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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京城。

喧嚣街市中,有一宽敞宏大的私宅。

宅中门丁寥寥,平日间只可瞧见零星人影穿梭其间,尤为空旷静谧。

与外边的繁华热闹景象相比,显得格格不入。

午后。

院中清池旁。

一个身着锦绣宽袍的男子躺于腾摇椅中小憩。

男子面颊丰润,不见一丝褶皱,嘴旁光洁,没有一缕胡须。

若不是那两鬓有些微白,恐怕只会被当作好吃懒做,少年老态的富家子弟。

而非是年逾五旬,已快步迈向“老”字的中年人。

一对铁球在中年男子左手中不紧不慢地转悠着,任由微风拂面。

常人见之,只道是人将老矣,故而把玩这雌雄球,以强筋健骨、调和气血、延缓衰老。

却鲜有人知,这雌雄球不止是中年男子玩赏健身之物,还是他的武器。

只不过没人能得幸一见。

或是有见过的,可惜未能存活至今。

而这十几年间,他已没什么机会亲自出手。

他所需做的无非是动动脑子和嘴皮子,自有一帮人为他所用,以攻坚克难。

腾摇椅边上便立有这帮人中的一员。

那是中年男子留在这私宅中的管家。

偌大私宅中,无有多少人手,无甚物事,管家虽只有一人,打点起来倒也轻松。

平日间最需管家费心之事,则是主子在家中歇息时所要听的“奏报”。

之所以称为奏报,只因管家所需禀告之事,关乎边境态势,关乎各地赋税,关乎百姓生产,关乎江湖琐碎等等,本当是朝堂所议之事,本当由当朝皇帝知之而披奏。

而这些奏报,无一不比朝堂上的那些折子更为事无巨细。

为此,管家每日总得花费上大半时日来规整各方面信息,以完成兴许不过半个时辰的奏报。

想来若非在这方面有些才干,也难在这等高官贵人底下受到重用。

管家身前还有一张桌案。

桌案上除了一沓奏报文书外,还备齐了笔墨纸砚。

用以记录主子对这些奏报的评点及相关吩咐。

不知是今日主子心情大好,或是对今日奏报之事兴致缺缺,在管家读完前二十一份奏报后,仍未动笔做过一项记录。

尚余三份奏报。

接下来主子若还没有任何表态,今天管家可算是有得偷闲了。

管家拿起第二十二份奏报。

这是第二份关乎江湖琐碎的奏报。

当中前两条内容与近日在江湖间再次“兴风作浪”的听雨阁有关。

“听雨阁梦朝歌、洛飘零及一曲流年阁雪清欢,三日来皆在客栈中闭门不出,与吕家之间暂无联系。”

“听雨阁护送牛家父女一行,受连日大雨影响,所行不过十里地,截至今日已于肖山晚风客栈滞留两日。”

“赌……”

眼角余光瞥见自家主子微微扬起了搭在扶手上的右掌,管家适时停住了话头,拿起搁在砚台上许久的毛笔,准备做记录。

却听中年男子问道:“我没记错的话,江赣境南部这场雨很大。”

管家没有去思索自家主子缘何有此疑问,整理了下脑海中的信息后,很快作出回答。

“是。”

“三日前,江赣境南部突降大雨,半日雨量便已没膝。”

“一日下来,江赣境南部溪河水位暴涨,倒灌农田,刚种下不久的作物皆浸没于水中。”

“雨势连日不止,低洼之地尽数被淹,当地官府已紧急组织受灾百姓迁往高地。”

“但江赣境山脉连片,溪流交错,百姓多零散分居不易找寻,加之受淹之地甚广,受难之人颇多,安置之所一时难以成形,已有不少百姓或死或病。”

“今年秋,恐难有收成。”

“若那怪雨再持续上几日,明后年亦难回复元气。”

中年男子听罢,左手中的雌雄球仍慢慢转悠着,重新放下的右手两根手指轻轻敲打着腾摇椅扶手,若有所思。

这段奏报他昨日在朝堂上听过。

他记得小皇帝听到这份奏章前便已十分不耐。

小皇帝这年岁虽年年在长,身体却在以常人不易察觉的速度慢慢垮掉,最先表现出来的便是定力越发差劲,便是改为五日一朝的早朝都熬不过一炷香功夫。

——这小皇帝已撑不了几年了。

中年男子微睁的双眼中闪过一丝轻蔑笑意。

他是宫里人,宫中自然有他的住所,只是当前局面了然,他只在该收敛处自当收敛,至于这些生活琐事上,他则认为没必要故作低调为难自己。

毕竟宫墙之中他也算是耳目通天,但凡有分毫响动,一盏茶的车马他便能到宫中主持大局。

沉默只持续了片刻,中年男子便拉回了思绪,说道:“护送牛将军那行人的身份调查得如何了?”

念及此事,中年男子不由皱了皱眉,这是他十余日前便布置下去之事,若有确切结果,奏报中自当有所体现,显然至今都未查明详细。

许是瞧出中年男子眉目间现出愠色,管家连忙告罪道:“属下办事不力……”

中年男子打断道:“行了,说说目前查到的情况。”

管家这才低头道:“是。”

“自江宁郡后,目前与牛轲廉父女同行的共有一十五人”

“当中切实查明为听雨阁所属的共六人,飞飘、沐殇、小烟儿、宁狂、阮谷、紫风。”

“属啸月盟,却不知何故同行其中者一人,莫殇。”

“另有一老五少应出自中州西南部的道观,详细来处尚在调查。”

“至于半路搅进来的抱刀人和盲眼剑客,已能确定抱刀人是出自江门镇,师门无甚名堂,亦是祸乱之年才流离到的江门镇。”

“而那盲眼剑客,则或有可能是道义盟之人,却不知具体身份由来。”

管家硬着头皮将所知情况禀告完毕,依旧低眉垂首地立着,仅是十余人,已过去十余日,近一半之数仍不明来路,照常而言当免不了一顿责罚。

“或有可能是道义盟之人?”却听中年男子低声重复着。

中年男子无多少怪罪之意,他知道怪罪这些下人毫无意义,他已琢磨了这江湖门道近二十年,依然不见得能斗过那些鬼精的老江湖,否则也不必处处受掣肘,暗中寻求各种合作了。

他只是提出了心中的疑问,既然不知具体身份由来,又如何判定对方有可能是道义盟之人。

管家答道:“这消息来自俞家的那位乐公子。乐公子同那抱刀人有过交手,破不开对方守势。也看出那盲眼剑客动用过道义盟韩无月师门所授的惊蛰秘法,故有此推断。”

中年男子没来由地一笑道:“呵,这俞家小子还是难改那目空一切的性子,要是他再观察细点,想必不会只有这点收获。那些老江湖是很会藏棋子,可天下间哪有那么多奇才可供挖掘培养。这盲眼剑客绝不会是近日凭空多出来之人,示以外人一副新奇模样,无非是有意隐瞒身份,混淆世人判断。岂不知欲盖弥彰?”

料想自家主子只言片语间竟已猜出那盲眼剑客的身份,管家惊讶之余也不忘以称颂地语气说道:“老爷所言极是。”

中年男子没去在意下人这语气中拍的马屁,出言道:“拿张江赣境的地图来。”

管家应了声是,却没离开桌案太远。

只向远处招了招手,一个身着飞鱼服腰挂绣春刀的人影便来到跟前,不多时便呈递来一卷地图。

本想着摊开地图予主子看,没想到主子已放下了雌雄球,伸出了手,便只好将地图交出。

中年男子正了正身子,睁开那细弯长眉下的双眸,仔细端详起江赣境的地图来。

许久,中年男子叹道:“既是天意,那便怪不得我了。”

明明是在叹气,管家却能听出主子语气中的那一丝欣喜。

“请老爷吩咐。”管家知道,有事得去忙活了。

“牛家父女确定还困在肖山?”这似乎是中年男子做某个决定前的最后一问。

管家肯定道:“今早刚来的消息,当无有差池。”

中年男子将目光锁定在地图上一处,喃喃道:“此处地僻人稀,适合埋伏。只是要如何将他们赶往这走呢?”

管家知主子是在自问自答便也未敢多嘴。

中年男子一面回想着什么,一面说道:“肖山到野猪林间隔了个赣江,赣江之上有座拱桥,桥长三十丈,成建于两百年前,数十年来多有毁损。现如今每三年秋冬之季进行一次修缮,今年似乎正是那修缮之年。”

管家道:“是。”

中年男子又道:“百年难遇的大雨,势必引发洪灾,这年久失修的拱桥又如何能扛得住?”

管家似已明白自家主子作何筹谋,忙道:“扛不住。”

中年男子点头道:“赣江上游的堤坝既已拦不住大水,该被冲毁便冲毁了吧。”

管家听言不寒而栗,可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提笔记下,道了声是。

中年男子再次陷入沉思,地点选好了,人手呢?

半晌中年男子开口道:“你说再放些东瀛人进来如何?”

管家闻言一愣,自家主人极为善断,很少过问他们的意见。

这还真是第一次。

但自家主子听闻和那随心所欲的易无生一般,都有点喜怒无常。

平时看来倒挺和善的,却也能说翻脸就变天,背地里更是阴招不少,现在问这问题,自己该如何回答才是?

呼吸间,额角便有滴冷汗流下。

“让你说你便说。”中年男子的语气很平淡。

管家深知自己再不说点什么,主子怕不再是这番语气了。

赶忙整理了番思绪,说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已经放进来的东瀛人虽然听从管教,可要再多些恐怕也不好盯住,为免出大岔子,属下认为当控制东瀛人人数才是。”

也就是管家不知中年男子当年做过何事,否则绝不敢当着主子的面说出这番话来。

当然,中年男子非是什么异族之人,然而世上有些事只要做了一次,便意味着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中年男子面色如常说道:“说得挺好,是嘚控制东瀛人的人数,但这回,我打算试试这些东瀛人的能耐。”

管家有点明白了自家主子的打算,道:“老爷是说,让东瀛人去袭杀牛家父女?”

中年男子道:“不错,牛将军有这价值,让他们动手。我们可以再放些东瀛人进来,但得看看他们付出多少代价——死多少,便补多少。”

管家继续做着记录。

中年男子又道:“你说这回让他们去多少人合适?”

管家落笔一顿,试探着道:“两百?”

中年男子摇头笑道:“两百?两百人可不够杀的,你别忘了织女牛郎也跟在后边。”

管家略一犹豫,翻了一番,又加了些人数,道:“五百?”

中年男子沉吟片刻。

“五百?成,那就五百。”

“想来有五百人,便是用人数堆,也能累死那帮人。”

“若是五百人都干不掉二十人,那这东瀛人也不值得花大代价拉拢了。”

“八百里加急,务必在今日内将密信送到东瀛人手中。”

“拱桥一断,他们两日内必当启程改道而行。”

“东瀛人需在此之前与此地做好埋伏,否则一切皆是空谈。”

“我们能帮他们争取的,便是一天之内让道义盟和听雨阁变成聋子和瞎子。”

管家笔下不停地做着记录,期间他抬头瞄了眼主子手指所落地图之处。

那上边写有三字,“凝露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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