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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日在榻上沉睡,我像刚出世的孩童般,贪恋着枕席间的舒适温存,却好像,怎么睡都睡不够。来到这个世界已有十多年,真的累极了,真的。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横竖不过一死,就这样喜欢睡觉也好,为什么要想那些让自己不开心的事呢。

可是我多希望,这场梦,有睡醒的那一天啊。

多希望我一睁眼,妈妈就在灶头边洗菜做饭,爸爸靠在沙发上看电视,弟弟在地板上坐着玩游戏,而我敲门回家,告诉他们,我做了一场好长好长的梦,梦里我什么都有,朋友一个也没弄丢,可是你们看,我还是回来了,爸爸妈妈们,其实我有多爱我们的小家,其实我有多舍不得你们离我而走。我会长大的啊,我会慢慢懂事的啊,为什么不愿停下来等一等我呢?

……

病情在曹植的悉心照料下,竟然意外好转起来了。我身染疫病不治的谣传,也不攻自破。

可从赤壁一役归许后,噩梦频仍,我花了很长时间才分清现实与梦境。我会反复询问曹植,反复确定现在这种安定平静的生活是否只是自己的幻想。而这一切的精神隐疾,都归因于那次坠落寒江溺水的经历。

为了尝试走出噩梦,在思蕙摆好洗浴的热水桶出去时,我会憋气藏进花海里,逼自己克服对水的恐惧,并在心中默背《洛神赋》给自己打气。

关于曹植的一切,都是我今后活着的勇气。

“‘青蒿一握,以水二升渍,绞取汁,尽服之’,你写的这方子,我问过医官,青蒿与防风、黄芪、白术等类似,能缓解寒疟疾,却并不能根治。此疟能痊愈,全赖你存活之心志坚定。”

这天,榻边闲聊时,曹植笑着打趣道:“等过些时日,父亲就该回来了,到时候我们会回谯县老家一趟,住上挺长一段时间的,到时候,我给你打一些我们当地的猎物来,像青耕鸟啊,鸰?啊,还有沙棠果……”

“这些不都是《山海经》里的吗?怎么成了你家乡的特产了?”

“传说,这青耕鸟是可以抵御瘟疫的祥瑞,鸰?形似山鸡,吃了它的肉就不会做噩梦,还有这沙棠,其状如棠,黄华赤实,其味如李而无核,可以御水,食之使人不溺。”

我被曹植逗乐了,但却转移话题问他另一件事:“谯县居涡河以北,丞相这次在洧水练军,是预备顺涡河南下,再与东吴开战吗?”

“不错,这回南征,直抵芍陂,定能一举克定吴寇!”

“几月出发呢?主战的文武官员可曾明白赤壁一役我们北方的水军败在一个水疫上呢?真的那么着急,要再次挥师南下吗?”

“……”曹植满脸疑惑,“赤壁役不是输在黄盖诈降么?何况我方主力尚存,为何不再杀他们一个回马枪呢?”

“……”

担心的事果然发生了,糊涂的人还是没有清醒,还在做着天下霸主的梦。我叹息一声,只恼曹操性情太执拗,但随即想到自己不想再插手干预任何政事,便很快释怀了。

大病初愈,心中仍是苦闷,且莫名焦虑,遂掀被下榻,揽衣出庭,我默默地站在女贞树下,有一句没一句地跟曹植搭着话,他见我看女贞树看得出神,便掣刀过来,在院前舞了几下,比起曹丕的剑法,他花样挺多,实在的少,纯是为了逗我开心。

“为什么人们要给一个草木取名叫‘女贞’呢?听这名字我便猜得到,人们必然要给它编个贞洁烈女守寡不嫁、对丈夫忠贞不贰的‘传奇故事’。”

曹植闻言,笑着举刀挑起女贞枝叶,反驳我道:“谁说女贞就只有节妇一解啦?我这可有其二解。”

我伸手想抓住曹植伸出的两根手指,却被他躲闪了去,于是我顺着他的话问道:“哪二解?”

曹植歪头笑眼眯眯:“女贞,传说是得名于古时鲁国女子。因其木‘负霜葱翠,振柯凌风,而贞女慕其名,或树之于云堂,或植之于阶庭’,故取名女贞。女贞冬青,士女莫不祈愿得此傲霜斗寒之风骨。阿缨,你想成为这第二解的‘贞女’吗?还是你只让自己视野狭隘于一解中呢?”

“当然是——”

“当然啦,”曹植只管抢白,“在《神农本草经》中,女贞也是一味良材‘主补中,安五脏,养精神,除百病,久服肥健,轻身不老’,回头我就让思蕙多拔一些给你熬药去!”

我又笑了,连推着他:“多好的女贞啊,干嘛要毁了她们,留着庭院里赏玩,也挺好的。”

“来,试试这刀,看能不能挥几下,不会的话,我教你哦!”

“哈哈哈,你自个儿都只是跟子文哥学了点皮毛,还来教我!等哪天我认真学了刀法,还不见得是谁教谁呢!啊……”

“你看,你看,瞧你现在这弱的,拿都拿不起来呢!”

我掩面笑着转身,就要回室内去,忽而想起什么,遂停驻不前,坐在台阶顶惘然若失。

“从前跟随二哥习武所得强健体魄,经此一役,损伤殆尽矣。又复疾病缠身,早已是羸弱残躯了,也不知道能活多久……反正这脚肯定是会留下病根的,往后若是再追逐玩耍,子建,你可要让着我点,我是肯定追不上你了。”

曹植敛起笑意,坐在一旁,认真地说道:“盖寿命长短,骨体强劣,各有人焉。善养者终之,劳忧者半之,虚用者殀之。祸兮福依,阿缨,人生漫漫,切不可自弃。”

“可如果要我性命的是‘天意’呢?”

“冲弟得了寒疟而故去,阿缨同样患上疟病,却能安然无恙,可见天要你活着,这就是‘天意’。”

说话间,原本在房中竹篓里的皎皎,又蹦跳着跑出来。仲春良辰,日光缱绻,暖意绵绵,皎皎跳到女贞树下的草丛里,就呆着不动了。看得出来,春来梦醒,冬眠的动物都出来晒太阳了。

“‘有兔爰爰,雉离于罗。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逢此百罹。尚寐无吪’,子建,我困在了罗网里,我逃不出去啊。大夫人不待见我,子桓哥也因去年的事一直不肯搭理我,在你们这里,我除了你,还有纯儿和节儿,真的再没有人能说得上话了,太孤单,太孤单了……现在养着病没事做,我好像成了府里最没用的闲人。”

“你是一个无用之人吗?我曹植第一个不认呢!”曹植拍拍衣裳站起,也将我扶起,自信地说道,“我们是朋友,更是亲人,亲人,就是不要有任何的猜忌。我说过,将来的路还很长,你将来的每一天,都不会孤单,因为有我曹子建在。有我在,就不会没事做!”

我疑惑曹植的笃定,不知他有何打算,只得将信将疑。

在曹植的眼里,我再次看见了自己,仿佛在说:从前接受不了历史的设定,畏首畏尾,现在到了你要选择做回你自己的时候了!

次日清晨,曹植早早便在屋外等候,等我开扉出来时,却见台央摆着热腾腾的一盆水,说是给我沐发用。病重这几日,确实无暇他顾,蓬头垢面的,我正惊喜不已,坐下便要在春光下洗头。可徒手一摸,才意识到从前滑直秀发不在,被烈火烧焦的半边已变得蜷曲蓬乱。

正当我握发欲泪时,曹植却有了自己的主意,他不让我十指沾水,自己反倒卷起袖口,为我一一卸下头绳,随后果断抓起裁刀,将我头上无用的焦发剪弃,又在热水的浸润下,轻重有节地为我梳理发丝。

我呆住了眼,一旁端漆盘的思蕙更是看呆了眼。时间缓慢流逝,曹植熟练地进行着他的沐发手艺,一呼一吸都近在我咫尺,脖肩微凉,我不敢动,却从未觉得日光如此舒适温暖,在一轮轮光圈的照耀下,我闭眼珍惜着每时每刻,只愿此时此刻永远定格。

东风解冻,蛰虫始振。

接下来的半月,曹植每日都来偏院照看我,除了给我找了个名唤“锦儿”的新侍女,还专门去外府寻了个会做南方菜的厨娘。白日里,曹植手把手教我学琴识乐,下棋摹画,督促我练隶字修心静神,在他的陪同下,我重新拾起了诸子百家经典着作,却不再像以往在邺城东阁一样醉心权谋兵法,每日只是研读诗赋文章,诵读《春秋》《史记》《汉书》。

闲暇时,我也爱看曹植作文,我会用他平时练诗写赋的废纸给折成千纸鹤,而每只千纸鹤身上都有曹植的墨迹,有曹植精心凝作的句子。

“子建,你每日至少耗费三张麻纸,如果我每天折三只,那一年之后,你就会拥有一千只千纸鹤。在我故乡那儿,千纸鹤是祥物,象征纯洁与康健,每当攒齐一千只,都可以实现一个愿望哦。我懂感恩的,它们一定会保佑将来的你,平安喜乐,自由无忧!”

病情好转后,前来探望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我也主动请来教习礼仪女工的傅母。除了卞夫人对曹植与我日益亲密之事颇有微词,府中上下仍待我如初,虽不曾尊奉到哪儿去,但至少表面客气许多。至于曹丕,他性情薄凉,喜怒鲜形于色,每日忙于内政,很少游猎,对我虽不像从前那样爱理不理,但仍是没有多余的有感情的话。

秦纯和曹节则加入了我们的学习小队,一个负责教我习舞塑身,一个负责教我练歌清喉,陪伴着我捱过了最脆弱的一段时光。尤其是在成熟的舞者秦纯的教导下,我的舞技大涨,虽不似她窈窕婀娜跳得雅乐之舞,却深得相和歌舞热情奔放之魂,举止自如,盈盈蹑履,系铃脚踏鞶鼓,纤纤素手,水袖飞扬画屏。

一段时间过后,肤泽、身形、容颜、声线都在悄然发生着变化,而我尚无察觉,直到穿上曹植送来的紫曲裾,在他眼中捕捉到异样之色,我这才注意到镜台前的自己,气质已与这个时代的寻常闺秀并无分别。

曹植从我出神的眼睛里看不出是喜是忧,便笑着在我眼前挥了挥手,未及我反应过来,便被他推坐在梳妆台前。见他又是熟稔地教我施粉傅朱,我不禁有些酸涩。

“听节儿讲,以前你在府中也常给其他妹妹们梳洗打扮,对吗?”

“嗯。”曹植兀自哼着小曲儿。

“那你……会永远为我梳妆么?”我很小声,很慢地说出这句话。

“啊?”曹植似乎没听到,在镜中露出迷惑的神情,“阿缨你说什么?”

“没什么……”我满脸涨红,颔首翻弄一旁的书简。

“书拿反了哦。”曹植笑。

“噢……”我赶紧一本正经地进入诵读文章的状态。

曹植只扫了一眼:“这册《东观汉记》抄录谬处太多了,你去关内侯王粲府上去借,董乱前的稀世奇书,他那儿多的是。”

“我跟他又不熟,哪敢冒昧叨扰,真羡慕你在许都有那么多好朋友。”

“那可不,这从荆州新来许都的文人,我可是大半都了解的。”

“除了王粲,听说你最近还跟荀令君长子荀长倩走得挺近的,改天引见他们给我认识认识呗!”

“自然可以,我曹植的朋友就是你的朋友,不过,你要他们认你这个良友,须得拿出点真才实学来。”

“哎呀,有曹大才子陪我读书,吾复有何忧?”

…………

从前虽在崔府和曹府都摸过琴弦,到底无师教授,没有毅力和恒心。但养病期间,在曹植的耐心引领下,我总算入了音乐的门槛,基本能掌握五音,并弹奏简单的旋律。曹植教我弹的第一首曲子,就是郭嘉临终前想听的那首《子衿》。

“那日我将你敲打的音律暗记于心,依着郭祭酒的性情更正了几个音,重新谱了首《子衿》,你听听,可是祭酒当年借用《诗经》古辞,自创的旋律?”

“是,就是这个……”鼻头一酸,我说不出话,陷入了深深的回忆。

“那你再听这支,没记错的话,这应是你当日第一遍弹的另一首《子衿》,而且还是乐府平调曲……”

“不,第一支它不叫《子衿》。”

“那叫什么?”

“《短歌行》,”我坚信地说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这是丞相当年为郭祭酒作的辞。”

“竟是父亲所写?原来如此……”曹植相信了我的话。但他并不知道,《短歌行》是曹操十年之后宴请外宾时的作品。

“春寒料峭,还是关了门窗,继续点灯读书吧,阿缨?”曹植见我出神不语,便起身关了沙沙作响的木窗,可我坚持要敞开窗户透气,将头伸出窗外。其实故作倔强姿态,是不想让曹植看着我噙着泪。

“唉,为何总见你泪眼模样?”

“我也不知……”我低头支吾道,“哭是最没用的行为,却是最不费力但能缓解情绪的办法,思虑多了,流泪便成了抚平情绪的习惯。”

曹植安慰道:“‘星汉照我,去自无他。奉事二亲,劳心可言。穷达天为,智者不愁’,虞舜尽孝于田垄,烝烝不违仁;伯瑜年七十,彩衣以娱亲;丁兰刻木事亲,朝夕致三牲;董永卖身葬父,神女为秉机。阿缨,今后你只须怀有曾闵之孝心,与族兄弟共使令叔享得天伦之乐便罢,又何惧来路多艰?”

于是袅袅熏风下,我屏气凝神,重坐回席上,一连贯弹了数十遍那曲《子衿》,曹植知何故而不制止,只是在旁静静候着。曲罢止弦音,户外乌云咸集,春雷声下窗棂颤动,我颔首垂眉,暗语低喃,惘然恍若梦醒。

“奉孝,你听,这支《子衿》,我终于会弹了,而且再也不会弹错了,也不会唱错了,可你呢……”

惠风和畅,珠帘徐转,银铃振振,又是一年迷蒙细雨时,我多么希望,堂外阶下,仍矗立着一位独对落花飞鸟的布衣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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