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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子艳和高眉娘从来就没有师徒名分,虽然高眉娘也未藏私,但有几次曾让梁惠师指点她针法,因此梁惠师对她来说也有授业之实,那些个场面早被陈子艳尘封在记忆深处,直到这时才爆发了开来。
她也终于找到了自己与梁惠师永远不对付的原因了——她一直以看不起梁惠师的姿态示人,其实……
其实……
其实是掩盖着内心不肯承认自己不但不如高、而且也不如梁的事实啊!
炸裂了的心态让她的眼神都空洞了,好在她毕竟也是天下有数的高手,这刺绣都几乎变成了本能,虽在迷离之间,手上却还是继续穿针引线,只是速度已经慢了很多,甚至还不如单手绣时顺畅了。
李源师旁观者清,见状微微摇头,知道陈家这位大小姐比起高、梁来不但是针法不及,就是心志也是远远不如。
便在这时,快香即将燃尽,而双方竟也都赶在结针了!康祥那边早绣好了七十万,竟然在赶一幅美人趣(也就是二十万,十字门中最小,绣的是水浒人物中的扈三娘,马吊牌中唯一的女性人物,所以叫美人趣)。
“好快!真的好快!”
在快香燃尽之时,高眉娘顺利结针,林小云将绣抛了上去,与此同时梁惠师一手拍开了陈子艳僵尸般的手,快到出现残影地帮她完成了最后几步。
林叔夜轻叹了一声,打出了“一枝花”,知道这一轮终究是输了。
陈老夫人也在轻叹,她虽然坐得高,但观众的风言风语还是有几句飞到了她耳里,她知道今天之后,陈子艳在众人心目中“尚衣”的地位怕将要动摇了。不过在铜锣停震之前,她还是顺利打出了“尊空文”——这样一张本该一柱半香才能完成的复杂牌绣,竟在梁惠师陈子艳的惊人绝技中提前完工,而且两人真正爆发还只是在后半段。
黄谋和莫庄主各自赞叹,也次序灭牌。
东风位“尊空文”上桌。
“赢了!”秦德威连连点头,赞道:“茂源这位……叫什么来着?”
梁太元忙道:“梁惠师。”
“哦,梁师傅!好!好本事啊!这针法,犹在陈师傅之上啊!这一轮茂源赢得漂亮。”
霍绾儿在珠帘屏风之后也只能应和,茂源的这一轮是与凰浦硬杠赢下的,中间不涉任何机巧阴谋,的确是赢得漂亮,众人有目共睹,这种靠实力拿下来的胜利谁都无话可说。
自此之后,凰浦就像被抽掉了魂儿一般,连续八轮再没有一张牌上桌,就连高眉娘的情绪似乎都产生了波动,眼神迷离似乎在睡觉一般,动作也都慢了下来。李绣奴受高眉娘影响,发挥得也不好,只有林小云越挫越勇,有几次高眉娘来不及施发号令还是他在主持大局,但终究独木难支——何况他的功力终究不能跟高、梁相比,八轮牌斗下来,凰浦竟是一败涂地!
若说昨日下午凰浦在劣势之中还能尽量抵抗,今天被梁惠师两轮阻击之后便是分寸大乱了,倒数第二轮竟被算计成功,由得康祥的美人趣上了桌。
趣是特殊牌面,黄谋打出了美人趣,康祥便多赢了二注。这一来,差距就拉得更开了。
等到下午,凰浦再收拾心情,没再让三闲家趣牌上桌,不过也仍然避免不了赤脚的败局。不过奇怪的是,占尽上风的闲家里,康祥也出现了赤脚——却是泰奇莫庄主向陈、黄提了要求,免得闲家之中只有泰奇出过赤脚,为绣行所笑,陈老夫人自然好言相劝,黄谋盘算了一番也答应了。
当天晚上,黄谋派人悄悄来传话,暗示林叔夜去向秦德威低头,黄谋的意思是,既然败局难以避免,不如趁此机会修复与秦太监的关系,毕竟斗绣胜负只在一时,生意却要长做的,而生意要想长做,就得跟各方妥协。
然而林叔夜想了想,却对来人说:“二哥的好意心领了,不过却有另外一件事情,要请二哥帮忙。”
第三日仍然是晴天,而且艳阳高照。
比起昨日,今日来的人就更多了。观众们无不想看凰浦能否出奇制胜,不料一个上午下来,却只是重复着昨日的失败,而且毫无看点——连众人给予厚望的高眉娘也好像在梦游一般。
“戴面罩那个真有那么厉害?看不出来啊。”
“那个在海上斗绣所向无敌的绣娘?”
“其实昨日也还挺厉害的,双手绣快得离谱,但今日仿佛全程在睡觉一样。”
“定是昨日心志被茂源的梁惠师给击垮了。”
“这么说来,梁惠师不但比陈子艳厉害,难道比这个高眉娘也厉害?”
“听说梁惠师是高眉娘的徒弟啊。”
“没听过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么?”
八轮斗绣之后,林叔夜透过孔洞观察自家绣娘的情况:高眉娘依旧浑噩,林小云奋力支撑,李绣奴尽量配合,但忙中出错,两人竟然好几次扎中了手指头!
林叔夜叹了口气,隔空对陈老夫人道:“祖母,这一场斗绣我们没机会赢了,不知道祖母是否能给孙儿留一点体面?”
众人没想到一向倔强的林叔夜竟然在这当口示弱。
陈老夫人也有些意外,但想想自凰浦崛起以来茂源连连出事,孙子更是疯病交加,这一切全都是拜林叔夜与高眉娘所赐!登时脸色如铁:“体面?体面是要自己给自己的!”
林叔夜黯然道:“这么说来,祖母是定不肯饶了。”
黄谋心道:“三弟的脾性,这一轮示弱之后,莫非就要出奇招?”登时警惕了起来。
不料林叔夜却将手中一块空白绣地都扔了出来,道:“这一局,我们认输。”
众人皆惊。
黄谋道:“三弟,还有两轮呢!”
林小云也在下面叫道:“庄主!不能认输!就算打不赢也不能认输!输人可以不能输阵!”
林叔夜惨然道:“已经一败涂地了,何必再斗?我方绣师已经尽力,不如大家回去休息吧。”
林小云就要说什么,却见高眉娘已经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就走了出去,黎嫂喜妹等慌忙过来围住,林叔夜道:“送姑姑回去休息。”黎嫂喜妹等应了一声,带了高眉娘回去了。
众人见了均想:“看来昨日一战,对这位蒙面绣娘的打击真个不小!”
林叔夜站起身来,就要下台,黄谋道:“三弟,下午你还要斗么?”林叔夜叹道:“下午再说吧。如果高师傅还能撑住,那下午我方当再来应战,否则我们就认输。”
莫庄主见状哈哈大笑,黄谋眼角瞥了他一眼,就像在看一个傻子——为何黄谋如此?因为按照马吊规矩,庄家与闲家先结算,然后闲家之间再结算,眼下庄家是输定了,泰奇处在闲家阵营虽然赢了,但闲家再结算时,他比黄谋可落后了不少——按照“过三关”的赛程,最后潮康祥和广泰奇都在地字组,只能决出一个赢家,泰奇眼看必败他老莫还蒙蔽在闲家胜利当中,黄谋看他不就是看傻子一般?
秦德威在城墙上看见,笑道:“凰浦赢了第一场之外,连续四场都是大败,看来无力回天咯。”
梁太元道:“道理上说,也还有可能翻盘的,只要最后他家能形成花色。”
秦德威失笑:“那怎么可能!三闲联手,南风位孤军奋战,除了昨日一次失算外,也都打得三闲无花色无趣牌,现在是三家联手,凰浦想第二张牌上桌都难了,怎么可能形成花色!”
众人纷纷道:“公公说的是。”
秦德威挥手:“散了吧!”
众人告退后便要散去,林叔夜忽对茂源这边道:“有件事情要请教惠师,能否借一步说话?”
梁惠师看看陈老夫人,陈老夫人料他出不了什么幺蛾子,便点了点头。
林叔夜便请了她走出二十步外,陈子艳皱眉:“当着我们的面,这是要做什么?莫非是有什么輘輷?”
陈老夫人却道:“真有什么輘輷,私下传消息也不费什么事,多半是要故布疑阵罢了。”
远远望去,那两人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只是见梁惠师一边听一边笑,一句话也没说就往回走,林叔夜见她如此也只好走了,待梁惠师走了回来,陈子艳冷冷问道:“他找你说什么?看你笑成这样。”
梁惠师笑道:“他说等这次广潮斗绣结束后,想邀我加入凰浦绣庄,他愿意为我跟姓高的说和,消弭彼此仇怨嫌隙。你说好笑不好笑?”
陈子艳也忍不住笑哼了起来,李源师连连摇头:“也的确是好笑。”
因上午的斗绣提前结束,高眉娘得以回去休息,到了下午精神状态似乎便恢复了过来。林叔夜没提出罢斗,四执牌人、十二绣师便分头坐定,秦德威在城墙上连打哈欠,都有些不想看这场毫无悬念的马吊绣了。
黄谋见状,止住就要发令点香敲鼓的梁晋,说道:“马吊乃是博戏,咱们斗了这么久,也没押个注,似乎有些不合常理啊。”
林叔夜皱眉道:“押什么注?决出这场斗绣的输赢,不就是最大的筹注了?”
“那个是自然之事,”黄谋笑道:“不过既然是博戏,那就能加注啊。我想加上一注,不知三弟敢不敢跟!”他又转身对秦德威说:“而且这两日连续这般雷同局面,搞得大伙儿都没什么精神,不如加注来点刺激,不然显得有些无聊。公公说对不?”
秦德威笑着挥手:“随你们便。”
林叔夜皱眉:“不知道二哥要加什么?”
黄谋笑笑,说道:“三弟你血脉出自茂源陈家,不过众所周知你并未认祖归宗,看今时今日的模样,只怕你往后在广州也难立足了,哥哥替你打算了一番,觉得你不如就回潮州去住。我在揭阳县那边有一片桑田,价值不菲,三弟你拿到了手,足以安享一生了。”
说着拍拍手,便有人跑过去,将一张纸交给林添财,林添财只瞥了一下眼睛就都亮了,朝着林叔夜点了点头。
林叔夜因黄谋当众提起他的家事,那可是他的痛迹,因此甚是不悦,冷冷道:“黄二舍真是豪情,不知道要赌什么!”他这“黄二舍”叫出来,那就是不认他这个结拜兄弟了。
黄谋笑笑道:“这片桑田的价值,也当得一个绣庄了,我就赌你的博雅绣庄!”
观众中好多都是绣行中人,闻言哗的一声,心想这姓黄的是看着姓林的局势不好要转阵营做切割了?
博雅绣庄乃是一座大绣庄,其前身和安绣庄本就是广东十大名庄之一,袁莞师接手之后这段时间更是整治得蒸蒸日上日进斗金。袁氏门人一听这话都有些急了。
还好林叔夜一听就挥手道:“不赌!”
黄谋笑道:“一个分庄而已,这就不敢赌了?”
“为什么不能赌,别人不晓得,你会不知道?”林叔夜冷笑道:“这里涉及到我与莞师的约定,便是我将凰浦本庄赌上了,这博雅也不能赌。”
“那我就赌你的凰浦本庄。”黄谋笑道:“凰浦虽然离得更远些,但最近应该也整治得差不多了。我就吃亏些,赌你的本庄。”
林叔夜道:“凰浦有霍姑娘的股子,而且你本人也有点份,我一个人做不了主。”
黄谋笑道:“我这边的不算,霍姑娘的股子不动,我就赌剩下的股子!我知道,那些是你都能做主的,对不?”
听到这里,众人无不了然,敢情黄谋这个做哥哥的,这何止是落井下石,简直是要趁机将做弟弟的吃干抹净啊!
林叔夜仍道:“不赌!”
黄谋笑道:“整个绣行都说三弟你豪气干云,今天看来,言过其实啊!你不是对高师傅极具信心么?这点注也不敢下。”
“你也不用激我!”林叔夜道:“我之所以不赌,乃是你这赌注不对行情!”
“怎么不对行情?”黄谋指着林添财道:“你不妨让你舅舅自己算算,我那片桑田赌你的绣庄,究竟是谁亏!”
“就算那片桑田抵得过我的绣庄,但眼下外围的行情可不是这般的!”林叔夜冷笑道:“前日上午结束时,这场斗绣庄家的赔率是二赔一。但到了下午就反了过来,变成一赔二。到了昨日上午结束时,庄家赔率已经翻到一赔三,再到昨天下午结束,更是翻到了一赔五!而到了今天上午结束……”
他望向林添财,林添财打了个手势。
“呵呵!已经一赔八了!现在黄二舍你来跟我加注,却只拿出个与我绣庄价值相当的桑田来,这可不是行情价!因此恕我拒绝!”
黄谋嘿嘿笑了两声,秦德威在墙上也笑道:“没想到凰浦这个小庄主,倒是门清。”
梁太元低声道:“他什么什么品性老朽不清楚,不过他那舅舅当年是个赌鬼,曾经赌得倾家荡产,把家里人也坑惨了。”
秦德威哦了一声,不过对一个市井小丝商的过往并无兴趣。
那边黄谋道:“这样吧,我潮康祥在广府还有一座绣坊,虽然占地屋舍比你凰浦小旧些,位置却又好些,我吃些亏,加上这座绣坊,你敢不敢赌?”
林叔夜强项道:“那勉强也只是一赔二,不赌!”
黄谋笑了笑,道:“这样,那我再加一笔现银,凑成三倍,你敢不敢赌?”
眼看他加的赌注是越来越大,连秦德威都看得不打哈欠了,但不管黄谋再怎么连续加注,林叔夜就是咬死了不符合赔率不肯赌,众人更是看得明白了:知他是必输了。既然必输,赔率再高又有什么用处?其实话说回来,若不是胜算渺茫之局,也不至于形成如此畸形的赔率。
黄谋笑着,对莫庄主道:“老莫,我可没赌注了,要不你也来加上一注?到时候赢了咱俩对账分。”
莫庄主瞧着林叔夜那模样,有心折辱他,便笑道:“好,我广泰奇在番禺县也有一座分坊,便算加注,与你赌了吧。”
林叔夜怒道:“你们不用在这里风言风语轻侮于我!除非你凑齐八倍之资,否则我恕不奉陪!”对梁晋道:“快宣布开始吧!斗完了绣大家好散!”
众人便都知道他万不敢接盘,梁太元对凰浦、对高眉娘都颇有眷顾之意,不想他们太过难堪,便对梁晋道:“点香开绣吧……”
“老身加注!”
一个声音截断了梁太元的话,众人吃惊中,循声望去,只见东风位高台上,陈老夫人冷冷说道:“我茂源加你荔湾、龙溪、滘口、城东四座分坊,这样够了吧!”
林叔夜气得浑身发抖,看着陈老夫人,眼泪几乎都要流下来了:“祖母……有必要做到这个地步么?”
陈老夫人冷冷道:“斗绣场上无父子,林庄主不用叫什么祖母。”不出手就罢了,若出手就要将事情做绝,这是当年她教给陈子峰的,如今自己自然也当贯彻这个信条。
林叔夜咬着牙,只是不说话。
忽然一个清冷的声音从下面传来:“跟他们堵了!”
众人都想:“这谁啊?”
循声望去,便听林叔夜叫道:“姑姑!”
果然是戴着飞凰面罩的高眉娘:“赌了!便是为了一口气也赌了,何况我们未必便输!”
林小云原本满脸惊讶,这时也悲愤地道:“没错!就算为了一口气,咱也跟他们拼了!”
李绣奴听得懂中国话,眼看各方赌得这么大,这场斗绣真打下来,赢是大赢,若输了凰浦连立足之地都不能有了!在旁边吓得瑟瑟发抖。
秦德威在城墙上看得不禁点头:“这个绣娘,也真是傲得可以啊。”
那边黄谋笑吟吟道:“高师傅都这么说了,三弟你还有什么借口。”
林叔夜咬紧了牙关,终于惨然一叹,道:“罢了!赌就赌吧!反正凰浦这一切都是姑姑赢回来的,你说了算!好,我答应了!”
“好!”黄谋眼看逼得他松口,忙道:“现在正要斗绣,若搞什么拟书签押未免太过繁琐,但有秦公公与诸位做这个见证,料你不敢反口。”
秦德威微微一笑,看了珠帘一眼,道:“有咱家做见证,便是告到县衙,县太爷也认的。绾儿姑娘,你说的对不?”
珠帘之后,霍绾儿道:“这事我不管了,反正不涉我的股子,该怎么着便怎么着。”
黄谋喜道:“那事情就这么定了吧!点香吧,准备最后一轮斗绣!”
南风位台上,高眉娘忽道:“稍等!”给打了个手势。
场上诸宗师里,所有曾在十二年前被她压制过的绣娘无不心里一突:“难道还真有什么起死回生的妙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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