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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冬十月,邺城飞雪。
曹丕行冠礼那天,世子府内人如潮涌,十分庄严肃穆,礼成后的宴席却十分热闹:宾客在堂上交杯换盏,豪言不醉不归;孩子们在堂下追逐,争着抢着吃饴糖与蜜饯;我则领着曹家姊妹在长廊朱阁间嬉闹玩耍,玩着“撕名牌”抓刺客的游戏。曹丕笑着,赶忙叫卫大哥等侍从看紧我们这群小家伙,免得惹出事来。
接着几日,天气越来越冷,蕙兰院里,思蕙和文兰搓着冻耳,正忙着烧炉火取暖。我卷着锦被缩在榻上,看着喜儿往铜盆中倒着的热气腾腾的水,忽然冒出一个想法。
于是不到半日,一个由羊皮水囊改制、外缝狐毛的暖手宝便做成了!
当我在傍晚去给卞夫人问安时,献上了这个灌满热水的暖手囊,卞夫人喜出望外,爱不释手,也传给杜姨娘和环姨娘抚摸,众人赞不绝口。
卞夫人亲昵地握着我的手聊了许久,烛光下,我靠着她臂膀,笑得合不拢嘴,感受着这份不可多求的奢侈的陌生母爱。
那时我好像才明白,她是曹家众多公子的嫡母,也是曹丕曹植的生母,平素府中得了什么好东西时,总不忘赏赐给我们,也不过多在礼节方面计较我的得失,总是认为我有所擅长的,便是好的。在司空府能过上安稳的日子,除了曹丕之威,其实最大的靠山,还是卞夫人吧
她是那样德隆望尊,慈爱而不失威仪的长者。既然心里愈发敬重于她,将她当作亲生阿母,不如趁自己还在曹府,给她多制造些惊喜吧!我在心里对自己说道。
十一月底,已是隆冬时节,某日清晨,我早早便醒来洗漱。别院与主院间的长道上,堆满了厚厚的积雪,双脚踩上去“嘎吱嘎吱”直响。在仆婢们扫尽之前,我蹦蹦跳跳,跟思蕙和文兰在雪地上留下长长的脚印。
“缨姑娘!你慢点!小心滑!”
“哈哈哈,别担心,我有防滑秘密武器!”
刚笑着说完,我一个重心不稳,扶着墙,险些摔倒,心有余悸罢,我呼了口气,仍旧去各院挨个招呼众姊妹。
不一会儿,蕙兰院里笙乐笑语连片,一直穿到院外。周边小院里的公子们都探出了脑袋,卞夫人与几位姨娘们也被吸引出院。
只见蕙兰院绿门大开,从里头蹿出几个系着各色披风的姑娘,她们受某人密语传授,已熟练掌握溜冰鞋踏行技巧。于是欢歌笑语中,姑娘们挥舞水袖,如轻鸿飞燕,或牵手并行,或翩翩独舞,或旋绕转圈。其中最光彩夺目的,自然要数身姿姣好、舞艺傍身的秦纯。
宪姊姊系的是天碧色锦披,节儿的是肤粉色罗披,秦纯的则是玉青色绫披,其余姊妹莫不身披貂裘、狸裘、麑裘、狍裘、黑羔裘……还有穿着五彩缤纷的防滑雪地靴的小妹妹们,她们年纪尚幼,只敢在墙边笑着旁观,手舞足蹈。一时间,长道热闹非凡,几个小公子们也加入了我们的行列。
看曹植也掩上院门,走近前来,我笑眼盈盈,立刻身披连帽绛红裘,手穿露指白绒套,腕缚紧束帛护腕,足踏红漆木轮滑,从末尾冒出,左右摇摆,飞速争先,很快便越过一众姐妹,抢占风头。
今日披的,乃是曹操亲赐的那件白狐红裘。
“姊妹们,带上东西,快快随我来——”
我们欢笑着,滑行于长道,衣袂翩翩,快活似神仙,继而穿过堂廊,犹若雪雁群掠过湖面。当我们转过角落,滑到内府前堂门口时,卞夫人正在环姨娘的扶携下,领着杜氏、孙氏几个府中姬妾,从后院出来,立在阶台上。
手脚协调配合,迎着寒风在石板上轻盈滑行,我回头与身后的秦纯会心一笑,秦纯便加速滑到我前端,我们并排立住,直面阶上众人。这时,其余身姿绰约的姑娘们,也都滑到堂前中庭,从袖中掏出系着小棒的彩带,开始翩翩起舞,环绕在我和秦纯的周围。五彩缤纷的衣裳和彩带,点缀了雪白的天地,给清冷的司空府内宅增添了许多分愉悦的气息。而曹节与曹华,一个莺歌燕喉,一个抚琴伴奏,两曲《阳春》《白雪》悠悠扬扬,萦绕红梁。
当卞夫人正与诸位姨娘看得心旷神怡时,我和秦纯手笑着互牵双手,开始在彩带环绕中转圈,三圈罢,秦纯从腰间取出一套卷轴,我左手伸过,缓缓开轴,一幅长曰七尺三寸的龙凤呈祥的蜀锦绣图便呈现在众人面前。
姑娘们纷纷作揖行礼,齐声道:“瑞雪兆丰年,晴日红妆素裹,绣图献祝夫人,儿来与母问安,敬祝母亲与姨娘身体安康、长乐未央——”
卞夫人笑得合不拢嘴,连连道好,其余姬妾亦为自己的小女感到骄傲。
姑娘们的妆是曹宪画的,舞是秦纯教的,琴乐曲是曹华自谱的,曹节的歌儿是经过来莺儿点拨的,绣图样式是曹贞画的,刺绣则是所有姊妹花了近一月赶制拼凑而成的。我们姐妹几人欢声雀跃,都为这份特别的礼物博得大夫人的欢心而自豪。
卞夫人等人散去后,喜爱轮滑的姐妹依旧在相互掺扶着学习,我和秦纯则在开阔的场央比试轮滑。节儿等人已经开始在前堂堆雪人,很快几个小公子们也加入了她们的队伍,一起滚雪球、打雪仗,趁着卞夫人不在,恣意地在雪地里翻滚。
好一个快活潇洒的冬日!
这次表演,我和秦纯穿的衣裳都很华丽,而我擅武,她擅舞,因此即便我比她更早学习轮滑,也并未在竞技中占据上风。何况我们两人性格十分相像,都争强好胜,一时当真很难分出胜负。身着襦裙轮滑,对我来说,并不容易,若是寻常习武便装,回身翻转起来还算轻便,但对于秦纯来说,早已习于舞袖翩飞。
于是乎,随着时间的流逝,我已累得气喘吁吁,她却仍旧兴高采烈,不知疲倦地笑着,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而且一等到我摆手罢休,自甘认输时,秦纯便愈发卖力地滑舞,冲我笑得愈发得意与自信。水袖袅袅,薄如轻烟,在淡淡飘雪中与朔风融为一体,她像冬日盛绽的水仙花似的,笑得甜美,跳得婀娜宛转,全场公子姑娘纷纷停下娱乐,围上前来,为她鼓掌欢笑,连曹植也在一旁跟着曹节她们,一起评论发言。
我笑着看着周围热闹的场面,心底不觉泛起丝丝酸意。就像是晴日里,心里忽来了一阵阴霾,眼前美丽温柔的姑娘,闪闪发光,而我,黯然失色。
那副蜀锦绣图里,最美的祥云与凤凰,都是秦纯掌针绣的,琴棋书画她是样样精通,但我呢……我甚至起了极坏的念头,竟盼着她那舞步有一丝一毫的差错。
可是没有,她稳稳立住,完美谢幕了。
我叹了口气,在掌声中低下了头,默默转身欲离去。
“嘿!阿姊,你要回蕙兰院了吗”秦纯追了上来,将手臂搭在我的肩上。
“嗯,我有些累了。”
“那我跟你一起走吧!”
“不必啦,我想一个人滑回去。”
我不经意地拨开秦纯的手臂,且赌气似的离开,并未注意到她翘起了腿,将大半个身体都紧贴着我,因而“扑通”一声,意外发生了,身后赫然传来秦纯滑倒的声音!
前庭的积雪早被扫得干净,露出的是冰冷冷的青砖地面,听声响便知她摔得不轻,我回过神折返过来,却已被一旁的曹植抢了先。曹植敛起原本的笑意,赶忙将秦纯搀扶起,关切询问她的伤势。在众姊妹惊诧质疑的目光里,我忽然发现,自己变得好小好小。
“对不起……纯儿,你还好吗”
“没事的,阿姊……是我不小心摔的……”秦纯毫无责怪的表情,反倒笑着拉起我的手,立刻从曹植臂弯中挣脱出来。
曹植拂袖,亲密地替秦纯拍干净衣裳,看她摔得还有点懵,连连说着安慰的话,继而扭头,冷冷剜了我一眼。
“看你干的好事!”
“……”
“以后没事少造什么破鞋,你们年龄大些的爱玩倒也罢了,若是节儿姝儿这般年龄的,不慎滑倒,磕到阶除上,留下疤痕毁了容,你负得起责任么”
我一阵头皮发麻,抬头脱口而出:“要你管你凭什么认为节儿姝儿就学不会”
“学会了又怎样你以为你很了不起吗你看看纯儿摔的!但凡划伤一寸,母亲都饶不了你!”
“那也与你无关,别在这儿多管闲事。”
“与我无关呵,也不知是谁,作俑带坏府中风气,什么貂狐鼠羊的皮毛都用上了,毫不顾念府令严禁。”
“你的意思是,我还害了妹妹们了么”
“她们不只是你崔缨的结义姊妹,更是我同父异母的妹妹!再者,二哥今日不在场,我本就是对她们负责的第一人。”
……
那天争辩,是自从乞巧节过后,曹植对我说过最多话的一次。我听着他当着众姊妹的面,指责我的不是,心寒到了极点。一气之下,我也不理会秦纯的挽留了,只迈开大步,穿着轮滑,快速离开了前堂。
回蕙兰院的路上,我越想越气,越气越悲,飞速滑行,一不留神,便在距离蕙兰院只有两步之遥的石路上摔倒,轮滑的惯性,让撑地的双手与地面重重摩擦。廊道狭长,穿堂风呼啸,我抖着将左臂伸出时,只摸到皮破后的斑斑血迹。
眼前两堵冰冷的高墙,从现实世界里进入了我的心里,将我和曹植的距离,渐渐拉远了。
…………
后来几天,我与曹植矛盾日益深重,时时因为一些日常小事拌嘴吵架,而曹植也跟我杠上似的,只要我说的他都要反对,只要我喜欢他都要讨厌。无止无休的小孩子般的争吵让司空府上下都不得安生,我也不记得被曹银出面训诫了多少次,被她叫去主屋责备了多少回。我却无所谓,也不忌惮曹银的威严,直到有一天——
“我最后再警告你一次,崔缨,你莫要不知好歹!你和子建是绝无可能的,别再成日纠缠于他,好自为之!”
当时曹丕也在场,他听了默不作声,只略有挑眉。我的脸气得变绿,怒道:“银姊姊也爱听府中下人那些碎言乱语么这是什么话!”
“哼,不用在我面前装傻充愣,府中何人不知,原先我阿翁中意你作儿媳,只因子桓子文皆已婚配,才认了你作义女。更有甚者,说什么父亲私下缕缕向崔公请姻,要将你许配给子建,只是崔公暂时未应罢了。你定是听了这等流言,才心生妄念,伺机靠近子建。我告诉你,你崔缨与子建,绝无可能!”
犹若一道霹雳,将我震醒,曹银毫无遮拦的话,不仅让曹丕皱眉,更让我羞愤得泪流满面,满腹含酸。
“哭!哭!就知道哭!就知道跪在地上哭!我真看不起你!”曹银拂袖而起,像个没事人一样愤然离去。
秦纯闻声赶来,我骤然收起了眼泪,也一把推开曹丕的搀扶,起身欲回蕙兰院。
“今后还是少跟子建亲近罢。”
曹丕在我身后淡淡地说完,也跨过门槛,往相反的方向走去了。
我呆住了眼,也不回头再去看他,只缓了缓神,仍旧呆呆地往前走。
真的吗真的吗你们所有人都觉得我亲近前世自己敬慕的偶像是错的吗
我从不喜欢经常穿漂亮衣服。
“难道历史上的崔氏就真的喜欢吗”
又是那个声音响起来了——
“有没有一种可能,崔琰兄女是“族女”,并非单是你。”
……
冬日困顿,回到蕙兰院后,我将自己蒙在被子里,只听秦纯在榻边絮絮叨叨说个不停。
她劝我,要明确自己的心志,看清楚自己的心。
“阿姊,我且问你,你当真喜欢子建哥哥吗”
就像当初秦纯被我问喜不喜欢夏侯尚一样,我也露出了不满的表情,还比她更为踌躇犹豫。
“我不知道。”我从榻上坐起,耸耸肩,一副无所谓的态度。
“不知道”秦纯对我很失望,“这种事情,到了今天,阿姊你还跟我说不知道”
“我就是不知道啊!”我莫名觉得委屈,“我跟他很熟吗他的性情跟二哥一样怪异,我哪里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子建哥哥是君子啊,跟子桓哥、伯仁哥一样的正人君子啊,他博览诸子百家之书,作文章很厉害的!他对家中弟弟妹妹们一直都很好的,阿姊这些你都忘了吗”
“‘正人君子’哈哈哈……”我搭上秦纯的肩膀,埋头笑得发抖。
“纯儿,你是真的单纯啊。”
“难道阿姊不是么”
“……”
秦纯叹息:“阿姊常说,自己最喜欢的就是卓文君追求司马相如的故事。倘若阿姊自己都弄不明白对子建哥的感情,别人说再多也是无益。”
“可传说中,卓文君还是在《白头吟》里,谴责司马相如只爱慕钱财名利……”我眼神渐渐无光,“我不知道,曹子建,他这个人,心里想要的,到底是什么……我,看不穿他……”
“那他看得穿你么”秦纯反问道,“真的有必要一定看穿一个人再去爱他么”
是啊,谁活在这个世界上不是戴着一副面具呢
“何以得鱼,须芳其饵,”秦纯倚靠在我的肩膀上,有意与我亲近,她小声道,“倘若自己全无可图的利益,凭什么要求别人待你好呢凭什么要求别人喜欢你呢世界上没有谁会平白无故对你好的,一个人喜欢你,在乎你,一定是你对他来说有价值……”
“若一心,人意气自合,何须芳饵”我的声音很苍白无力,但还是从喉咙里挤出来了。
看着窗外飘雪,我痛苦地闭上眼睛。
“我若盛开,蝴蝶自来。好像很喜欢,却又好像……还差点什么,所以我不知道,纯儿,我不如你……”
“花能盛开,却无白日红。蝴蝶也须有风儿的凭借,才能闻得花香寻来。阿姊,你说的那八个字,你自己信吗”
“……”
2世纪的时候,那一年我还在读高三,有一次月考作文主题,就是“你若盛开,蝴蝶自来”,但需要考生从一段文字材料里总结,才能得出这个结论。当时考场时间紧张,我急得焦头烂额也没有写出来,反而因为对着题目看了太久,结果没有时间作答。因那次作文得分很低,我一直跟耿耿于怀,而今忽然在异世界想起,被秦纯一提醒,突然发现:
面对感情,同样不可思虑太久,否则也将错失作答时间。
会吗我跟曹植,会错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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