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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很快便从东阁行至四方场,建章台上家眷早已毕至,筵席设在了观楼前处开阔的平台。四面席座,卞夫人携曹银、曹节东向坐;曹丕、曹植、曹冲等公子南向坐;环氏、杜氏、尹氏、孙氏等姬妾则西向侍;北向席座无主,独设一席一案,唯有两名执扇女婢跪坐侯侍左右;至于邴原、陈群、陈琳、杨修、刘桢等一干文臣,则于次阶小台群席落座。

我和秦纯分别坐在了曹银曹节身后,其他姬妾女儿皆分坐于西向座后排。见我面红耳赤喝醉的模样,卞夫人显然十分不悦,可宴席已开,她也暂时作罢。

倒是曹银冷冷刮了我一眼。

难得与曹银见面,许是待嫁的缘故,时隔数月,她的妆容也较从前更为成熟了,眉眼画得多了几分凌厉之气。

司空府一改往常饮食的俭朴,食案前摆满了各式瓜果与酒食:有杨梅脆李等时令鲜果,有芝麻馅和胡桃仁馅的胡饼、烤熟的牛肉、炖好的羊肉汤、鲜美的鲤鱼汤……宴会即将开始,众宾谈笑风生,声音嘈杂,只听阶下家仆传来一句报语,将这片喧哗的气氛打破:

“蔡伯喈女到——”

我饧眼醉醺,从袖口下抬起头时,只远望见阶下徐徐露出一个瘦巍巍的人影,身披素衣,头梳堕马髻,步履稳持地拾级而上。

若有书香盈心腹,岁月何曾败美人,那是一张憔悴却风韵犹存的脸,远远隔着,如见冰山,还有清幽的椒兰香气伴着南风吹来。

“真美啊——”我小声自语,傻笑着托起烫红的脸颊,一旁的秦纯也看呆了眼。

她是一眼就能看出有故事的人,不过是刚入三十的华年,却比曹府年轻姬妾都要老态几分,我明白,那并不仅是常年风沙吹打的缘故。这位清清冷冷的女子,最美的年华被葬送在了匈奴草原上,饱受了多少不为人知的悲伤与屈辱,而今款款落座,紧眉落眸,一一应答卞氏寒暄之语,仍旧举止有仪,不负名门风度。她坐在那儿,仿佛更像是前朝奉诏出塞和亲的公主,而今衣锦还乡来省亲。

后排姬妾开始窃窃私语,我知道她们在谈论什么,只充耳不闻,静静地用欣赏的眼光打量这位名垂千古的才女蔡文姬。

卞夫人对蔡琰嘘寒问暖,跟两姐妹间絮叨家常一般亲密。

“司空有令,命我好生照顾夫人,唯恐招待不周,略备此薄宴,聊表诚心。本是寻常家宴,阶下宾客亦来相贺,还望夫人莫要拘束。夫人既嫁与董都尉,安顿在这邺城,炎夏难耐,数此三月,不如暂居司空府避暑,廊庑缦回,多生妙趣,府中更有一众女眷,可与夫人相伴。”

“谢夫人盛情,然妾身不过一外人,践足贵府,恐多添扰。”

卞夫人指着我和曹节等人说道:“尝闻夫人才德兼具,府中女娃礼教尚缺,故有此不情之请。我已于别院给夫人安顿了一处庭院,平日无事,便叫这些女娃们跟从夫人习礼读诗。不知夫人意下如何”

“既如此,妾身谨遵夫人之命。”

闻得此言,我与纯儿相视而笑,暗暗击掌,激动不已。

太好啦!能与建安才女蔡琰共处三月,求之不得!

闲叙后正式开宴,丝竹管弦并作,台上台下皆是歌舞升平。席间宾客纷纷起身,或面西奉卮酒为寿,遥贺曹司空平虏定北;或面南拜礼敬酒,盛赞蔡琰才德承继中郎蔡邕。溢美之词充斥筵席,部分文士所献诗赋,却多为应诏之作,修改痕迹明显,两句不离歌功颂德,三句不离改嫁新夫,五句不离德隆望尊蔡邕,对蔡琰流离之苦,或缄口不言,或轻描淡写,未曾入心。

此宴是欢宴,是邺许两地文士的狂欢盛宴,可我总觉着气氛有些奇怪。直到看见蔡琰淡漠的神情与周遭笑脸格格不入时,我才明白一切。

其实这里的快乐,并不属于她。

其实在封建王权、父权、夫权的幡旌下,她只是建安文人感慨乱离的一种写作对象。

可她是独立的自由体啊,她有她骄傲的才华和品质,文姬归汉,她才是主角,不是她身后的曹司空、蔡中郎和董都尉啊,凭什么在场这些人都看不到呢

父亲没了,原配丈夫也早亡了,几番改嫁,可倚靠的两个儿子也没了。这里的人们深信“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这里的人们恭维的笑脸背后,仿佛还在嘲弄她那可怜的身世。

我的酒劲很是上头,越上头越容易想太多,痛得只好扶额暗暗叹息。

对于丁仪等人的赋作,蔡琰都一一给予了中肯的评价,末了,她反倒笑着鼓舞众宾客放下诸多顾忌,只管当场畅抒赋情,于是曹丕遂唤仆婢呈上纸墨,一一分发下去,令文士执笔挥墨,当场作诗赋。

不少文士并不擅即兴之作,又恐所作日后不入曹操之眼,且对蔡琰评赋行为多有不屑,便在后台接头交耳,大抵不过议论蔡琰在匈奴时善作文赋的才名,质疑女子文章水平,质疑流传入中原的蔡琰作品皆是倩人代作。

对于这些,蔡琰纷纷装作不曾听到,她神态自若,仍旧礼数周全地与曹府女眷互敬杯觞。我的目光一直未曾离开她的身上,蔡琰便格外注意到了我,报以点头微笑,惊得我连忙收了深情的神色。

此时我的脸尚且未消褪红晕,尤其引人注目,曹丕见我神情慌乱,便笑着招呼过捧砚奉纸的侍婢,不知说了些什么。下一刻,侍婢就朝我走来,为我案前铺下纸笔,我连连摆手,给曹丕眼神暗示,颇有责怪之意,他却只微笑朝我点头。

半柱香的时间,吴质、陈琳等人都在苦觅词句,曹植一气呵成,倒是很快写完,只是揉了纸张又重作,似乎并不满意,而杨修献诗时越过席座,对曹植挥墨如疾风之势起了兴致,遂静候在他身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创作。

丁廙是第一个交卷之人,于是曹丕命其诵读己作,只见丁廙十分自信,离席而出,于方台中央展纸诵读,声情并茂:

伊太宗之令女,禀神惠之自然。

在华年之二八,披邓林之曜鲜。

明六列之尚致,服女史之话言。

参过庭之明训,才朗悟而通玄。

……

惭柏舟于千祀,负冤魂于黄泉。

我羁虏其如昨,经春秋之十二。

忍胡颜之重耻,恐终风之我萃。

咏芳草于万里,想音尘之仿佛。

祈精爽于交梦,终寂寞而不至。

哀我生之何辜,为神灵之所弃。

……

循肤体以深念,叹兰泽之空设。

伫美目于胡望,向凯风而泣血。

念毕,诸宾交头接耳,细声私语,多有褒美之词。最兴奋的当属曹植,他羡慕地遥望着神气十足的丁廙,扭头又附在曹丕耳畔,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毫无疑问,丁廙此赋较之先前东阁三人所作,都要更胜一筹。语言流畅,词藻华丽,盛赞蔡琰传统美德的同时,还细腻刻画人物心理,悲凉气氛渲染得十分浓郁。单他敢于叙写其人生际遇这一点,就足以一压先前所有美颂之文。只是有一处,让我这个现代人听着颇为不适:何谓‘忍胡颜之重耻’耻不耻辱要你当众提及

噢,也是,汉廷重宦之贵女,蛮虏之地,想必在你们这些老古董眼中,视为失节也不足为奇。不同情被俘者的遭遇本身,反而揪出一个“耻”字来膈应人,丁廙啊,你就算写得再华丽,也丢了创作者的人道主义呢。

你赋中感情是真,才气是真,为争风头、提前凝思撰文,大约也是真的吧。

我一时有些愤懑,且觉得丁廙此赋实在太过悲伤,什么“哀我生之何辜,为神灵之所弃”,令人倒吸一口冷气,看不见希望,且有祈祷神灵庇佑之意。

不,只有女人才最懂女人,女人才最同情女人!

我真想为她发声啊。

可我没有能力啊。

我脑中登时蹦出一连串人名:李白、李清照、秋瑾……

有感于斯景,生乎伤情。突兀的哀伤忽然将我从安宁的曹府生活中惊醒——是啊,是啊,是蔡琰的遭遇提醒着我,我还处在汉末乱世!我还没有改变原来的命运啊!

乱离的世界,谁又能幸免

我试图从脑海中捞捕出后世相应的诗句,既是想对蔡琰说些什么,也是想宽慰自我以排解酒后无法吐露的悲伤。于是我托着额头,抓起案几上的笔,在手间转悠,凝神静思,不知不觉间已在纸上乱写下一片片简体墨字……

香过一柱,文士们依次念过了各自的诗赋,在我走神之际,曹丕曹植也念完了他们的《蔡伯喈女赋》,颇得宾客捧赞。

“缨妹,轮到你了。”曹丕浅浅笑。

“啊”

被曹丕吓得酒醒了大半,我愣愣地将笔头抵在额间,尴尬一笑:“二哥,放过我吧,缨儿不会作赋,此番,委实不敢在蔡夫人面前卖弄……”

蔡琰淡淡地笑了:“无妨,姑娘不必拘束。”

小曹节调皮,转过身来,一眼就瞄到了我纸上的字迹,大声笑道:“子桓哥哥!阿姊写了好多好多呢!”

我连忙给曹节使眼色,还试图遮住乱写的文字。可曹丕眼神之意,倒像是在暗示给我表现的机会。

心是好的,但是,喂!我这些诗词都是后世的啊!不是我写的啊!我早就发过誓不抄袭别人,这都写着玩的,怎么办!怎么办!这下玩大了,肠子都悔青了……何晏等公子,见我如此窘态,纷纷投来嘲讽的目光。

“好妹妹,别谦虚了,宴上不可失礼,快快出席,念给大家听听。”曹丕催促道。

心跳飞快,可我只好慢吞吞地起身,深吸一气,在众人目光注视下,向着蔡琰作了一揖,然后展卷始诵,在原来默写的诗句基础上胡乱加了几个“兮”字,磕磕绊绊地念起来:

酃酒美兮斗十千,盘羞珍兮直万钱。

停杯箸兮不能食,首四顾兮心茫然。

忆昔年兮远胡地,伤我生兮经乱离。

渡黄河兮冰塞川,登太行兮雪满山。

帷裳舞兮玉车舆,悲满怀兮载不动。

念幼我之明礼兮,思过庭而受训。

既工书于隶章兮,又精益乎律吕。

何眷眷之憔悴兮愍绵绵乎弱子。

仙邀我之登云兮,神恍恍而欲去。

曳霓裳而升天兮,驾鸿雁以高飞。

忽俯视兮雒阳川,地茫茫兮走胡兵。

狼烟漫兮中原火,风吹泪兮过两京。

腥血流兮涂野草,豺狼妄兮尽冠缨。

花溅泪兮感罹难,鸟惊心兮恨戮民。

其实念到这里,已经结束了,后面只潦草地抄了几句宋词。可当我高举着纸张,掩住半张脸,才发现众宾反应都十分冷漠,甚至还有掩袖偷笑的,令我一时很是难堪。

吴质笑了:“此亦可称为赋邪”

路粹:“遣词虽好,诚无章法可言。”

丁仪:“姑娘会些笔墨,已属难得,然终难比诸公子。”

……

好胜心驱使下,我暗暗揪住了袖口,实在不甘心就如此收场,便冷静回忆了一番易安的词,酝酿罢情绪,假装纸上还未念完,凭空背诵:

仿佛梦魂归乡里,阡陌荒冢残垣,旅葵西风旧衣,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分离!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

帘卷东风似西风,人比黄花瘦。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蓦然回神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

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谩有惊人句。

九万里风鹏正举,蓬舟吹取三山去——

我合上宣纸,平静四顾,对上蔡琰的眼眸。见她有所动容,我继续迈前一步,高扬衣袂,朗声念完最后一句:

路难兮路难兮行路难兮多歧路,天生我材必有用!

没错,我最后就是在用这个时代稀罕的七言体,明明白白地告诉在场所有人:蔡琰是个坚韧顽强,从鬼门关走过,值得尊敬的伟大女性,她除了背负着你们所谓的传统道德,也是个会伤会痛会难过的母亲,更是个饱经乱离的同时还会悲悯苍生的伟大诗人。

我还想告诉蔡琰:姐姐,其实你很美很美,你不是被这个世界抛弃的人,你有属于你骄傲的才华,即便是女性,天生汝材,也允你在乱世有一番作为。

宾客们都哑然失声,蔡琰上下将我打量,冰冷的一笑,比先前多了一些温情,我虽不敢与她直视,却也努力克制心虚,强作镇定。

曹丕上前祝酒,打破了尴尬的气氛:“夫人,舍妹年纪尚幼,此篇不成文之赋,既未尝押韵,又似儿戏,不过俚句迭迭而已,献丑了。”

他说着就拍了拍我的肩膀,示意我退回席中。

蔡琰见我神情落寞,竟起身离席,上前取走了我案上文稿。她看了一眼,便面向卞夫人,莞尔笑道:

“妾身尝闻,司空府中,有女名缨,无师自学先父隶书,小有成就,今日一见,确是如此。妾身今日听了诸多诗赋,唯令女此篇最佳,夫人,今后可需多重视令女教养啊。”

席间哗然一片,争辩不休,既有认可我造词水平的,又有说我语序颠倒,不知所云的。

我汗水涔涔,右眼皮不停地跳动——打草稿时我所书皆是简体行楷,蔡琰为什么要故意说隶书呢要知道,书法名家蔡邕之女在这种盛大的场合认可一个十几岁少女的书法,对那人来说简直是莫大的荣耀。更何况,她还当众赞许我从后世偷来拼凑的拙作,给出如此高的评价——蔡琰,她缘何青睐我至此

“子桓公子,缨姑娘所作杂言,也并非一无所取,”杨修笑道,“既有游仙,辗转天上人间,又虚实相映,横生妙趣。文末更是十分新奇,陡然升调,催人奋进。赋作缘情,由内而发,何拘章法可见,夫人所予之评,确有所据。”

前太尉杨彪之子杨修一席话,使得不少许都文人附和,终于让曹丕和卞夫人都露出了满意的神情。

不管怎么样,这次文宴念赋,算是翻车出糗了。今日委实莽撞了些,以后再也不敢在众目睽睽下,乱背后世诗词哗众取宠了。想着这些,我将文稿揉成一团塞进了袖口。哎,到底什么时候,我才能变成这个时代真正的读书人我才能靠自己的本事写出合格的汉赋与古体诗呢

可我并不想真的和他们同化。

正当我神游之际,宴席众人又闲谈起来。不知是不是深受文士作赋气氛的感染,蔡琰忽然面向阶下,平视众宾,又转身朝卞夫人一揖:

“夫人,若无司空遣使赎回,妾身只怕再不得重返故土。妾身既感司空赎归之恩,今日置身此宴,见太平盛景,忆及沿途偶得数句,也如诸位才俊一般语盈胸臆,特请笔墨,暂抒忧情。”

卞夫人准求,侍婢随即便呈上布帛、玉砚与毫笔。

宾客们纷纷伸长了脖颈,遥望蔡琰,见她铺陈长帛于案,挽袖拈笔,轻蘸玄墨。我亦随着众人目光远远遥望着她,一瞬间,仿佛看见她所有的文思都凝聚笔端。耳边是笙乐作响,肺腑里是黄沙滚滚,似有万千悲愤欲喷涌而出,却只能隐忍于心,含泪吞声,将满腔情绪化作文字,诞于帛上。

你相信奇迹吗你相信希望吗只有半柱香,之有半柱香!

蔡琰一气呵成,像个迷路的孩子终于回家了一般,放下了紧绷着的弦。她骤然落笔那一刻,我的眼泪却不值钱地掉了下来。

亲眼目睹汉末乱世绝唱的出世,如何能不泪眼婆娑,哽咽无言

曹丕利索起身,微微折腰,从蔡琰手中小心捧接过赋作,面向众宾,清声念道:

嗟薄祜兮遭世患,宗族殄兮门户单。

身执略兮入西关,历险阻兮之羌蛮。

山谷眇兮路漫漫,眷东顾兮但悲叹。

冥当寝兮不能安,饥当食兮不能餐。

常流涕兮眦不干,薄志节兮念死难。

虽苟活兮无形颜,惟彼方兮远阳精。

阴气凝兮雪夏零,沙漠壅兮尘冥冥。

有草木兮春不荣,人似兽兮食臭腥。

言兜离兮状窈停,岁聿暮兮时迈征。

夜悠长兮禁门扃,不能寝兮起屏营。

登胡殿兮临广庭,玄云合兮翳月星。

北风厉兮肃泠泠,胡笳动兮边马鸣。

孤雁归兮声嘤嘤,乐人兴兮弹琴筝。

音相和兮悲且清,心吐思兮胸愤盈。

欲舒气兮恐彼惊,含哀咽兮涕沾颈。

家既迎兮当归宁,临长路兮捐所生。

儿呼母兮啼失声,我掩耳兮不忍听。

追持我兮走茕茕,顿复起兮毁颜形。

还顾之兮破人情,心怛绝兮死复生。

全赋以第一视角写真实经历,使人身临其境,若见胡地黄沙漫漫、孤雁南归、风紧马鸣的场景。念完以后,众宾尚未从浓郁抒情的骚体赋作中回过神来,蔡琰又已开始五言诗的创作。一炷香的时间,篇幅颇长的五言诗便作好了:

汉季失权柄,董卓乱天常。志欲图篡弑,先害诸贤良。

逼迫迁旧邦,拥主以自强。海内兴义师,欲共讨不祥。

卓众来东下,金甲耀日光。平土人脆弱,来兵皆胡羌。

猎野围城邑,所向悉破亡。斩截无孑遗,尸骸相撑拒。

马边悬男头,马后载妇女。长驱西入关,迥路险且阻。

还顾邈冥冥,肝脾为烂腐。所略有万计,不得令屯聚。

或有骨肉俱,欲言不敢语。失意机微间,辄言毙降虏。

要当以亭刃,我曹不活汝。岂复惜性命,不堪其詈骂。

或便加棰杖,毒痛参并下。旦则号泣行,夜则悲吟坐。

欲死不能得,欲生无一可。彼苍者何辜,乃遭此厄祸。

念到一半,曹丕忽然念不下去了,言辞实在太过悲伤,听者无不扼腕叹息,或掩袖堕泪,或执笔抄录,或伏色不语。

蔡琰清冷的眼眸终于泛起了些许雾气,她嘴唇蠕动,接上了曹丕未念完的诗,声音却是颤抖的:

边荒与华异,人俗少义理。处所多霜雪,胡风春夏起。

翩翩吹我衣,肃肃入我耳。感时念父母,哀叹无穷已。

有客从外来,闻之常欢喜。迎问其消息,辄复非乡里。

邂逅徼时愿,骨肉来迎己。己得自解免,当复弃儿子。

天属缀人心,念别无会期。存亡永乖隔,不忍与之辞。

儿前抱我颈,问母欲何之。人言母当去,岂复有还时。

阿母常仁恻,今何更不慈。我尚未成人,奈何不顾思。

见此崩五内,恍惚生狂痴。号泣手抚摩,当发复回疑。

兼有同时辈,相送告离别。慕我独得归,哀叫声摧裂。

马为立踟蹰,车为不转辙。观者皆嘘唏,行路亦呜咽。

去去割情恋,遄征日遐迈。悠悠三千里,何时复交会。

念我出腹子,匈臆为摧败。既至家人尽,又复无中外。

城廓为山林,庭宇生荆艾。白骨不知谁,纵横莫覆盖。

出门无人声,豺狼号且吠。茕茕对孤景,怛咤糜肝肺。

登高远眺望,魂神忽飞逝。奄若寿命尽,旁人相宽大。

为复强视息,虽生何聊赖。托命于新人,竭心自勖励。

流离成鄙贱,常恐复捐废。人生几何时,怀忧终年岁。

诗毕,犹有余音绕台。诸宾肃然起敬,文士们深受感染,纷纷起身举樽遥敬。

“生居乱世,非独琰一人之不幸,上至王公士卿,下至布衣黎氓,皆罹斯殃。女子降生斯世,劳碌常苦辛,缱绻多愤激——此赋与诗,便取《悲愤》为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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