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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终于想起来了,那个高眉娘在绣龙鳞之前,的确在用银线拉着,银线在浅色的绣地上不显眼,当时她们又离得远些便没看明白,这时靠近了才发现。
陈伍氏道:“既然看清了有云层,你们再看那些不完整的龙鳞。”
罗六姐和辜三妹再细看时,终于领悟了,辜三妹道:“这些半鳞,并不是残缺不全,而是因为被云层挡住了一部分,所以才呈现出半鳞来。”
罗六姐道:“对,其它不完整的龙鳞也皆如此……”
“不错!”陈伍氏道:“绘画之中,有留白、有藏叶,刺绣亦如是。神龙藏于云中,其鳞半现,虽只半现,却仍然是一片龙鳞,若按此论,你们再数数她这幅绣品该有多少片龙鳞。”
“这……”罗六姐一时不语,辜三妹已经数了起来,没等她数完,陈伍氏道:“一共是一百零八片。”
罗六姐忍不住道:“虽然按照这样论,她们的龙鳞的确比我们多,可当时我们要是咬死了不忍,评审也会倾向我们的。伍姨你何必因此就认输?”
陈伍氏又摇了摇头,道:“不止如此!你们再细看那云。”
“这云又怎么了?”
“这个地方。”陈伍氏用手指在云层所在划过。
“这里……啊!这是……这是……”
她们不仔细看没发现,但一仔细品,便在漫漫云层之中,隐隐看出了龙角模样——不是云构成了龙角,而是看着那云,能想象出因为有龙藏在里头导致云层外围产生形变,从而能推测出龙角的位置,看这幅刺绣竟然需要带着想象力才行,可那又并不是空想,一旦点破,第二眼再望过去就真的会觉得云后藏着龙角。
既找到了龙角,再一细看,便发现云层的那个地方,隐隐是个龙头,龙头找到了,再往另一个角落里一看,又发现云层之中藏着龙尾!按照这线索再找下去,又能隐隐找到龙爪了!
银线并未绣龙,但在线条勾勒间,让人恍若看到云层后藏着龙头龙尾龙爪,这隐藏着的龙头龙尾龙爪,如果再搭配适当显现出来的龙鳞……
“这是……这是……”
“这位高师傅,她绣的不是一百零八片龙鳞……”陈伍氏长长叹了一口气,说道:“我绣的只是龙鳞,而她绣的,却是一条完整的龙,她没有绣出龙鳞之外的龙头、龙爪、龙尾,却绣出了一条半隐在云里的龙啊!这是一幅《藏龙图》!只要让下手工将边角收拾一下下手活,便是一幅完整的绣品了。”
刺绣大师傅完成绣品主体之后,边角收拾的功夫仍然很费时间,这也是上次在澳门做“开门献绣”的时候林叔夜他们为难的原因之一,不过这些后续都可以交给下手工去干了。
罗六姐和辜三妹都看得怔了,也听得呆了,她们现在这样子,若是不知就里的人瞧见,只怕也会当她们是中邪了。
陈伍氏说道:“可笑我还在那里绣着鳞片,就以为自己赢了,而她却已经绣出了一幅完整的绣品。大家都是三炷香时间,我在那里赶工绣鳞片,而她却是直指本意全局构图,完成了一幅暗藏玄机的成品。所以我和她差的,何止是八片鳞片?那是云泥之别啊!”
陈伍氏长长吁了一口气,又说道:“你们可还记得她说的话么?”
罗六姐和辜三妹一起回想起高眉娘当时说的话来,罗六姐当时初听那几句话时对高眉娘毫无敬畏之心,所以只道对方是在故弄玄虚,但这时被《藏龙图》给镇住之后,再回想她的话,就不敢再觉得高眉娘是故弄玄虚了,尤其是她其中的几句言语,似乎还是有的放矢的指点。
陈伍氏道:“她说的那番话,初听的时候我没放在心上,可当我看明白了这幅《藏龙》图后,便忽然明白她在说什么了!,”
辜三妹毕竟见识较浅,问道:“她在说什么?哎哟,我都不记得了。”
陈伍氏道:“当时她说,我既然意在宗师,那么即便在斗绣之中,也当心中有所持,心有所持,我绣出来的东西,才能所出有品,所出有品而其华自出,而后……”
罗六姐接口道:“而后才能成就一代宗师——伍姨,她这几句话,说的莫非是伍姨之所以为未能成为刺绣宗师的不足之处?”
辜三妹又哎哟了一声。
“虽不中,当亦不远。”陈伍氏颔首道:“她那番话,前面的太深,我也听不明白,但后面那几句,我算是有一点懂了,她是在告诉我,我离刺绣宗师真正的差距在哪里!”
罗六姐都听得怔了,而辜三妹则有些恨自己怎么就记不住当时那几句话。
陈伍氏道:“我在斗绣的时候,心里就只想着要赢,因此落针求快求稳,虽然沉住了气,却只绣龙鳞不及其余。而她虽在斗绣之中,却仍然有全面布局的余裕,所以能明绣龙鳞而暗绣全龙,因此虽在斗绣之中,其出却自然成品!这才是刺绣宗师应有的持执!”
陈伍氏说到这里,笑容带着释然:“一时的胜败,其实不算什么。于我而言,若我还纠结于去跟她争那八片龙鳞,那我这一生,怕就真的与宗师境界无缘了!于福瑞德而言,一场海上斗绣的败绩其实也未必有多重要,但我若能成就宗师,对绣庄来说才是更大的价值!想通了这一点后,我当然就认输了。”
她说着将《藏龙图》再次叠好,珍而重之地收起来。
“从今往后,我当以此绣为师,以此言为导,我相信不用多久,我也必能绣出这般佳作来!”
“姑娘,姑娘!”坤八号船舱中,屏儿急急来报:“赢了,他们赢了!”
“什么赢了?”霍绾儿微微皱眉:“慌慌张张的,成什么体统。”
“未来姑爷啊,他们第二关现场斗绣赢了!”
霍绾儿呸了一声:“胡说八道什么啊!什么未来姑爷!”
茂源绣庄的确给中间人示意过,但同时示意的又不知陈家,前两天这丫头还看不上那个私生少爷呢,这会就乱嚼舌根了,真是好笑又叫人恼。
屏儿嘻嘻笑道:“他们赢了,而且这次赢的是首关献绣排名第五的福瑞德!”
听到这里,霍绾儿也大大地意外了。
这段时间她恶补刺绣知识,自然是知道杂牌绣庄和十大名庄之间的实力差距是多大,首关献绣凰浦绣庄排名十三虽然也是意外,却还在情理之中,毕竟献绣可以集全庄之力长时间打磨一幅绣品,甚至可以暗中邀请外援,不道德的甚至是重金购置宗师绣品,但现场斗绣那就真是实打实的实力碰撞了。
福瑞德在广东十大名庄中实力为中上游,其中一位参比者据说已经接近宗师水准,这样的阵容还在现场斗绣中输给了凰浦绣庄,则后者的实力委实令人惊讶。
霍绾儿忙问详情,屏儿说道:“一开始是凰浦绣庄用了计谋,以实力最差的一人领队,唬得福瑞德以实力第二的绣师下场,先输了第一场,而后以实力高强的绣师对阵福瑞德实力第三的绣师,又可以示弱,让对方轻敌,一举拿下了第二场。”
霍绾儿听得微微点头:“以下驷对中驷,这是田忌赛马的策略,凰浦绣庄的掌事者机谋不错啊。后来呢?”
“输了第二场之后,福瑞德这边知道上当,就再没轻敌,那位接近宗师的大师傅就下场了。”
“我知道这个人。”霍绾儿的义祖父以侍郎身份压倒尚书执掌吏部,脑中能记天下六品以上所有官员的履历,霍绾儿也得了真传,虽然入行日浅,却发挥了自己的优势,将广东十大名庄有实力的大师傅基本都记在了心中:“陈伍氏是福瑞德着力栽培的顶级大师傅,期其能于近年突破宗师境界,这样的人出来斗绣,跟宗师出手也没差多少了。”
说到这里她有些奇怪:“现在双方是一胜一负,第三局便是决胜局,福瑞德这边出动了陈伍氏而凰浦绣庄还能赢?难道他们阵营里竟然有一位宗师?莫非是广茂源暗中调拨给他的?若这样,那广茂源可就真是下了血本了。”
就算是广东第一名庄,供奉的刺绣宗师也不过巴掌之数,明面已经来了一位袁莞师,如果暗中再派一位以凰浦绣庄的名义参加,这下的本钱可就太足了。
却听屏儿说:“不是不是,凰浦绣庄是赢了,不过他们能赢,是因为那个大师傅会邪术。”
“啊?”霍绾儿愕然:“邪术?”
“对啊,会邪术。那个女人戴着个怪异的金丝面罩,面罩上绣着一只魔鸟,她念动了咒语,然后福瑞德的大师傅听了后就投降了。”
霍绾儿失笑:“荒唐!”她是大儒孙女,锦绣文章满腹、四书五经烂熟,又曾上京师、转湖广,走过万里路,所以不信这等怪谭。
屏儿道:“真的,外头还传着几句咒语呢,我念给你听:哩咿吱哒喂吱咻,呋张吱毎喂吱哗,呋张吱毎喂柒歪,吟湿秤咻咀标烝……”
“停停!”霍绾儿失笑道:“你在念什么?”
“咒语啊!”屏儿说:“福瑞德那个大师傅,就是听了这咒语之后,忽然之间就又哭又笑,泪流满面,当场认输了,把在场所有人都吓死了。”
霍绾儿听得愕然:“你说的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现场几十号人看见听见的,现在八条大船都在传这个事。”
霍绾儿沉吟片刻,道:“你再将那咒语念我听听。”
屏儿便再念了两次,霍绾儿发现屏儿所念每一个音调尽是阴平声,听着确实像咒语,然而前面四个字总觉得耳熟:“哩咿吱哒、哩咿吱哒,嗯,礼仪之大?”
霍家是靠“大礼议”登上政治舞台,对礼制词汇最为敏感,这时既想到了前面四个字,再往后面推测,变化平上去入,没多久便琢磨了出来:“莫非是:礼仪之大谓之夏、服章之美谓之华,服章之美为其外,因丝成绣最表征?”
这回轮到屏儿愕然了:“姑娘,你在念什么诗句?”她听不懂词句,但听那抑扬顿挫却觉得像诗词。
“这不是诗句,前面两句是关于华夏命名的缘起,后面两句则说华夏命名缘起与丝绣的关系。”霍绾儿赞叹道:“什么邪术,真是胡说八道!凰浦绣庄的那一位绣师,竟然有这等学问,这真是太令人稀罕了!此人既有这等学问,那福瑞德输的就不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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