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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7月9号晚上九点三十分。
当庞毅和冯媛在小树林内幽会时,八岁的庞进取正与何然然在山头上散步,散步只是借口,何然然是想在远离人群的地方,好好教育一番庞进取。她告诉庞进取,阳阳和菲菲的学习成绩都比他好,尤其是阳阳,不仅学习第一名,课外拓展也很优秀,书法、绘画、钢琴样样拿得出手,反观庞进取,学习成绩不上不下,课外拓展也马马虎虎,让她在朋友面前抬不起头。
“我看你就是不够努力,就是贪玩懒惰,就是心性不定。”何然然的话犹如连珠炮般钻进庞进取耳朵里,“你爹就是好逸恶劳,不思进取,你下生后,我专门找大师给你起了这个名字,就是想你跟他不一样,进取,你可别让我失望啊。”
庞进取一边走,一边随意地撕扯着草叶子,撕下来后,用力攥在手里,挤出浅绿色的液体,他看看掌心由白色渐渐变为绿色,露出了无声的笑容。
“听见没有?!”何然然晃了下庞进取的身子,将他手中的叶子晃掉了。
“妈妈,我已经很努力了,可就是学不会啊。”庞进取抬起头,那时的他已经戴眼镜了,他用略带紧张的眼神看着妈妈,希望得到妈妈的谅解和支持,更希望得到妈妈的鼓励和肯定。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也许就像班级里小孩说的那样,他就是天生比较笨吧,但这话他可不敢说,他知道说出来准要挨打,妈妈从不让他说自己蠢笨之类的话,在妈妈眼里,他永远是最聪明的那一个。
“胡说八道!”何然然半蹲在地,双手按住庞进取的肩膀,企图将她的精神力量传递给庞进取,“你不是学不会,只是暂时没找到方法,你不比他们差,甚至比他们都要好,你是最优秀的,最聪明的,最有天赋的,你要相信你自己,你放心,我会帮助你,也会找别人帮助你,咱们一定会超过他们。”
庞进取感觉肩膀处有股沉重的压迫感,让他双腿发软。
“听懂没有?!”何然然用力晃了晃庞进取,差点将他的眼镜晃掉。
“懂了,我会很努力很努力的。”庞进取扶正镜框,一脸认真。
“这就对了。”何然然笑起来,“来,跟我念一遍,积极进取,奋发图强!”
“妈妈,我想撒尿。”庞进取说。
何然然起身环顾四周,指了指右侧:“去那,那里草多一些,我在这等你。”
庞进取小跑着过去,故意走到了更远的地方,他并不是真想撒尿,只是不想再听妈妈念叨了,他褪下裤子,假装撒尿时,听见草丛外传来一阵唰啦声,还没等他提上裤子,便看见了阳阳,阳阳也看见了他,阳阳转而朝他走来。
“你在干什么?”阳阳问。
“撒尿。”庞进取提上裤子,看见阳阳手里拿着一根光滑的柳条。
“我刚才看见你爸在那里面,啃菲菲妈妈的脸。”阳阳回头指了指。
“你胡说。”庞进取走上前,夺走了那根柳条,凌空抽了下,发出嗖地一声响。
“还我。”阳阳伸出手,“这是我好不容易才找到的。”
“就不。”庞进取很少欺负别人,反而在学校里还经常被大一点的孩子欺负,但在这一刻,面对比他小一岁的阳阳,看着阳阳脸上那副倔强的表情,他忽然感到了一股莫名的愤怒,他紧握柳条,宣布主权一样地说,“这是我的。”
“为什么?”阳阳有些不理解,“你为什么要抢我的东西?”
“谁叫你每样都比我好。”庞进取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先是感到了一阵难过,他并不知道那是自卑,然后感到了一阵愤恨,他并不知道那是嫉妒,但他并没有将自卑和嫉妒付诸行动,他心虚一样地拿着柳条,转身跑了。
阳阳在后面紧追不舍,庞进取迷失了方向,跑到了另外一侧,草丛越来越密,越来越高,他不小心摔倒,阳阳立刻追上来,夺走了柳条。眼看着阳阳转身离开,这时的庞进取心里迸发出了一股强烈的反击情绪,他趁阳阳不备,双手狠狠推向阳阳,阳阳在倒地前转身,拽住了他的衬衫衣领,他的脖子跟着阳阳一起朝前耸去,但阳阳很快就松手了,然后,他看见阳阳的下半身消失了,阳阳悬在一个小坑洞上,双手扒着边缘,他立刻伸手去拉阳阳,谁知阳阳的一只手在握住庞进取的手时,土坑边缘忽然陷落,阳阳掉了下去。庞进取在边上喊了两声没听到回音,他吓坏了,转身往回跑,想叫妈妈来帮忙。
那根柳条就躺在旁边的草丛里,还有庞进取衣领上的那粒蓝色纽扣。
庞进取找到妈妈后,惊慌失措地告知了刚才发生的事。
何然然在庞进取的带领下,返回草丛寻找,但慌乱的庞进取找不到坑洞的位置了,只辨认出了撒尿的地方,但撒尿的地方距离坑洞还有点远。
这时,不远处传来了梁哲和孟晓遥的喊声,喊的正是阳阳。
“进取,你给我记住,从现在开始,无论谁问你,你都要说自己没见过阳阳,也没来过这,明白吗?”何然然蹲在地上,郑重地对儿子说,“这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你一定要牢牢记住,现在给我重复一遍。”
“比学习还重要吗?”庞进取茫然地问。
“这是第一重要的事。”何然然十分严肃,“快,重复一遍。”
“妈妈……我是不是害了阳阳?”庞进取的声音中带着哭腔。
“别瞎想,这事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何然然提高音量,“快重复!”
在何然然的督促下,庞进取重复了三遍,两人又对了一遍行程,这才离开。
随后,何然然见到了梁哲和孟晓遥,得知阳阳没见了,她热切地帮忙寻找,主要在庞进取撒尿周围,最终,她发现了那根柳条,但没看见那粒纽扣,然后她发现了柳条旁边的小坑洞,她先将柳条用湿纸巾擦了一番,又将坑洞周围的痕迹清理干净,才高声喊:“这里有发现!”
这时的梁哲已经报警,警察正在来的路上。
何然然发现坑洞后,众人相继前来,邓中泉和梁哲先后钻了进去,冯媛则在周围寻找着什么,那时的冯媛已经感觉到了不对劲,她在小树林内明明听到了何然然和庞进取的声音,为何他们要说没在这,冯媛并未拆穿他们的谎言,因为没必要,而且还会将她和庞毅牵扯进去。冯媛在坑洞附近找到了那粒蓝色纽扣,确认是庞进取衬衫上的。第一晚搜寻结束后,冯媛找了个理由,让庞毅将庞进取的那件米老鼠衬衫偷出去给了她。她将纽扣和衬衫一起保存起来,直至今天。
何然然没和任何人说庞进取推了阳阳的事,包括庞毅,如果庞毅事先知道,就不会偷衬衫给冯媛了,在衬衫没见了之后,何然然疑神疑鬼了好几天,虽然庞毅一再声明是他由于衬衫太脏才扔的,但这事一直悬在她心里,成为了个心病,正因此,当冯媛说出纽扣时,她才会在瞬间懵了。那之后,她只能任由冯媛拿捏,即使她老公和冯媛通奸属实,她心有不甘,蒙羞受辱,也只能忍着。
庞进取讲完后,梁哲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五年前,警方搜寻时,就曾判断出阳阳掉入过那个坑洞,认为是阳阳不小心掉进去的,没想到竟然是被庞进取推下去的,更没想到何然然竟然为了保护庞进取,而隐瞒了这件事,如果他们早点说出来,也许当场就能找到阳阳。
梁哲双拳紧握,他感到愤怒,更感到失望。
“其实就是一个意外……”身后的何然然在此时开口,“我们很快就发现了那个坑洞,进去后发现阳阳没在,警察也进去搜过几遍,坑洞高度不足两米,如果只是单纯掉下去,基本不会受伤,他显然是出了另外的事。”
“你闭嘴!”梁哲扭头怒吼一声,他的手背发青,弹簧刀在上下振动。
沙发上的庞进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最初讲的时候还很紧张,一度吞吞吐吐,讲到后面才放松下来,心里的那根弦松了,身体才能跟着松弛。五年前出事的时候,他刚满八岁,正处于那种知道事情,但无法明辨是非的阶段。五年以来,伴随着他的成长,他对那件事有了全面的认识,渐渐明白自己犯下了一个巨大错误,他有两次向何然然提出,想坦白这件事,但被何然然一口否决。经常性地,他会梦到阳阳,阳阳满身鲜血地问他:你为什么要害我?从梦中惊醒后,他会有一种万蚁噬心的灼痛感,就像阳阳的鬼魂在折磨他,他觉得自己是个罪人。
“梁叔……对不起。”庞进取眼含泪水,头深深地埋着,“这句话我在心里已经跟你说了很多遍,今天终于有机会当面和你说了,我对不起你,对不起阳阳。”
梁哲紧盯着庞进取,双眼一眨也不眨。
“你……能原谅我吗?”庞进取忐忑地问。
“不能。”梁哲沉声吐出两个字。
“可我真的已经实话实话了。”庞进取面露疑惑。
“实话实话是最基本的。”梁哲直视着庞进取,毫不掩饰他对庞进取的厌恶和恨意,“如果你当时说出来,也许能获得原谅,但五年过去了,你没说,今天要不是我把你们逼到这一步,你会说吗?所以,你不可能再获得原谅。你犯了一个很大的错,也许害了一条人命,凭什么让我原谅你,就因为你是个孩子?我现在就可以报警让警察将你抓起来,我之所以没这么做,是因为我不信任你。”
“你不相信我说的话?”庞进取紧张地举起手,“我发誓我说的都是真的。”
“我不光不信任你,我不信任任何人,谁知道你有没有干其他的,但我会顺着这条线索往下查。”梁哲咬了咬牙,“当我查清真相,找到阳阳,该怎么处罚就怎么处罚。”梁哲回头看了眼何然然和庞毅:“我不会放过你们任何一个。”
“行了,说也说了,道歉也道歉了,你还要怎样。”何然然忍不下去了,上前拉起庞进取,“儿子,我们走,这事本来就和我们没多大关系。”
刚走出去两步,梁哲忽地起身,按住何然然的肩膀,将何然然推到墙上,举起弹簧刀,对着何然然猛地刺了下去,锵地一声,刀尖贴着何然然的耳边刺入墙壁。梁哲瞪着何然然,愤怒的火焰在他眼睛里腾腾燃烧。这时,手机传来叮地一声响,梁哲掏出看了一眼,是妻子发来的文本:让他们走吧。
梁哲犹豫片刻,拔出弹簧刀,厉喝一声:“滚!”
何然然没有多言,拉着庞进取就走。
梁哲忽然想起什么来,半转身子说:“把衬衫和纽扣留下。”
何然然脚步顿了顿,但没回头,梁哲右手紧握弹簧刀,缓步逼近。何然然朝着庞毅点了点头,庞毅将衬衫扔到了地上,何然然从兜里摸出一粒浅蓝色纽扣扔到了衬衫上,然后打开门,拉着庞进取走了。
临出门时,庞进取回头看了一眼梁哲,梁哲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刺向他,他疼痛一样地避开了那目光,张了张嘴,似是想说话,但终究没能说出来。
梁哲捡起地上的衬衫和纽扣,默默看了一会,也走了出去。
他往上爬了一层楼,蹲在阴暗的楼梯间,心里一阵阵揪痛,他想不通他们为何会为了自身潜在的一丁点风险,就置阳阳的性命于不顾,他们完全可以当场就说出来,如果真是意外,就算阳阳出事了,他也会原谅他们,他们同样不会受到惩罚。即便是陌路人,都不会如此冷血心狠,更何况他们还是他最好的朋友,在阳阳失踪前,他们三个家庭有过许多次集体聚会,留下了很多美好回忆,他一直觉得他们三家人的关系会永远维持下去,直至孩子长大成人,友谊堪比血脉亲人。
他曾经引以为豪的友情,竟如此不堪一击。
他端详着那粒浅蓝色纽扣,透过细小的孔眼,他仿佛看见了阳阳在临陷落前徒劳地抓的那一下,他隐约听到了阳阳的呼救声,这声音让他泪湿眼眶。也不知过了多久,手机传来叮地一声响,妻子发来文本,只有四个字,但蕴含着与他一样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情绪:我恨他们。他深吸一口气,扶着墙壁站起,在黑暗里,他用一种极低,但很坚定的声音说:“我也恨他们,但事情还没有结束。”
他拖着疲惫的身躯下楼,来到小卖部,买了瓶白酒,他一边喝酒,一边步行着往家走,走至中途,一瓶白酒就喝光了,他醉了,脑子里的忧愁和痛苦也没有了,他开始笑起来,当街起舞,大声唱歌,他的右手一直伸向外侧,就像拉着一个孩子,他一边转圈,一边对着右手说:“阳阳,爸爸很爱很爱你,你爱爸爸吗?”他听见空气中有个脆亮的声音在回答他:“爸爸,我也爱你,你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爸爸。”他仰头笑起来,眼泪却止不住地往下流,流进嘴巴里,又咸又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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