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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操要回来了,府中诸子皆收了心性,慌慌张张地补习功课,唯独隔壁院的主儿,依旧早出晚归,拿着新作的文章,去同其他世家公子较量,每每初晨抖擞出门,傍晚都是乘兴而归。有时高兴得,连卞夫人唤声用膳的话也不听,只甩着外衣,一头扎进自己的小院里。
自那日公子府事后,整整三日,我都没有与隔壁的说过一句话,见了面也不再打招呼了。但他并未察觉到什么,或许也根本没把我的脸色放心上。只是到了第三日,府中众人齐聚前厅,恭候曹操回府时,他立在一旁,仍像从前一样,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我:
“阿翁回府后,定然是要考科察业的,你可做足准备啦”
这笑声听起来,比往日更加刺耳,若有幸灾乐祸之意味。我一言不发,避开他径直上前,去到曹丕身侧。众人都在驻足候望,曹丕偏首,拍了拍我的肩膀,对我点点头,我亦回敬微笑。
半晌过后,厅外便远远传来一个中年男人的笑声,当那个摇摇晃晃的身躯背光一出现,厅内哗啦啦一大片都伏跪下去,恭敬行礼,各自说着迎辞。
曹操铠甲未卸,按剑着屐,伴着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以及甲片铿铿相撞之声,疾步快走,登阶入厅。
在他的招呼下,众女眷与公子纷纷起身落座,备好的洗尘宴亦正式开席,彼时我方敢抬头仰望——一年多未见,曹操竟生了不少白发,添了几条皱纹,他虽然在家眷面前慈蔼地笑着,但仍令我觉着威严和陌生。
行兵打仗,风餐露宿,向来吃苦。谁能想到,决定胜负的关键——官渡之战,只在一年之间,而彻底平定北方,稳固边塞,则要花上漫漫七年时光呢
曹操位极人臣,家规甚严,即便回到冀州治所邺城,也无法像寻常人家一般,与子女亲昵交谈,更多还是简单的寒暄之后,严正地考问学业。于是宴会结束,姨娘们散去后,公子们皆伏跪阶下,一个接一个上前,对言答问。
“那小女,是何位妾室所生”
四周忽而静默,众人不知曹操所指何人。
彼时我正盯着曹操半旧的铠甲发呆,思量着郭嘉自远征归身体可好,未曾察觉众人目光已向我身上汇聚,直到被纯儿轻声呼唤才回过神——
“阿姊,阿姊,阿翁叫你呢。”
曹丕也不禁假咳,警示我集中注意力。
迎上曹操的凛冽目光,我连忙眨巴起眼睛,我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但被曹操先声夺言。
“缨儿”曹操这才认出是我。
我朗声以应,恭敬地上前施礼,落落大方,毫无怯意。
“期年未见,汝之模样变化甚大,”曹操细细打量着我,“这一年多来,可还适应府中生活”
“承蒙阿翁关照,缨儿锦衣玉食,在府中过得十分惬意。”
曹操笑了笑:“你母亲在信中同我说,期年间,你不但勤读诗书,还学会了骑马射箭,还跟子桓学了武,可为真否”
“学识在腹,技艺在身,阿翁一试便知。”我抿嘴昂首。
曹操点点头,随机考问了我几道《诗》《春秋》相关的题目,我无不应答如流,声情并茂。曹操被我引经据典,旁征博引的论述逗乐了,看得出来,他真的十分满意。
我崔缨能尽力博取曹操欢心,自是有备而来。
“子桓说,你见识不凡,不让须眉,有谋谟之才。难得啊难得,若让你禁在闺阁之中,倒真是可惜,以后就跟在孤的身边吧,让孤也开开眼。”
曹操此言既出,厅内众公子皆互瞪双眼。
跟在曹操的身边,那不就是意味着……以后都能跟曹操南征北战
自居邺后,能随侍曹操身侧的,只有曹操正室所出与个别爱子。在众公子羡慕妒忌的目光中,我又惊喜又惶恐地连连点头。
“缨儿谨遵阿翁之命,日日愿聆过庭良训。”
曹操今日所言,绝非一时兴起,他一改以往育女之法,予我增长见识,增加军营历练的机会,莫非是不拘一格降人才,有意将我往女谋士、女文官的方向培养他真的有这样的胆识和用人的魄力么还是说别有用心
曹丕在一旁听到曹操的安排时,脸上并未露出多少惊异之色,他似乎猜出了他父亲的什么心思,只微笑着心领神会。余眼瞥见此景,我又迷糊了。不管怎样,能得到曹操的重视,接触自己想接触的军事政治总归是好的。虽暂时猜不出曹操这只老狐狸用意,但可以肯定的是,父子二人之间,在关于我的问题上,有心照不宣的事。
曹操又问:“去岁正月,三军冒寒北征,行旅多艰,吾得诗一首,于军中入乐演奏,未曾披阅示众。闻汝诵诗有过目不忘之能,尝从学蔡氏,不知书艺见长否,可否当堂试诵誊录”
什么过目不忘我崔缨谁告诉你的!
我开始慌了,余眼瞥见曹植掩袖偷笑,方想起数月前在他跟前秀过背诵《登楼赋》。
不好撤下“博学”人设,我硬着头皮应承下,曹操捋了捋胡须,唤人奉上纸笔,不一会儿,一块精良的布帛便在我面前徐徐展开。
看来这曹操也是有备而来,到底还记挂着当年我写下的怪字。我虽在后世临摹过荆氏行楷,到底水平一般,只学了点硬笔书法皮毛,万不敢以拙劣的书艺碰瓷古人的。好在跟蔡琰学了三月隶书,毛笔字也不那么“江湖气”了,信手模仿蔡家字迹,讨取曹操欢心,倒也不难。我手心捏出了汗,只暗暗感激蔡琰亲授书法之恩。
待站直了身子,接过曹操手中的简书,我紧张地展开,定睛一看,顿时喜上眉梢。
曹操正因我窃喜的神态而感到迷惑,我闪烁着眼神,赶忙收敛,假装默记了一会儿,嘴上还振振有词。不一会儿,我便气定神闲地援笔挥墨,单背着左手,在布帛上开始默写曹操的诗。隶书一气呵成,似行云流水,我随风而转,得意极了,明显感觉到殿内诸公子都坐不住了,纷纷鼓掌称善。
曹操双手揣在腰带上,眯着眼睛,上前吟咏罢他自己这首传名后世的《苦寒行》:
北上太行山,艰哉何巍巍!
羊肠坂诘屈,车轮为之摧。
树木何萧瑟!北风声正悲。
熊罴对我蹲,虎豹夹路啼。
溪谷少人民,雪落何霏霏!
延颈长叹息,远行多所怀。
我心何怫郁思欲一东归。
水深桥梁绝,中路正徘徊。
迷惑失故路,薄暮无宿栖。
行行日已远,人马同时饥。
担囊行取薪,斧冰持作糜。
悲彼东山诗,悠悠使我哀。
悠悠扬扬的诵读声似传遍了整座大堂,而此诗之境,亦令人犹见巍巍太行,如闻萧萧北风,去年北征高干的艰辛军旅,生动地再现在众人面前。
“好好!孺子可教!此书艺虽未入神境,终大有进步。缨儿,你背书之功,未尝输于几位阿兄啊!”
曹操高兴得大笑,我亦欣然跪谢,退回坐席,心有余悸,窃喜侥幸碰上的是这篇被收录进大学教材专业书的诗,若是其他不见经传的诗赋,就是给我三个脑袋,短时间内也背不下来的。
考科察业已毕,家宴即散,众庶子庶女依次揖礼拜退,曹操独留下曹丕曹彰曹植曹冲四子,应是还有愈严之训诫。
我留在原地,犹犹豫豫,欲言又止,正对上了曹操的眼睛。
“子嘤,你可还有他事”曹丕疑问道。
“我……”
曹操有意留我侍奉左右,出入军营,不正默许我接触军事政治吗此时不求,更待何时心脏跳得厉害,我咽了咽口水,鼓足勇气,趋步上前,行跪拜大礼。
“启禀阿翁,缨儿有一不情之请……恳求应允。”
曹操点头沉吟:“学业有成,为父确当有所奖励,不知缨儿所求何事”
“阿翁误会,缨儿并非想要赏赐,而是请求深造,拜师学艺。”
“拜师”曹操纳罕,“汝还欲从学蔡氏乎”
“非蔡氏,乃郭氏,”我目光灼灼,一字一顿地说道,“乃我军中军师祭酒,郭嘉郭奉孝。”
丕彰植冲四人皆惊愕住了。
“郭嘉”
曹操忍不住笑了笑,目光倏而却变得凌厉,像只老狐狸一样盯着我。
“你能跟他学什么”
我果断接上曹操的话,朗声道:“欲学兵法,出入行伍,为女策士,为阿翁分忧。”
“嚯,女策士”曹操见我不像玩笑,便玩味着这个新鲜且大胆的词汇,眯起细长眼睛,“你一姑娘家,也敢求学行军打仗之事”
“回阿翁,缨儿不甘为寻常女子,缨儿当真不喜女红织造之业。阿翁未归时,缨儿常与兄长们相处,共修诗书,同学骑射舞剑,倒也小有所成。诚盼有朝一日,能与阿兄们一般,请参军事,暗辅时政,为国之栋梁。”
曹冲弯起嘴角,凑近曹操身侧,悄声在他耳畔说了些什么,依稀能猜出是在跟曹操陈述这一年多以来我的“事迹”。
我满是感激地望着小仓舒。
曹操果真眉头微舒:“我儿有此男儿志,固当可喜。然汝今已成年,待字闺中,抛头露面出入军旅已是不妥,焉可作谋臣书童岂不怕为人耻笑”
我急切地说道:“阿翁,乱世当道,何忌俗礼缨儿自可披男装,缨儿不怕为人耻笑,缨儿只求能从学郭祭酒!”
“即便如此,军中向无女子为官先例。”
“《淮南子˙兵略训》曰‘人尽其才,悉用其力’,缨儿素比府中诸姊妹通晓诗书,更习武艺,且能搦翰,纵令我为一刀笔吏,誊录文书,又有何妨”
我见曹操神情冷淡,并不言语,也不顾曹丕眼神示意,继续哀声恳求道:“阿翁,世岂有弃明珠于滩涂之理司空府并不缺我一女,但我军若纳得一女策士,或有意外之得。”
“够了!”曹操提高了嗓音,“荒唐之言!”
我不甘心,仍旧苦求:“此虽为不情之请,却是理中之求啊,阿翁!请您答应让缨儿跟从郭祭酒学习兵法吧!”
曹操击案怒喝:“汝一介女流,未经人事,不学相夫教子之术,尽学些旁门左道,成何体统!”
“明明是治国安邦,怎是旁门左道……”
“放肆!”曹操大怒。
众公子伏色,闪避于旁,我被曹操的怒声吓得直哆嗦,不敢多言,伏跪于地。
“父亲息怒,子嘤一时说错话,触怒父亲——”
曹丕作揖为我求情,话未毕,却被曹操打断。
“丕儿,你是怎么当这个兄长的!”
曹操将案上抄好的《苦寒行》掀翻在地,忽而迁怒于曹丕,他慢步下阶,冰冷地质问道:
“听闻大军出征不久,此女便与晏儿大打出手,可有此事”
曹丕跪道:“不过是弟妹之间的拌嘴罢了,父亲言重了。子嘤失言,是我这个当兄长的未尽责,父亲久征初归,甲衣未卸,万望息怒,莫要伤身。”
曹操怒气未消,指着我道:“传我令,罚崔缨闭门思过,禁足三日,任何人不得探望。以后没有我的允许,不准出府!”
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恐惧压过了悲伤,四望也无人敢为我求情,我垂着双臂,悻悻地退出大厅,身后却是曹操开始劈头盖脸地骂曹丕的声音。
“闻汝迁居新府不久,便增修园林,日日与仕宦子弟出游,可有此事”
“父亲,孩儿知错了……”
曹丕震怖,连连磕首请罪。
“子建,你也一同跪下!”
“……”
训过曹植交友之事后,曹操便带着曹冲拂袖而去。曹植出门,见我仍跪在厅外,他冷冷剜了我一眼,低声道:“真是愚蠢,自作聪明!”
我泪眼汪汪地看着曹丕慢慢走近,只见他阴沉着脸,什么也没说,将我从地上扶起。待曹植与曹彰都渐渐走远了,曹丕才陪同着我,往蕙兰院方向走去。
厅外烟云氤氲,二月的凉风吹得我眼睛生疼,一路上,曹丕只开了一次口:
“贸然拜师,你是要害了郭先生么阿翁生性多疑,你是崔公女侄,当初又是郭祭酒出的辟召河北名士的主意,还在父亲面前力荐过崔公。今日你如此做,也不同我商量,实在让人心寒。”
“对不起,子桓哥,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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