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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数日,曹操回来邺城了,文武大臣与会建章台,不少属吏都竟先去受命听议,那天大雪纷飞,我仍是默默地伫立在屋檐下,静心观雪。

早有杂吏传来喜讯,曹操很满意让阮瑀代笔写给孙权的书信,当即便给阮瑀不少金银,更赐炭与冬衣。阮瑀这个寒士,终于靠自己的才华和本领,做好了职责本分,得以熬过这个严寒的时节。我,本该为他感到庆幸的。却为何,每每念及那龆龀之年的小阮籍,心中怅惘伤神不已?

可怜绵绵弱子,早慧稚童,不知自己即将失去一位劳苦奔波半生,只得功名附诸翰墨的老父亲。

我的悲悯之情,对崔缨这个身份而言,又到底是喜是忧呢?

思虑过于忘神,连阮瑀从廊道尽头缓缓步来都不知。

“女公子晨安。”

“先生早。”

我见阮瑀受赏仍面露忧思之色,不禁问道:“先生从未有逾时……今日可是家中有事耽搁了?”

阮瑀点头:“小儿福薄,初生时得了黄疸,今又感染伤寒,久治未愈,故而烦心。”

“这容易,也巧了,我这儿昨日新得了一本药理奇书,名唤《伤寒杂病论》,是南阳名医张仲景之作,缨赠与先生您,可按方抓药,必有奇效。

“以‘黄疸’为例,张仲景友情汗、吐、下、温、清、补、利小便等七种治法,选用茵陈篙汤、扼子大黄汤、茵陈五荃散、硝石矾石散、大黄硝石汤、小半夏汤、小柴胡汤、小建中汤、桂枝加黄蔑汤等。

“至于伤寒,‘汤药方,为鸟喙十分,细辛六分,术十分,桂四分’,此乃旧方,我这有一新方,可遽速治寒疾,鸟喙改用附子,增蜀椒四分,桔梗二分,姜二分……”

“张仲景以善治伤寒,为民间称为圣手。先生大可放心,令郎绝非福薄之人,其乃天资巧慧、才命非凡之童,可振阮氏一门,为扬谕仁义、存哲明道之保家主也!”

我激动陈词的神态让阮瑀颇为惊异,他定睛打量了我一番,谢礼接过《伤寒杂病论》,微微躬身,做了个请的手势。

“请女公子上楼座详叙——”

“先生请——”我大喜过望,连连折腰还礼,扶着阮瑀上阁楼。

窗外风雪并作,屋内熏香袅袅。后来过去很多年,我都难以忘怀,与建安名士煮酒论道的那雪日。

我欲即兴饮冷酒以敬,却被阮瑀劝阻。

“冷酒有伤妇人肠胃,女公子慎饮。”

我笑着捏着冻耳,乖乖等候阮瑀先生温酒。他一句师长的关心,让我一刹那想起某某。

“某旧疾婴缠多年,不便饮酒,又丞相解禁酒之令不久,恕在下实不能饮酒,乞请以茶代酒,谢女公子赠药方之恩。”

“先生体弱多病,本不该闻香,这是缨儿特意为您准备的药香,料想无虞。”

阮瑀慨然,旋即在堆砌如山高的简堆后取来一把木琴,安然在雪窗前坐下。

“愿弹一曲,报兰蕙之恩。”

琴声悠然,动人心肠,犹如芷若滋味,与墨香、药香、酒香忽缠互绕,窜进我眸中,闭眼细品:紫气如烟似梦,席卷着你全身,在阴雨缠绵的季节,带你悠游溪谷幽涧,带你触碰云霭粉霞;睁眼,却恍若新生一天地,峥嵘,葳蕤,繁茂,苍翠,才是那书简堆的本色,连飘落你手心的白雪,都成了洁净如玉的梨花片片。

年轻时,阮瑀受学于蔡邕,被蔡邕称为“奇才”。曹操闻听阮瑀有才,为搜罗人才,召他做官,阮瑀不应,隐藏深山,后曹操又多次派人召见,这才逼出阮瑀,勉强应召。由于阮瑀多次辞官不做,曹操在一次大宴宾客时,把他安排在乐队之中,想煞一下他的傲气,不想阮瑀精通音律,即兴抚弦而歌。很显然,阮瑀是个并不喜欢官场是非之人,但他有妻有子,迫于生计只能释褐入仕。

阮瑀之诗,悲慨多气,平易质朴,间有奇语,喜纳乐府,鞭辟社会现实,关注底层民众,与陈琳、徐干三人多尚“汉音”。此外,他的章表书檄皆闻名当世。

但阮瑀终究只是被安排做了小小的丞相仓曹掾属。每日只作翰墨文章,虽与军国事息息相关,却又好像与军国事毫不相关。因为他的政治见解,囿于墨客身份,注定不会被曹操重用,而远离前朝军议,同样会闭塞信息,难有晋升空间,更不论为君主良谋,尽毕生学问运筹帷幄了。

“此曲《猗兰操》,在缨儿十五岁及笄时,曾有琴师为奏。今日听先生一曲,方知琴中更有琴中手,您曲中之幽兰,方可真正谓之风骨。生居华屋处,零落归兰丘。如听仙乐耳暂明,缨儿今日,才算真正开悟‘成人’。”

阮瑀肃然起敬,立身作揖,我亦还揖。

紧接着继续促膝长谈,就一本《伤寒杂病论》,我将早准备好的话题抛出:

一谈生死有常;

“张仲景姓张名机,固为当世名医,相传他近年游历两京与许,若是有缘得见,阮先生可请他为您开方治病。此君与华佗,都是医界奇才,而他所作《伤寒杂病论自序》,可为深读,颇有见地。先生请看——一言生死有常,不信鬼神,与寻常好巫之庸医有天壤之别。”

阮瑀赞许:“王充《论衡》起“非圣”旗帜,于《问孔》《刺孟》篇锋芒所向直指孔孟,曰‘死生者,无象在天’‘人之所以生者,精气也,死而精气灭。能为精气者,血脉也。人死血脉竭,竭而精气灭,灭而形体朽,朽而成灰土’……”

“正是如此,”我接着阮瑀的话背道,“‘温气疫病,千户灭门,如必有命,何其秦齐等也’,‘吞药……能令人无病,不能寿之为仙’。古今多少疾疫,索人魂魄只在朝夕,又生老病死为常,上至帝王将相,下肢平民老叟,皆欲求得仙丸,乞求长生。却不知死生定数在造物主手中,人生而为人,又如何能作主为人?”

他忽而泪光闪烁,叹息道:“诚如斯,丁年难再遇,富贵不重来。良时忽一过,身体为土灰。”

……

二谈讳疾忌医,临危时又露医闹丑态;

“上位者以势压人,骄恐任性,不听医嘱,又摇荡体虚,好逸恶劳,较寻常患者更为难愈。医者父母心,本为救拯人性命的天之使者,却遭杀戮。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张仲景在序中,正是盛叹此等医者风骨。缨以为,华佗之死,诚为可悲。否者,曹公爱子仓舒,当有一命尚存。”

阮瑀微诧,没想到我竟然敢当着他的面提及华佗无辜被杀的事。

“女公子是曹家宗室之人,说如此,并不合时宜。”

“不,先生,您忘了。小女子姓崔。”我坚定地回答道。

三谈养生之方。

“‘当世之士,但竞逐荣势,企踵权豪,孜孜汲汲,唯名利事务;崇饰其末,忽弃其本,华其外而悴其内’,终婴疾患祸,‘厥身已毙,神明消灭,变为异物,幽潜重泉’,张仲景有此卓见,真乃医门之幸!

“皮之不存,毛将安附焉?缨虽待阁,犹思生死病老人间四苦,戚戚惶惶不可终日,‘进不能爱人知人,退不能爱身知己,遇灾值祸,身居厄地,蒙蒙昧昧,惷若游魂’。又生在钟鸣鼎食之家,而自知乱世女子无享乐全寿之命,汲汲营营,驰竟浮华,忘情徇物,但为保全本家宗族,奈何天命已定,徒为渧泣,苦不堪言矣!”

阮瑀这次听了,心情同样不能平复,沉默良久良久……

“缨儿喜欢读您那首《驾出北郭门行》,真是泪下潸然。”我开口道,“那是我听过的,最悲凉的孤儿命运。其实我们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都一样,不论有父母生养与否,都是孑然寂寞的‘孤儿’。亲情伦理,温情脉脉或是冷漠,那都无关紧要了,就像孔文举说的,父母之于子女,不过容器耳。”

阮瑀咳嗽着苦笑,念道:“民生受天命,漂若河中尘。虽称百龄寿,孰能应此身?犹获婴凶祸,流离恒苦辛。瑀毕生为图生计辛劳,染病日久,每每身尽气力索,精魂靡所能。有时,出门望着故乡,依稀能瞧见陈留的蓬蒿与野莱,似乎只要一闭眼,便可得解脱,飞度泰山,魂往蓬莱。

“女公子,人生无常,生死有命,养生延年,这都是你告诉在下的,我可帮你记着了,今后莫要忘记了。莫要患得失,莫要忧荣辱,莫为世情困,一切自然,便得逍遥自在。我的时日不多了,若他年籍儿,也成了无恃无怙之孤儿,乞请女公子看在老叟的份上,多为关照开导,莫让他忧愁终生,因父母之丧而不得解脱。”

…………

那日傍晚,寒风呼啸,我亲出楼阁,出府门送别阮瑀。

高墙耸立,封闭而压抑,屋檐木梁的冰凌犹若一把利剑,直插在人们胸口。大雪虽已初停,但还是冷得让人直哈气,阮瑀抱着一屉炭火,背着布囊回家了。他蜷着手掌跟我揖别,毅然走向狭长的巷路尽头。那条巷路我曾冒雨与郭嘉初见,今日,我却偶然见到一个奇异的新儒臣。

那是一位锦帽貂裘的壮年男子,裹着黑色披裘,像一只雪后觅食的秃鹫,在风中匆匆快走闪过,与满脸沧桑的寒士阮瑀擦肩而过,形成鲜明的对比。我没看清他的脸庞,只是他腰间戴着的玉带钩,我隐约在曹丕府中见过。

他冷得直哈气,搓手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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