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雕着栩栩如生冰甲九翼魔龙的玄铁窗柩之外, 天色昏暗苍茫绵延成片,黯淡的天幕之上隐约凝着实质化的气旋与翻涌的浓云。

凛冽而压抑的魔气自窗缝之中无声无息地涌出,然而逸散至漫天皑皑白芒的山巅之中时, 失了主人极力的压制与隐忍,其中锋芒毕露的暴涌之气霎时在空气之中凝结成霜, 在半空沉浮片刻,便支持不住地坠落雪原, 融入一片无尽的惨白。

温萝望着身前不住震颤的及微剑, 唇瓣轻轻抿起。

柏己的要求, 她自然是不能答应的。

她曾仔细地琢磨过苍冥邺火的效用。

不论是作为殷和玉、缪馨儿、姜芊亦或是公羽若,她并非从始至终出尘洒脱至从未受伤过的程度,然而真正引得苍冥邺火降世的情形,在她印象之中却只有寥寥几次。

第一次,是在她身为缪馨儿时险些命丧于骨女之手之时。

第二次, 则是柏己坠落苍冥深渊之后,面对着犹若山海般朝着她仗剑而来想要置她于死地的修士,于整片血污泥泞的雪原之上绽开的朵朵满含着死亡美感的邺火红莲。

这两者唯一的共通之处便是,若是彼时并无苍冥邺火现身相救,她的性命都会受到严重至一命呜呼的威胁。

或许,哪怕是濒临陨落的最后一瞬, 柏己却也依旧尽其所能给予她最为自由而包容的爱意。

他并未剥夺她以自身修为实力拼搏的资格,也并不愿她来生依旧与他牵扯而徒生事端,只默默地以苍冥邺火替代着他在魂灵之中永世相伴, 替她扫清一切威胁与障碍。

直到最后一刻,他依旧在努力地践行当初说笑一般戏谑的,如今早已无人得知的诺言。

为他的细腻与温柔动容之余,温萝心下却是一阵无力。

柏己显然了解自己当年镌刻下的命令, 故而才会特意强调让她以及微剑刺入心口。

哪怕是身负灵力的修士,若是被一剑穿心,状况危急孱弱也与凡人无异。

但凡她体内当真潜伏着苍冥邺火,定然没有不在此时现身相救的道理。

可柏己先前难掩乖戾张狂的言语也早已说明,他并不看重她前来相邀的诚意与计划。

他在意的,只是她的身份。

若她当真与公羽若有关,他哪怕倾尽天下,也定然会站在她身边,如前世一般替她保驾护航。

若她与公羽若并无关联,那么恐怕在他如今的要求之下,她绝无侥幸生还的可能。

想必,若是发觉她只不过是芸芸众生之中再普通不过的陌生人,以柏己恣意孤傲的性格,并不会在意她的死活,自然也不会大发慈悲地出手将她自死亡之中拉回生存的边缘。

可若她当真来此只为获取他的信任与支持,且并不了解他真实的性情,她便不应当预料到他见死不救的绝情残忍,

——毕竟,是柏己与奚景舟双重担保,他并不会主动对人族修士做出什么破格不利的举动,更何况蔺妤并非寻常修士,而是坐镇一方的家主。

哪怕是出于对奚景舟的信任,她此刻也不应当对于他方才那句“你不会死”产生分毫怀疑。

抛开以公羽若身份获悉的关于柏己的讯息,在真正蔺妤的角度看待如今骑虎难下的局面,便是另一种死局。

他的要求,作为蔺妤的她没有理由拒绝。

然而,作为维序者的她,却不得不拒绝。

只是,她却似乎并无合理而明确的理由拒绝。

方才温萝已暗戳戳地拿生命安全说事,柏己却似是并未听懂她的言外之意,只一句轻飘飘的“你不会死”便轻松将她噎了回来。

有了魔君一诺,她若是再提起这个话题与借口,那便是充分的对他的不信任。

不合适。

修仙界实力为尊,拳头大的就是爹,

别说柏己此举初衷并非全然恶劣地想要取她性命,哪怕他当真提出“只要你死了我就加入”这种堪称无理的要求,碍于境界与地位的差距,若是她当真如冠冕堂皇说法那般替天下苍生考虑而想要获取他的认可与支持,便也只得低头认栽。

尊重本便并非明面上的身份能够换取的,她若是没有足够睥睨天下的实力,哪怕理论上应与奚景舟平起平坐,实质上却也不得不尊顾光霁一声师兄。

这样的她,又何来资格与柏己谈条件?

她在原地静默不语,天人交战,

柏己则自始至终以一种极为闲适的姿态倚在王座之中,长袍曳地,墨发铺陈,支着下巴不着痕迹地打量她。

半晌,他唇畔扬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弧度,缓声道:“考虑好了么?”

声线是一如既往的低沉散漫,却无端比起从前的戏谑轻佻,多了几分无情淡漠的冰冷。

哪怕最坏的结果是彻底开罪他,她也绝对不能在此时暴露身份。

温萝深吸一口气,抬手抚上及微光润古朴的剑柄,轻轻一个用力,便将剑尖自一片龟裂碎石之中拔出。

迎着柏己凉薄之中隐含着隐约连他本人都觉荒谬无望的希冀目光,她手腕一转,剑身于腕间划过一道优美的弧度,剑尖森寒朝向她柔软的身体。

她竟然并未拒绝……

柏己狭长的赤瞳不自觉轻轻眯起。

碍于殷和玉与苍冥邺火之间诡谲的关联,以及殷和玉与面前女人年岁与条件上并不满足再入轮回的差距,他此时根本无法明晰分辨她的再次入世究竟是轮回转世还是借尸还魂。

可若是她并未抗拒他此刻的要求,那么至少证明,她并无属于公羽若的记忆。

柏己涩然垂眸。

分明并未在她身上感受到半分熟悉的气息,他却仍执拗地不愿将最后一层遮羞彻底掀起,将其后几乎显而易见的惨淡结局纳入眼帘。

说他固执也罢,可笑也罢,可若是不撞得头破血流,心中那一阵莫名的声音与冲动便无一刻可以得到平复平息。

看到最后,否则他定然会迎来懊悔终生的下场。

这个声音如是说。

这是一种近乎于返璞归真的,祛除一切理性思考与辨别的独属于魔族天生而来的直觉与本能,他无法解释来由,却也无需解释。

雪亮的剑光在一片晦暗的玄色殿宇之中如流星划破夜空一般耀目,

“主上,有客来访。”

此时的来客,除了早已抵达的奚景舟与顾光霁,别无他选。

柏己缓缓吐出一口气,抬眸道:“请吧。”

与此同时,金石交接的清脆碰撞声在一片沉寂的空气之中极为突兀地刮擦着两人的耳膜。

察觉到动静,柏己视线斜斜扫过来,望见她的动作,薄唇微动,倒是并未再开口阻拦。

及微归鞘,温萝胸口高悬的心总算落了下去。

柏己似乎误会了什么。

她原本便只是想要将及微剑身送回剑鞘,随后再开口义愤填膺地说几句“士可杀不可辱”“仙盟是我提议创立的你要是想参加只能当小弟,哪有小弟逼着大哥切腹自尽的道理”云云,

若是柏己动怒,她便顺理成章地赶回江夏,再寻其他的出路组建仙盟。

反正,她的任务是剿灭铭渊及其党羽,又并非真正要将四位前任男主全部统一至麾下。

哪怕柏己并未如她所愿加入仙盟,她一样可以寻找其他的方式将他的戏份平衡成为男配。

更何况,若是她当真与铭渊为敌,柏己哪怕不出手相助,定然也不会成为她的敌人。

那么,此刻的合作成不成,对于她而言倒也并非那么重要,

柏己的加入实际上谈不上雪中送炭,充其量是锦上添花罢了。

不过,有着这一层令人啼笑皆非的误会,总是好过她先前这一串破釜沉舟的打算的。

奚景舟与顾光霁来得实在是恰到好处。

这么想着,随着沉重的殿门向内徐徐打开,两道白色身影一前一后地缓步迈入殿中。

温萝不得不承认,这是极为养眼的一幕。

当先那人一身繁复华贵的雪白宗主服,上好的白玉冠束发,温润色泽正如其主人一般如天边卷舒云翳般疏朗隽逸,君子如玉,清朗俊秀,

而他通身久居宗主之位的淡淡威严与神秘强横的气息却恰好中和了那如水般流动的清润,端的是一派大家风范,名士风雅。

落后半步的那人一袭如流云般飘逸垂顺的胜雪道袍,三千墨发以一根朴素的雪白发带规整地束起,

如瀑般莹润肆意铺陈于宽而平的双肩之上,那张俊逸淡漠的英挺面容上,一双瞳色极浅的琥珀色双眸极为出彩,半遮于眼睑与纤长浓密的睫羽之下,无端添了几分出尘清寒的仙姿,

整个人都如利刃出鞘一般挺拔蕴着若有似无的霜雪之气,几乎与掌心轻柔拢着的长剑融为一体。

两人虽皆着白衣,可气质却大相径庭,在一片沉沉的玄色之中耀目得不似凡人,令人见之难忘。

这是温萝自穿越至二周目时间节点以来,第一次见到奚景舟。

千年前独属于少年的青涩与稚嫩已彻底在他身上隐匿了痕迹,

此刻踏着遍地冷硬玄铁铺就的地面缓步而来的身影,终究与记忆之中那凌尘孤高谪仙一般的白衣宗主严丝合缝地重叠。

温萝不由得视线微顿,目光在他身上多流连了片刻。

将她停顿凝滞的眸光尽收眼底,柏己在顾光霁身侧宽大袖摆之下若隐若现的长恨剑上一扫而过,脊背自王座之上抽离,扬唇一笑:“奚宗主,这是彻夜难眠,来本君殿中散心?”

语气自然,姿态熟稔,仿佛先前逼迫她挥剑自尽之人不是他一般。

不知是故意还是巧合,言谈间,他竟是并未将顾光霁放在眼中,犹若来人之中并无他的身影一般。

奚景舟向温萝的方向微一颔首,便不待柏己开口招待,径自带着顾光霁于温萝对面落座,淡淡道:“既然人已到齐,何必再耽误时间?有什么话,不如今夜一并说清吧。”

柏己轻啧一声,缓缓侧过脸对上他视线。

明灭的烛火无声地在他深邃的脸廓之上拖拽出一片跃动的阴翳,无端衬出几分诡谲难辨的不虞与沉默。

奚景舟同样知晓她身负苍冥邺火的真相。

若是当真面前的女人动作之间有神火现世,他还需花心思阻断奚景舟必然随之而来的争抢与质疑。

麻烦。

迄今为止,在他所获悉的讯息之中,但凡与公羽若相关的线索,不论是殷和玉陨落之前来源莫测的苍冥邺火,还是眼前这位名为蔺妤的女人所住过的屋舍之中令他神魂具震的熟悉气息,大多与这一帮正道之士脱不开干系。

况且,被这两名不速之客打断之后,他还没能来得及得到他最迫切需要得到的结果。

横看竖看,若想了解更多与她有关的讯息,他都免不了与这所谓的“仙盟”打交道。

至于铭渊……

回想起那漫天电鸣噼啪作响的雷云,她难掩黯然的眸光之下仍倔强紧抿的唇角,柏己心下微微一哂。

不论是否有所谓仙盟横空出世,他都定然要将铭渊碎尸万段。

虽说并不在意是否有旁人从中相助,可以他如今游弋千年后强行突破封印而的虚弱神魂,的确未必能够短时间内与铭渊抗衡。

若有天下修士同仇敌忾,或许多少能够加速推进他心下早已咬牙发誓必报的血海深仇。

不论从哪个角度去评判,同意来人的提议于他而言都是百利而无一害之事。

“听闻你六百年前曾无故陷入沉睡,近日来才终于苏醒。”

视线自奚景舟身上重新落在温萝面上,柏己轻笑一声,不置可否道,“本君倒是没想到,你这缺席了数百年见闻之人,反倒看得比起寻常修士都要透彻。”

他并未提及方才怪异至极的要求,温萝便极有眼色与默契地避而不谈。

如今他话语中并无拒绝抗拒之意,虽然并未明确首肯,但其中字里行间的意思已八/九不离十。

温萝连忙再次祭出练习已久的职业假笑,信誓旦旦道:“既然先前您已托奚宗主之口表明了态度,世人又何必纠缠不放?

反观铭渊,却早已成了整个修仙界人人唾骂上千年的背信弃约的小人。

世间没有永远的敌人,既然您与铭渊同样拥有着蹉跎不堪回首的往事纠葛,我只是想要前来碰碰运气,看看是否能够有机会得到您的青睐与信任,共谋大计。”

回应她的是一声不加遮掩的低笑。

柏己轻轻倚回椅背,似笑非笑地睨她一眼,并未接话。

她这是又说错了话?

由于此刻并无好感度提醒系统加身,温萝无法直观地了解四位前任男主对她的喜恶变化,只得全然依靠神情反应朦胧评判。

然而柏己却向来心面不一,如今表现更是模棱两可,令她摸不透他心下所想。

视线不经意挪动间,她望向自落座以来便从未开口的顾光霁。

赤红的火光在他清冷素淡的面容与一袭白衣之上镀上一层暖融的光边,可那温润的光泽却并不能融进他如冰川般沉寂孤寒的眸底。

那双半遮着的淡色双眸,似是容不进世间万物一般平静如死,恍惚间温萝竟生出几分他早已超脱物外,无从牵挂的错觉。

或许也并非错觉,毕竟无情道所追求的至高境界便是如此。

思及此,温萝心下还未萌芽的疑虑便似是在一片拨云见日之中烟消云散。

先前他失控的剑意,想必并非当年与梼杌对战之时崩溃道心的征兆,只不过是步入大乘期之后更显外露实质化的剑气罢了。

心中思绪翻飞间,柏己低沉悦耳的声音冷不丁响起。

他声线之中总算染上了几分温萝熟悉的调侃与戏谑:“时隔多年,竟有机会再次与奚宗主共事,本君倒是觉得十分新奇有趣。

不过,这计划看似周密,却有一点欠了些火候。”

说罢,他微一偏头,指尖轻点额角,再一次向温萝瞥了过来,漫不经心地抬了抬眉梢:“在此之前,是否应当先将南门星这人料理妥当?”

温萝敏锐地察觉到,“南门星”这三字甫一在空旷的殿宇之中回荡,原本垂眸静坐不语的男人便猛然抬眸。

这一次,不待温萝接话,奚景舟便缓缓开口:“当年南门星背叛你的真正缘由至今无人得知,不过,铭渊虽以紫晔鬼火为报酬换取他看守苍冥深渊八百年,并以火毒加注其身便与操控,可据我所知,他体内的火毒早已在八百年前被彻底拔除,如今理应不再受铭渊控制。

更何况,他与罕仕合谋摧毁八宫封印阵,本就是显而易见背叛铭渊的行径,想必哪怕日后当真开战,他也并无再次倒戈的理由。”

奚景舟既然已将话递到这个份上,温萝便顺势接道:“若是我设法劝南门星一同加入仙盟,您意下如何?”

“他是否加入仙盟,与本君何干?”

柏己轻嗤了下,淡淡道,“本君对这种过家家的游戏并无兴趣,只不过,你的提议倒是有几分新意。

日后若有需要,大可前来苍梧言明来由,若事出有因,本君自会出手相助。”

横竖他最根本的目的,不过是寻来更多合乎情理的理由与面前的女人接触罢了。

既然这一次的试探已被打断,旧事重提未免太过引人生疑,

不过,若是他与仙盟多少沾染着牵连,早晚有一日能寻到机会目睹她受伤危急的情势。

那显然要更为自然理想。

思及此,他便对面前这各方面都乏善可陈的女人失了兴趣,摆手道:“本君言尽于此,你可以离开了。”

就这?

温萝只觉得一肚子几乎汹涌而出的腹稿,在这一刻被他一句轻描淡写的逐客令霎时吞回了喉间,不上不下,甚是难受。

但是,想要一方大佬心甘情愿地认她做顶头上司这种究极目的,放在如今的条件下去看,显然无异于痴人说梦,一点也不现实。

能够得到他如今这种答案,于她而言已是不虚此行。

毕竟人魔殊途,柏己松口愿意担任“高级顾问”的职务,从某种角度来说已经是大发慈悲、天上下红雨的喜讯。

来日方长嘛。

见好就收的道理温萝早已浸/淫多年,当机立断起身行礼,临走前也不忘尽力给柏己留下有始有终的好印象:“多谢,那我便先行告辞了。”

“蔺先生。”

与奚景舟擦身而过之际,他却突然叫住了她。

温萝转身回望,正对上他清润之中含着几分疏离笑意的视线。

“日前南门星曾截杀你的事,光霁已与我言明。

若是你当真有意与他商议仙盟事宜,不如与我和光霁一同前往。”

竟是在替她的人身安全着想。

千年时光的流逝,也从未改变奚景舟刻入骨髓的风度与温润。

温萝心下无端生出几分“吾家有儿初长成”“孩子大了出息了”的诡异感慨,面上扯了扯唇角,颔首道:“那就提前谢过奚宗主。”

有两尊大佛主动免费替她做保镖,傻子才不答应。

若是时间拖延得当,说不定下月十五的月圆之夜定时萌芽的烦恼,都能够轻而易举地迎刃而解。

直到她烟粉色如云霞般涌动的裙摆消失在视野之中,奚景舟才缓缓收回视线,抬眸:“你点名要我们三人前来,只是为了说这些?”

“对她而言,只是这些,对你们却未必。”

修长冷白的指尖无意识地在掌心雕花玄铁扇柄之上来回摩挲,柏己掸了掸衣摆,垂眸望向顾光霁身侧平静安放的长恨剑。

“叫你们来,是为了它。”

他视线若有所指地不加掩饰地落在熟悉的光润雪亮的剑鞘之上,缓缓吐出几个字,“这把剑,本君要替她取回来。”

表情始终淡漠无波的白衣剑仙身体骤然一僵,向来无澜静谧如泊的眸底霎时漾开层层圈圈暗色的涟漪,情绪汹涌间恍若惊涛骇浪般翻滚沉浮。

他猛然凌厉抬眸,视线不偏不倚地对上王座之上笑意邪肆的男人。

不待奚景舟回应,如浸冰碎玉般清寒悦耳的声音倏然响彻整片空间,

与此同时,是自他身畔不受控制肆意蔓延攀爬而出的淬满疏寒气息的朵朵霜花。

“不可能。”

作者有话要说:  小修了一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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