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盐官镇最近陆陆续续还有外乡人进镇,一如既往,前赴后继。
小镇陈氏今日有来客,看样子还不是一伙人,坐落在乡塾隔壁的陈氏大宅特地大开正门,先后迎进来两伙人,一先一后,纷至沓来。
两伙人中先一步到访陈氏的,毫无意外又是一老一少,各自一身纯白色长衫,高冠博带,大袖飘摇,为首的少年姓陈,单名一个爽字,清雅矜贵,面目俊美。与这少年同来,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的则是一位略显富态的矮胖老人,手中握着一对核桃狮子头,一抹灿烂的笑容一直挂在脸上,看着就让人心生亲近。
这二人来自楠溪洲陈氏,就是之前韩元赋曾提到过的那个楠溪陈氏,手握半洲之地,位在江湖九品制中的正三品之列,真正与四大剑宗这一类的顶尖仙门处在同一水平线上的天下豪阀,当之无愧的九洲大姓。
在他们之后登门的两人则是两位剑修,身背长剑,各自一身长衫都是同一个造型,看着既像是儒衫,又像是道袍,属于四大剑宗之一的永安洲青莲剑宗门下弟子才有的着装,除此之外,这二人各自又头戴一顶道门莲花冠,这则是正儿八经属于道门上清一脉门下仙师才能戴的道冠。
这后二位来自永安洲的剑修一反常态,与之前见过的其他外乡人大相径庭,并非一老一少,而是看起来年纪相仿的一对年轻人,一男一女,与青莲剑宗那位开山祖师爷同姓,男子名为李天然,女子名为李平阳,是一对兄妹,修为卓然。
对于小镇陈氏而言,这先后而来的四位仙家都是难得一见的贵客,只是来历略有不同,先一步进门的楠溪洲陈氏二人属于陈氏主脉来人,与小镇陈氏之间大约就相当于一姓嫡系与旁系之间的区别,此行到访其实是为了陈氏家主陈书槐膝下的那个独子陈济,按照老早之前楠溪洲那边传过来的邸报消息,多年不曾热络理睬过小镇陈氏这个远在西北的旁支的楠溪陈氏主脉,有意在此次甲子之约时,接纳陈济前往楠溪洲,由家学渊源的豪阀陈氏亲自培养。
至于后一步进门的永安洲青莲剑宗二人,则是在收徒之外还身怀其他暂时不可明言的任务目的。
按照盐官镇以往流传多年的规矩,四大姓各自有各自的经营脉络,除了朱氏之外的其他三家各自背后都有不同的外盘,但是除了这些之外,其实还各自有一群剑修分别站在四大姓的背后,正好就是同处在江湖正三品之列的四大剑宗,四家各站其一,他们主要的任务就是保证对应的某个小镇大姓在大阵运行期间的家宅宗族安全,这是当年盐官大阵初建时,负责摆阵的那几位三教一家大圣人亲自出面,与四大剑宗祖师之间谈妥的约定。
只不过,当初约定要保住各家命脉是一回事,后来的这无数年间,四大剑宗各自如何看待小镇大姓的方式又是另外一回事,有的是无论负责的小镇大姓门内子弟天赋好坏以及最后成败如何,都一定会带走一名大姓子弟入门下,有的是视其天赋资质的好坏来选择是否选某个子弟带入山门培养,也有的则是无论有无天赋以及天赋好坏如何,都从不从这小镇上带走任何一个少年人…
因缘由来已久,故而在四大姓历代家主的心目中,看待各自背后剑宗的目光也就会有所不同,传代越久,这个看法也就会越来越根深蒂固,天差地远,这也是为何当初朱氏不惜自毁根基,也要断绝与正三品仙门元嘉剑宗之间的联系,反过来去热脸贴上一个区区只有正五品的水岫湖的原因之一。
今日,贵客登门小镇大姓陈氏,亲自出门迎接的陈氏家主陈书槐,是个看起来有些呆板的中年人,看样子像极了读书读得太多读傻了一样,带着陈氏一众族人在门口迎接仙家,人未来时他就沉默寡言站在原地,表情平静不苟言笑,有族中不时常能见到面的旁系族人想要上来搭话混个脸熟,他也就只是简单点点头应付一两句,言语之间直接就能看得出来他的不善言辞,后来等到那两伙仙家一前一后分别登门时,他恭候远迎,与人见面,作揖行礼,一举一动也都是刻板端正,一丝不苟,然后就让开门路再说一个“请”字,便算是将贵客迎进门了。
两伙仙家前后脚登门,再过片刻之后,陈氏正堂之中,先后到来的两家仙人四位贵客,与那陈氏家主,三方落座,各自看茶。
楠溪洲陈氏门下来人与永安洲青莲剑宗两位剑仙,各自打量了一下那个坐在上首垂眸品茶却不说话的小镇陈氏家主,好像对于他的呆板都没什么意见,见怪不怪,反倒是随后这双方之间对视的一眼,让这两家互相之间的气氛看起来好像就不那么融洽,既没有好颜色,也没有好语气,似乎连最起码的互相点头致意都不太愿意。
就这样,在这座小镇上出了名书香世家的陈氏的正堂中,作为东道的主人陈书槐不说话,来做客的两家仙人就客随主便也不说话,场面就有些寂静,略显尴尬。
——
小镇乡塾。
后院凉亭之中,一位青衫儒士和一名墨衣年轻人相对而坐在一张特制的纵横十七道的棋盘两侧,儒士执白,青年执黑,手谈一局。这种特制的棋盘形制,比如今天下九洲内通行的纵横各十九道的棋盘要更小了一些,早已经不常见了很多年。
有一种说法认为,这黑白二子之间的游戏,最开始是与四大天书其中的某一部有一些关系的,最早的棋盘也很小,可能纵横都不超过十,后来经过无数年的世代演变,棋道愈盛,坐在棋盘两侧的执棋人,对于棋盘上辗转腾挪一事的技艺也跟着越来越高,棋盘自然也就跟着越来越大,才有了如今通行天下的纵横各十九,至于说到纵横各少了两路的十七道,那大概都是数千年前的事了,却莫名其妙在今天被特意搬了出来。
今日一局,对弈二人又不约而同选了座子棋,棋盘愈小,战况焦灼。
那个一贯充任塾师书童的少年陈济就坐在棋桌一旁的石凳上,观棋不语,大开眼界。
这个同为小镇四大姓家主嫡子之一的少年郎,好像总是与其他那几家的少年们不太一样,不太爱出门,继承书香家风酷爱读书,是小镇乡塾里功课最好的几个学生之一,很受塾师崔先生的欣赏。
所以陈氏少年郎一边读书一边也算是当了先生的书童,有机会跟着先生读书习字,观棋识谱,琴棋书画,近水楼台,受益颇多。
朱氏的那个小霸王朱禛一直以来都有最佩服的三个人,也有最不喜欢的三个人,很不巧这陈济就是其中之一,一贯被那小胖子称作“书呆子”,不过他一向都不怎么在意就是了。
几天前崔先生的先生来乡塾的那两天,陈氏少年也曾有幸落座一旁,参观他家先生与先生的先生之间的那场对弈,当时是常制棋盘,那位师祖老先生的棋力也不低,只是不知为何,却在棋至中盘形势未明之前就突然投子认输了,这还让不明缘由的少年可惜了良久。
未曾想他今日突然就又有了个机会,少年虽然面上还守着读书人的礼数,但内心早已雀跃不已,喜出望外!只不过,今天的棋盘不一样,下棋的路数自然也就会与几天前那局棋的路数不一样,要谈及收获,自然也会截然不同。
手中捻着一枚黑子的墨衣年轻人苏三载,低下头看了眼棋盘上某处占优极大的先手,轻笑道:“你就真不准备管管?再放任下去的话,你提前准备的某些妙手可就用不上了,说不得我还要先下一城!”
青衫儒士面色不显,温润平和,对于对手的调侃并没有什么特别大的反应,执棋落子,随后侧头看了眼观棋入迷的少年学生,温和一笑,没有说话。
苏三载顺着他的目光也看了眼陈济,看着少年全神贯注似乎对两人的谈话毫无所觉,不由看着崔觉笑道:“我怎么觉着你这个学生有点呆?比我挑的那个差远了?”
说罢,顺手将捻在手中的黑子落地生根。
塾师崔觉对此只是微微一笑,不予置评。
苏三载见儒士总是不说话,就开始觉得有些无聊了,其实自很多年前他在某一局手谈中赢了自家那位一贯严肃刻板的先生半子之后,后面的这些年他对下棋这件事的兴趣其实就一直都不是很大了,总觉得这种小处争雄的游戏没多大意思,所以此刻与儒士之间的对弈,他布局落子都是随心所欲,从头到尾没有一次长考,却也能与那小镇塾师下得有来有往。
见作为对手的青衫儒士不肯说话,苏三载闲极无聊,便又将目标放在了一旁观棋的少年身上,一边围棋落子一边伸出另一只手,将那少年从观棋观得如痴如醉如同梦游的状态中拍醒,这才笑眯眯问道:“小陈济,我听说你们陈氏也来人了?”
少年看着一脸兴味的苏三载,难免有些犹豫,这个古古怪怪的黑衣人来的这两天里,他都没有看明白自家先生跟这个突兀造访之后就好像一直不打算走的苏先生之间,究竟是个什么关系。
说是朋友,好像不是…
说是敌人,也不太像…
观棋入迷却突兀被问到问题,少年先看了眼自家先生,见先生没什么特别的表情之后,这才转头看着那位苏先生,轻轻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楠溪陈氏?”苏三载饶有兴致,“南北两陈倒是聚齐了。”
似乎是骤觉有趣,他笑眯眯盯着陈济问道:“既然你们陈氏主脉都来人了,那你怎么还能跑到这里来看闲棋?你那个一贯追求克己复礼的家主爹,难道就不怕人家仙家来人怪罪你们无礼?”
少年闻言反倒是没什么别的表情,只是继续看着棋盘上黑白棋子之间的来回攻伐,简简单单说了四个字:“尊师重道。”
苏三载听着少年的回答,不知道是又想到了什么,轻笑了一声,“你们这盐官镇四大姓倒是各有各的有趣。”
陈济有些不明所以,转过头疑惑地看了眼这个说话做事总是奇奇怪怪、云山雾罩的苏先生。
墨衣年轻人也不管他,又是一枚黑子随意放在那张特制棋盘上的某个点位,语气古怪道:“一家拆房顶,一家挖墙根,一家抱着房梁不撒手,还有一家……”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瞬,笑看了一眼坐在对面那个面无表情的小镇塾师,略带嘲讽道:“总惦记着挂在墙上的福禄寿。”
大部分注意力都盯着棋局的少年陈济,对于这个奇奇怪怪的评价有些不明所以,面色怪异地看了眼苏三载,又看了眼平平静静、温温和和的自家先生,随后犹犹豫豫低声道:“苏先生……”
苏三载转头看着少年。
“您要不还是先看看……您的黑子可能要被屠龙了……”
“!”
……
片刻之后,棋局落定,苏三载对于棋局的最终结果似乎也不怎么在意,只是随意抹了一把棋盘上星罗棋布的双方落子,将之弄得乱七八糟,随后才抬头看着对面的青衫儒士笑问道:“我这两天随意四处瞧了瞧,你们这一期甲子之约的开胃菜好像是都上的差不多了,估摸着下一步就要上真正的正席了吧?你就不打算干点啥防范一二?”
青衫儒士闻言笑而不语,先看了眼苏三载,随后转过头朝着还坐在一旁的少年温声道:“陈济,今日就先到这里,你也回去见见客人,不过莫要贪玩太多,晚上睡觉前要记得温一温今日学过的功课。”
少年陈济闻言很听话地起身告辞,恭敬朝先生和那个苏先生行了个周全标准的儒门礼数,随后徐徐退出凉亭,转身缓步出学塾往隔壁的自家大宅走去。
苏三载和青衫塾师坐在原地,目送少年出门,也能感知到他出了学塾的大门,又走进隔壁陈氏的那座与小镇其他三家相比略显寒酸的大宅门,步履平缓,不急不徐。
苏三载微微一笑,转头看了眼对面的小镇塾师,笑道:“看起来,你对你这个学生很满意?”
中年儒士抬手在棋盘上分拣棋子装进黑白两色不同的棋奁之中,一边回道:“还成,只是书读得多了,但还没去过外面看看,差了‘行万里路’的见识,尚需一些经历。”
黑衣年轻人微微一笑,不置可否,继续先前的话题笑道:“小镇开门,我看着该来的差不多都来了,不该来的外乡人也来了不少,这个形势…恐怕跟你们往期的甲子之约不太一样吧?你就不准备管管?就不怕有人偷偷摸摸趴在地上,然后再突然一个抬头,就把整张桌子都给你们掀了?”
中年儒士手中动作不停,很快就将棋子分拣完毕,在听见苏三载的问话之后似乎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微微皱了皱眉,抬起头面色平静凝视着对面那人,没有说话。
黑衣年轻人见对面崔觉如此眼神,有些好笑道:“哎你别太过分了!这么看我是几个意思?要按我的规矩,真要对你们有什么这破地方有什么想法,我都不可能让你猜到是我,更别说我还蹦到你们面前来晃悠了!”
青衫儒士闻言也跟着笑了笑,淡淡道:“以苏先生之能,合伙敲竹杠都能敲得如此婉转如意,有借有还,若是突发奇想再偶尔别出心裁灯下黑,也未尝不可不是吗?”
这话说得对面的苏三载瞬间火冒三丈,一拍身前棋桌就跳了起来,指着那个脸色平静的乡塾塾师骂道:“好你个姓崔的,我都提前跟你说了不要干那偷鸡摸狗的偷窥勾当,你居然还敢如此?你等着老子的,看我是怎么让你名传天下更甚以往的!再说了,老子辛辛苦苦敲了一圈,却叫那个狗日的路春觉张口拿走三成的大头,还有五成给了你的半个徒弟,我这买卖可亏大了,算他娘哪门子的婉转如意?”
这一次,那个温温和和的小镇塾师就只是笑了笑,没有接话,谁的徒弟都是徒弟,师父给徒弟挣钱,天经地义了不是?
大发了一通雷霆的苏三载劈里啪啦一顿炮仗,转头见那儒士干脆不接话,张了张嘴突然有些哑火,随后鬼鬼祟祟四处看了看,然后坐回桌变,看着崔觉神神秘秘道:“我之前偶然听说那位云中君曾在中土神洲放过话,说他要在你们这次开门之后过来一趟…我现在有些好奇,你在这地方看门,应该是最清楚的,那位真的来了吗?”
“不清楚。”
塾师崔觉的回答只有简简单单三个字,在谈到这个话题时,眉宇间也有些微的凝重,诸子百家之中一直有一脉很是神秘,据说这一门上下原本应该是脱胎于道门的,但是他们上自那位别开生面的祖师爷,下至门下那仨瓜俩枣的弟子门生后来人,全部无一例外神神秘秘,占着二品仙门的位分,却从不立哪怕一座山头,一个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甚至都没几个人知道他们那些人的真名,行事诡谲,遮遮掩掩,让人忌惮。
这一刻,崔觉莫名想起几天前,自家先生专门给自己送过来的那只牛皮纸信封,封口上盖着蜡封,上面有个火漆印章的古朴篆字。
先生将那信封递到自己这个学生面前,只说了一句:“给,我这趟是来送信的,如今差事办完了,过两天也就该回去了,不过路上可能会拐个弯,我要去找某个人聊聊天。”
当时,他还特意看了眼先生。
结果那老头就只是摆了摆手,淡淡道:“放心放心,这么多年修生养性的功课不是白做的,不打架只聊天,我保证以德服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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