莫说本县,就是邻县乡绅士族,都纷纷遣人携礼登门。其中缘由,不言而喻。

我每日素服,跟着叔父学着打点府中上下事宜,一来二往,也接触了不少崔氏族人。

没过几日,叔父崔琰便返还南皮去了。

临行前,族里有位名唤崔林的世叔前来饯别,他也不日将去赴任,据说是被曹操征召为邬县县长。崔林家贫,崔琰便遣车马送他这位从弟赴任就职,谁知崔林坚决拒绝,执意徒步远赴邬县。

我向叔母细细打听了些,方知:清河崔氏一族子弟中,凡通才学者,皆被曹操征辟入仕,或为地方官吏,或为司空府掾属。这位名唤崔林的世叔,并无甚名望,连妻家族人都看不起,可叔父却认定他大器晚成,遂给曹操上书力荐。

看来,果真应了曹丕当初所说,曹操确实采纳了军祭酒郭嘉征召四州名士之策。

这一策,不单牢牢握住我崔氏一族的命脉,更设天网收罗青、幽、冀、并四州才俊,进一步巩固了曹氏北方政权。

四州名士,尽入曹操彀中矣!

我不明白,所谓君臣,究竟是利益交换,还是棋手与棋子的关系呢

到底什么,才是我崔氏一族最后保命的筹码

我这个崔家长房长女,又是曹家养女,以后置身于两家血腥的刀刃间,必不能独善其身,更别提救下叔父崔琰的性命了。

可我仍相信渺茫的希望,我不得不思量崔家未来前途,不得不为自己的亲人考虑。

冷眼旁观历史,我做不到。

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

春天,似乎是象征着无限希望的。

前庭棠梨树终于迎来花开时节,白茫茫一片,真好看。

不知何时起,清河县的孩童们开始传诵赞美曹操功绩的童谣。

冀州郡县,虽不比江南小桥流水人家宁静,闾阎街巷,却有稚子身着补丁衣裳,嬉戏打闹,在春光里苦中作乐。战事初平,河北各州郡百废待兴,处处可见土木修缮场景。

连我,也趁着春天,拼命修补这些年落下的学识。

当年踏出崔府大门,一走就是九年,如今的崔府,已经大变样了。

阿翁阿母的屋子很干净,只是再没人住过。

我幼时乘凉的小榻上,还挂着旧色的帘帐,褪色奁盒里,还藏着我当年扔掉的拨浪鼓。

书房多了许多从未见过的书,还有一把陈旧的桐木琴。

听叔母讲,叔父少时性情朴讷,极好击剑,又尚武事,如今半屋的剑谱兵书,倒是极好的证明。我摸着它们上面积攒的灰尘,只觉委实可惜,忽而心下一动,起了闲时抄录的念头。

除却书架上封藏的剑谱兵书,剩余便是郑玄的各种儒经注释抄本,譬若《毛诗传笺》《周礼注》《礼经注》《小戴礼记注》,另外,竟然还有《古文尚书注》《论语注》等后世已经亡佚的郑玄经注!

我颤巍巍捧起那一卷卷竹简,说不出话来。

虽然,我这二十一世纪的学渣,对汉代经学并不十分感兴趣,但能亲眼见到一千八百年前最初的郑学抄本,也是一份难以描述的幸福呢!

那日,带着对名儒叔父崔琰的敬畏,我莫名对这些儒经起了兴致。

其实,多年流离,早已消减了不少心浮气躁之性,我左右翻覆,竟看得入迷,恨不得一日之内尽吸纳进腹中,连府中仆婢呼唤的声音也听不见了。

我渐渐接纳了这个时代的主流读物,开始像一名真正的古代读书人一样,每天在窗下读书,从最基础的《论语》《韩诗》读起,再读《礼》《书》《易》《孝》《春秋》。

而每当这时,胞弟铖儿都会很安静坐在案旁,摆弄匕首,兀自看些剑谱。

铖儿在外人面前比较木讷,私下同我一处时,却是十分顽皮爱笑的。其实他机灵得很,身形虽瘦弱,却最喜舞刀弄剑,几次我看他一人玩耍时都觉着危险,他却嘿嘿地笑道:

“‘兵者,凶器也’,可铖儿不怕。铖儿长大后,想当个武艺高强的大将军。”

“为什么想当大将军呢”

“因为铖儿要保护大家呀。”

傻铖儿,是阿姊会一直保护你啊。

铖儿习武虽有天赋,却不是很爱看书,我反复劝诫他要熟读春秋,尤其是要多看兵书。

“生逢乱世,光凭一身蛮力,可当不了一名合格的将军。”

“铖儿记住了。”

某日,铖儿正诵读《石碏谏宠州吁》,突然停下来问我道:“阿姊,为什么公子州吁有如此多的宠爱,却还不满足呢”

“贪婪无厌是人心啊,恃宠而骄,犯法获罪,那是咎由自取。”我随口说道。

“那究竟是宠爱错了,还是权势错了呢”铖儿自言自语嘀咕道,“‘骄奢淫佚,所自邪也。四者之来,宠禄过也’,说得真好!铖儿以后才不做那贪婪之人呢!”

我抿嘴笑着,拿简书轻轻碰了碰他的头:“胡思乱想些什么将来铖儿做好自己的本分,还怕会犯法获罪么你还不如想想,铖儿为什么叫‘铖儿’呢”

“为什么呀”

我忍俊不禁,思忖片刻,认真回答道:

“‘铖’的本意是一种武器,你看它是不是有一个‘金’字和一个‘成’字一则,精诚所加,金石为亏,预示铖儿只要诚心处世,将来定能感天动地;二则,汝心为金,则坚不可摧。铖儿本人若是块金子,将来总有一日会发光的,哪里还怕会埋没在这乱世呢”

铖儿笑着点点头,两眼放光似的,自顾自手舞足蹈。

“铖儿一定是一块纯金!一定!”

……

暮春时节,每日除了胡乱拨琴,读书自娱,我还须担起督管府中弟弟们读书的重任来。叔父家的两个堂弟,年长的唤锐儿,年幼的唤铭儿,分别只有八岁和四岁,而铖儿也不过十岁。府中除了他们兄弟三个,还有两名外姓男童,也才总角之龄。他们是叔父的友人公孙方、宋阶之遗孤,叔父视若己出。其中,公孙方当年曾与崔琰一道从学郑玄。

故而,为了他们五个“混世魔王”的学业,我还真花了不少心思。

我托匠人造来许多稀奇古怪的玩具,当作用功学礼、学乐、学射、学御、学书、学数的奖励。没想到,弹弓、陀螺、风车、毽子、纸鸢、九连环、竹蜻蜓这些,竟然早就在这个时代便流行了,而华容道这样重排九宫的游戏,貌似可以追溯到数千年前的河图洛书文明,更别提什么秋千、空竹、蹴鞠、击壤、拨浪鼓、鲁班锁、陶响球、鸠车竹马了。

我黔驴技穷,只对古代工匠的智慧佩服得五体投地。

即便如此,弟弟们还是十分欢喜,因为以前叔父在家,可从不许他们玩弄这些“奇巧杂物”。如今我造了出来,辟出后院一块场地,专门供他们作耍,他们别提有多高兴了!

古代念书的小朋友,缺乏课间休息,如今,他们能从我这个阿姊这里,得到不少游戏的乐趣,自然在夫子授课时,也很认真听讲。于是我成功说服叔母,让她替我们隐瞒此事。

每日傍晚,看着弟弟们在后院追逐打闹,玩得不亦乐乎,心里真的无比宁静。

可有时,看着铖儿天真烂漫的笑脸,我又不禁背过身,偷偷抹泪。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这样的欢乐,绝不会长久,往后数年,我都将与这些骨肉至亲分别,隔着巍巍公府高墙,一月难以相见数面。

而这些,他们现在都不会懂。

这次历史,崔曹两家,关系微妙,不再以联姻结缘,却又比联姻狠绝。

我崔缨,今时今日,深深感受到家族重任在肩。

清河崔氏三大支族,独我阿翁这家仅存遗孤。以后铖儿长大,定然是要分家别居,他年我若真被赐死了,他一人,又该如何振兴家业呢

“阿姊,你怎么哭了呢”铖儿不知何时冒了出来,直揪紧我的衣袖,“是不是铖儿贪玩荒废学业惹阿姊不高兴了”

铖儿说着就把九连环掷于地上。

我蹲下身,在夕阳下将他紧紧抱住,破涕而笑:

“怎么会阿姊这是被风沙迷了眼。铖儿你记住,不管以后发生什么,阿姊始终是你的阿姊……也许阿姊连自己都照顾不好,但我一定尽我所能,不让任何人欺负你!”

长姐如母,我在心底暗暗发誓,一定要在这个乱世好好保护铖儿,把他当做自己前世的亲弟弟一样爱护。

铖儿听了撅起嘴,很是难过,他指着地上的九连环,说:“阿姊,这圈圈套套,我解不开了。”

“可以解的,可以解的,怎么能轻言放弃呢让阿姊试试——”

弟弟们都围观上前,过了半晌,他们纷纷笑道:

“哈哈哈,阿姊你也好笨,你也解不开呢!”

“这根本就是死结!”

“对啊,没人能解开,这圈套真的好无聊呢。”

我暗自嘀咕:怪哉,明明是我做的九连环,怎么自己反倒解不开了呢

……

窗外桃花开了又谢。

转眼,春天已然过去。

我常常倚在案上,支颐发呆,心里却想:

曹丕与甄氏的邺城大婚,一定很热闹吧而曹植、郭嘉,你们在邺城,也都还好吗

四月中旬某日,离去除丧服还有几天,我正坐在绿纱窗下,伴着虫鸣,默读流传甚广《女训》——那是当年蔡邕写给自己几个女儿的家书。

简书内容,使人想见才女蔡文姬的姿容气质。

正浮想联翩时,窗外忽然跳进一只小白兔,就蹲在我的竹简之上。

“啊呀,兔子!”

那是只晶莹如玉,皮毛胜雪,眼眸红赤,两耳微卷的小兔。

惊愕之余,我欣喜万分,遂怜爱地将小兔捧在手心。撸着可爱的兔头,我蓦然抬首,这才惊觉窗棂边多了张青年男子的脸。

“二哥!”

我激动地按桌而跽,仓促起身时,却因久坐腿麻而有些踉跄。

“哎,你小心些!”曹丕笑眯眯提醒道。

我抱着小兔,踮起脚尖趴在窗沿,喜不自胜。

“二哥!二哥!你怎么来啦”

“怎么,近三月未见,不欢迎我”

“没有,没有,突然见到你,缨儿可高兴着呢!”

曹丕笑:“幽州暴乱,父亲欲亲征平叛,故召我北上留守南皮。行军匆忙,途经清河不能久留,不便叨扰府中令堂。于是翻墙入府,特来与缨妹相见一面。”

“原来如此,”我眉开眼笑,指着怀中之物道,“那二哥,这——”

“哈!这是春天的时候,二哥在邺西游猎时所得,缨妹可还喜欢”

“送我的么喜欢!太喜欢啦!”我将小兔高高捧起,举过头顶,“二哥不知,缨儿最喜欢的小动物就是白兔啦!这几个月待在府中,可着实把我闷坏了!如今有了这小精灵,我乐得跟什么似的!”

“功服期间,确实不便外出。可二哥倒是听这城里闲人,都在聊你这崔氏长女呢,怎么,短短数月,就声名远扬了”

“还不是托司空声望,不然,缨儿何有如此本事”我眼珠一转,试探性问道,“对了,二哥,你也喜欢兔子吗”

曹丕笑了笑:“你二哥可是丁卯年生人,哪能不喜欢自己的生肖呢”

“那么,是几月几呢”

“十月初九啊,怎么,你想送二哥什么寿礼吗”曹丕莞尔,一下便猜中了我的心思。

我眨巴亮晶晶的眼睛,笑着点点头:“君子不受无酬之礼。”

“你若有心,待明年你二哥及冠时,再送也不迟,今年便不了。现下要紧的,是等大军还邺,接你一道回去。”

“嗯。”

曹丕兴致忽起,像是与人分享小秘密,抑或引以为傲的壮举,他压低了声音,凑前笑道:“好妹妹,你是不知道,这次回邺城,二哥玩得可高兴了!冀州初定,各部落进贡给父亲的名马良弓,不计其数。春神句芒司节,惠风拂过之处,草木无不繁盛,看着干燥无比的弓弦,二哥手痒得很啊!”

“所以呢”我故作好奇问。

“所以就……必须酣畅淋漓打一场春猎嘛!”曹丕抚掌大笑,“我和你子丹哥哥呀,就偷偷溜出城去,跑到那林子里,前后猎得九头獐鹿、二十只野兔,还有长毛的野鸡呀、小巧的黄雀呀……别提有多好玩了!”

“三哥、四哥他们没去么”

“诶——”曹丕摆摆手,“他俩成天玩在一块,自乐着呢。我若带了这俩不安分的主儿去,肯定会惊动母亲的。我且与你讲那几日的趣事——”

听曹丕要讲游猎的趣事,我两眼放光,莫名对纵马原野心驰神往。

“有一日,我与子丹正在山林里追赶一只硕大无比的兔子,突然跳出一头吊睛白额虎,扑上前,将它一口吞了下去!”

曹丕绘声绘色地描述起当时惊险的场景来,我下意识地揣紧怀中白兔。

“二哥当时也被吓着了,按理说,猎林里怎么会无端闯进一只老虎呢……我和子丹连忙勒马回奔,眼看那老虎就要赶上了,你子丹哥哥猛然回头,舒臂挽弓,只一箭,教那老虎应声而倒!真真骁勇无比啊!此番去南皮,我定要在父亲面前好好夸赞他!”

“竟有如此奇事!”

“可不是,”曹丕心有余悸,笑道,“好在后来,我们找到那兔穴时,发现还有一只刚诞下不久的白兔,二哥见其甚是可爱,特意留着,携来与你。”

硕大无比的兔子难道是待产的孕兔

我抱着那只孱弱的遗孤兔,有些惴惴不安。

“二哥待缨儿极好,缨儿是知道的。待将来长大了,缨儿定会好好报答二哥!”

我仰起脸,自信地说着,全然忘记世上有言曰“轻诺必寡信”。

“如今既已兄妹相称,何必客气呢”曹丕摆手笑道,“人生一世,总须玩得开心不是”

我看着他,笑而不语。

“好了!二哥要继续赶路去了。今后这几个月,缨妹可要吃好喝好,快快长高些,等大军归邺,途经清河,二哥定亲自来接你。”

“嗯,二哥保重,一路小心!”

曹丕转身,疾步离去。

窗外桃叶正圆,忽而飞来两只小雀儿,落在枝梢,叽叽喳喳,笑个不停。

我乐不可支地回到案几旁,仰面躺在草席之上,将小白兔高高托起。阳光穿过它洁白的绒毛,四散着金色的光辉。

我爱不释手,等看够了,就放在草席上。懒懒地侧着身子,一手撑着脑袋,一手不住地抚摸兔头,我开始自言自语:

“万物皆有灵,小白啊小白,以后你跟了我,我们就是好朋友了!我叫崔缨,你叫什么呢”

“唔——”我沉思半天,半天想不出什么好名字。

“哎,有啦!”

我突然想起那夜与曹丕共同看见的满月。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小白兔,你若是能幻化成人形,一定是个美丽的女子!以后你就叫‘皎皎’吧!”

我笑弯了眉眼,温柔地抚摸起皎皎的兔耳。

“皎皎,皎皎——”

“啊,不许咬我!是‘皎皎’,不是‘咬咬’啦!你听错啦!”

我小心在嘴边吹着手指,忽然对上那一双烈焰般的兔眸。

屋内十分静谧,世界似乎只剩红白两色。

我忽然意识到一件事——这只兔子的“衣服”,比我一身白衣还要白。

仲夏炎炎,即便长坐于室内,也教人心烦。

如此闷热的天气,让我不禁想念起前世的空调冰箱。

啊,现在想来,前世的我,是多么幸福呢!

春天,可以穿着碎花洋裙,骑着共享单车,在小城街巷兜风;夏天,可以坐在凉快的空调房里,和室友分享冰镇过的西瓜;秋天,可以闲适地坐在校园青石板上,喝上一杯温温的奶茶;冬天,还能贴着暖宝宝,躺在沙发上,盖着厚厚的毯子,追最新的古装剧……一切的一切,都让我无比怀念!

呵,纵然你曹丕,是将来大魏的皇帝,想来也不如前世的我那般惬意呢。

人真是很奇怪的动物,非得在失去后,才会懂得珍惜那些从前看似寻常的事物。不单是和平的生活、便捷的科技、物质的享受,更是从前漫不经心里,一点点丢失的亲情、友情和爱情。

五月十八日傍晚,突然有人来崔府,给我送上两箩筐的瓜果。

送东西的人还带来曹丕的一封亲笔信。

曹丕在信中,提到了他与亲友南皮游乐之事:他命人在县东二十五里,筑了一处宴友台。他和曹真、曹休等族门中人,连同吴质、阮瑀、徐幹、陈琳等一干文士,终日弋猎于野,猎归则于台上休憩。或辩论六经,或畅聊诸子,或弹棋对弈,有甜瓜在清泉中沉浮,有朱李在冰水中浸泡,醇酒肥牛,野炙炭烧,可口美味,日日有丝筝作伴,夜夜有胡笳顺耳……满纸溢出“炫耀”二字,教我笑得前俯后仰。

哼,我一个二十一世纪来的吊儿郎当女青年,还没见过这种娱乐小场面吗若你们生在后世,集体进了酒吧、ktv、游戏城,那得疯成啥样啊你们古人,有什么是我们后世人想象不到的呢没体验过还没见过电视上演的吗嘁!

还真别说,多年后,在铜雀台宴会上,我是真想收回当年这段浅薄轻狂的话了。

二十一世纪的我,哪里懂得什么叫阶级。

可我将信连同皎皎一同揣入怀里,只望着天边山头出来的小月,发起了呆。

曹丕,南皮城后园里的月亮,一定很美吧

车舆轮转,夏夜的风一定很凉快。

放心,不要“乐往哀来,怅然伤怀”。在不远的将来,你们还会拥有,更大更美的精神乐园。

你们的故事,我都知道。

入秋后,叔母亲手给我缝制了不少衣裳,都是我喜欢的素净的颜色。

曹操的鞶囊带给我灵感,让我自制出了二十一世纪的白色斜挎布囊。

正值果实成熟之季,前庭棠梨树上,已结了许多棠梨子,我便带着弟弟们,拿着箩筐去采摘。

用棠梨子做成的果酒,曹丕一定会很喜欢!

九月,乌丸叛乱已平,曹操下《整齐风俗令》,整顿恶意诽谤、颠倒黑白之民俗。一时间,冀州各郡县风气皆为之一振。

此封令书下达,可谓是冀州真正平定的标志了。

看来,曹军很快就要返还邺城。

果不其然,九月底曹丕就有书信送来,叮嘱我做好准备,收拾好行囊,三日后大军将至清河。

那日放下书信,我一个人在堂前阶上坐了良久。

和崔府亲人同居大半年,我早知道有告别的一天。只是现在,对我的胞弟铖儿如何开得了口呢

数月相处下来,我已经无法割舍这段骨肉之情。

前日他还同我说:“阿姊,冬天快到啦!你能带大家一起去雪地里捕雀儿吗”

我那时没有回答,今天却必须回答了。

单独寻铖儿谈话时,他正在后庭玩弄着弓箭,我一微笑招手,他就摇摇摆摆地过来了。

“铖儿,上回,不是有个长得高高的大哥哥么,你还记得他吗三日后,他就会来接阿姊走了。”

铖儿仿佛听见了世界上最奇怪的话。

“为什么阿姊要跟他走”

我一时语塞,竟回答不出,只好搪塞道:“他以后是你阿姊的兄长了,你以后也可以唤他‘阿兄’,你明白么”

“铖儿不明白!”铖儿脸上开始浮现怒色,“阿姊不是跟铖儿同姓么为什么你要管别人家的公子唤阿兄凭什么你唤他一句‘阿兄’,就要跟他走呢”

“……”

孩童天真无邪的质问,往往最为致命。

我吞吞吐吐地说道:“阿姊只是先走一步,很快,叔父也会带你们去邺城的。”

“阿婶早同铖儿说过啦!”铖儿愤愤地说着,眼睛红了起来,“铖儿都知道呢!阿姊是认了别人的阿翁作阿翁,以后都和别家的小孩儿要好,不要铖儿了!”

说罢,铖儿挣脱了我的手,赌气藏进了自己的房间。

我留在原地,怅然若失。

一连三日,铖儿都躲着不见我,还偷偷将我酿制了许久的棠梨酒藏起。任我在屋外怎么呼唤,就是不出来。

三日后,当曹丕的轻骑先至府外,我匆忙跟叔母告了别,从后院往前堂走去。

铖儿这时,才抱着棠梨酒壶,追出前庭,泪流满面地拉着我的衣裙,求我别走。

我摸着铖儿的头发,和他紧紧相拥,哽咽道:

“‘丈夫志四海,万里犹比邻。忧思成疾疢,无乃儿女仁’,……铖儿,你一定好好牢记这几句话,啊,男儿有泪不轻弹,阿姊不许你再哭!”

可下一刻,我自己反倒抑制不住悲伤,双手捂着脸,簌簌地流下泪来。

铖儿却擦干了泪,将棠梨酒壶塞进我的挎囊里,说:

“‘梨’原来谐音‘离’,早知道,铖儿就不让阿姊给我们摘棠梨了……”

童言无忌,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既有这种象征,那我送给曹丕,是否不妥

“什么‘罹’啊‘罹’的缨妹在给令弟念《兔爰篇》么”

恰巧这时,曹丕从门外走进来,见我姐弟二人面带泣痕,并不以为意,反倒觉得好笑。

谁知,铖儿一看见曹丕,就怒气冲冲地扑上去,抓起他的手就咬。

“铖儿!不可无礼!”我连忙上前,试图将他拉开。

“坏人!你抢走了我阿姊!把我阿姊还我!!”

铖儿耍起小性子,朝曹丕作势踹了两脚,被曹丕轻易闪过。

曹丕轻蔑地笑道:“小狼崽子,小小年纪,都学会咬人了!等你长大了,那还了得!”

“等我长大了,我就从军,打败你!”铖儿咬牙切齿道。

“好啊,本公子等着呢。”

“呸!”

“铖儿!”我喝道,“住口,快给你阿兄赔礼!”

“他才不是我阿兄呢!”

铖儿挡在我面前,不让我靠近曹丕,仿佛他很危险似的。

“我警告你,以后你不许欺负我阿姊!”

曹丕向我投来奇怪的眼神,我满是尴尬,只好连连道歉:“二哥,我这弟弟年纪小,说话不知轻重,希望你海量,饶过他这一次。”

“呵呵,谁会跟一个小孩子计较呢你这弟弟,也该管教管教了。”

曹丕抱臂笑道:“时候不早了,走吧!”

于是就此分别府中众人,再多依依不舍,只能含泪而去。

一出府门,就遥遥望见曹操大军,浩浩荡荡地入了清河城。

县令、衙役及百姓皆伏叩于泥道两侧,高呼“万岁”。

当我穿着一身朴素的罗裙,跪在曹操面前时,他忽然笑了。

曹操满面春风,双手扶轼,正闲坐于华盖之下。

“数月未见,缨儿健朗了不少,气色也较先前红润了。只是这一身陋衣,实在难与公府之女相配也。乱世虽重俭以齐家,然今朝带缨儿归邺,犹须衣绣矣。”

曹操挥手示意,命人捧上一套絮袄襦裙,还有一件赤红色的白狐绒里鹤氅裘。

我听到“衣绣”二字,就浑身哆嗦。

“何故脸色发白”曹操怪道。

我慌忙摇头,打起精神来,行再拜礼谢曹操,直起身,颤抖着双手接过那身绣衣。

我一回头,呆呆地望着檐下那块破旧的牌匾。

天空骤降飞雪,一阵瑟风吹来,吹乱了崔府门前一地的棠梨落叶。

绯红的颜色,像胭脂,更像鲜血。

像极了当初袁府门前的一摊鲜血!

在曹丕的搀扶下,我很快登上了马车,因不忍见府门口痴痴站立人儿,我果决地放下帷幔。

昔我往矣,绿枝生叶;今我复去,雨雪霏霏。

别了,崔府;别了,翁母;别了,过往。

(本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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