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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兜兜转转,很快就出了正月,这一天正好到了二月二。

这一天并非历法之中常说的二十四节气之一,但是凉州百姓对这一天有个很吉利的叫法,叫做龙抬头或者龙头节的。

关于这个节日,各地也都有一些不尽相同又流传很广的风俗,比如吃龙食,将面条叫作龙须面,将饺子称作龙角,各种各样的食物都会有不一样的叫法,但基本都会与龙字挂钩,讨个吉利彩头。

又比如敲房梁,也叫敲龙头,就是一边用树枝木棍敲打自家房梁,一边念叨一些民谚俗语,比如“二月二,敲龙头,龙不抬头我抬头,大屯满,小屯流,年年好景春开头”等等,也都是与吃龙食一样的好盼头。

凉州盐官镇因为有一条名为“蓬英”的小河流经小镇,所以还有一个祖祖辈辈流传的习俗就是放龙灯,用折纸或是麦秸扎成小船,上面放一盏用面团捏成的面灯,然后将这小船放进小河中,再让它顺流而下飘向远方,传说龙灯亮着的时间越久,就能保佑放灯的人家越热闹红火,家给人足,富贵平安,所以很多人家都会想办法尽可能地将灯做得大一些,既保证它不沉入河底,又能亮得更久一些。

过往的这些年,镇东口的那个贫寒少年虽然日子过得贫苦,但每年到了这一天天黑之后,也都会老早挤下来的那几口吃的,去攒一盏龙灯放入那条小河中,期盼老天爷眷顾,能让他在后面的一年中能有些好运气。

这个习惯从老酒鬼还或者的时候就年年都做,那时候是老头亲自带着他去,后来老酒鬼过世之后就是他自己一个人去,找一个小河拐弯的僻静人少处,然后小心翼翼将那看着有些寒酸的小小面灯,放在他用在红枫林那边捡来的野草柴枝扎成的小船上,双手合十,目送着它在河中渐行渐远,口中念念有词,跟老龙王讨个吉利。

自打前次侯君臣与蒋櫱互相对拳之后,过去的这些天里,少年确如那日邋遢汉子从镇东回来时说的一样,每天都大清早起来就进山,打几只野兔,或者是抓几只山鸡,要不就是去小河中摸两条鱼回来,专门犒劳那个每天吊儿郎当晒太阳的小镇打更人。

到了龙抬头这天,大中午的时候,少年端着两碗鱼汤去对面茅屋门口,一碗给那躺在竹椅上晒暖的侯君臣,一碗归自己,然后两人就肩并肩靠在茅屋门外的门面墙边,吹着热气喝汤的呼噜声如出一辙,此起彼伏。

两人好像也都习惯了无论冬夏,只要端着碗吃饭就一定会蹲靠在墙边或是老槐树下,好像只有这种蹲着吃饭的姿势才能尝出那碗饭里的香味来,要是哪天改了习惯找地方坐着,反倒会不习惯,总觉得那样的话就连端碗的动作都别扭起来了。

端着饭碗一口气将半碗热气腾腾的鱼汤送下肚,邋遢汉子抬头长舒了一口气,随后侧过头瞥了眼身旁少年,笑问道:“这两天读书读得如何了?崔先生送你的那本《千字文》看得如何,背会了几个字?”

原本还在埋头努力干饭的少年闻言微微一滞,随后就开始抓耳挠腮龇牙咧嘴,一脸愁苦的表情,好像那前一刻还美味鲜香的鱼汤瞬间就不香了。

邋遢汉子有些好笑,“读个书而已,至于让你这么愁眉苦脸?天天上山下河偷鸡摸狗混一碗饭吃的时候,也没见你如此愁苦啊?”

少年听着汉子语带揶揄,就转过头瞪了眼他,没好气道:“你个老光棍说得轻巧,我以前觉得读书是最好的事情,可等到翻开那本书才发现,说是千字文还就真是千字文!那本书上那些字,就没有一个是重样的,我不光得一个字一个字去找人问,还得回来自己背,不说弄懂它们都是什么意思了,光是记得住又勉强会写,就烧掉了一半的脑子…难怪读书人能被人尊敬,那是真不容易!”

听着话的侯君臣又将手中瓷碗搭在嘴边灌了一大口鱼汤,随后笑看着少年,古怪道:“恐怕是你觉得读书人该被尊敬吧?你去问问五方亭那边的那位柳掌柜,看看她是不是真的尊敬读书人,以前没来那些外乡人的时候,她确实挺乐呵将自家那个宝贝儿子韩元赋送到乡塾去读书的,可自打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一群仙人之后,你猜她现在还愿不愿意让自家儿子从那本《千字文》开始,一字一句去识字读书?”

世间事,大多经不起仔细咀嚼,所谓难得糊涂,从来就不是一句空话。

楚元宵被侯君臣这段随口之言给说得有些沉默了下来,他从小看惯了各种人的各种面色,所以很多事是能够理解的,但是有时候也会有些无言,许多人望而不得的事,换到另一些人手里就成了顺理成章的理所当然,步步登高不回头便也是应有之义,人与人的不同,一眼可知,辩驳不得。

平常言,平常事,平常见,平常心,万般平常处,最难不平常。

恰如春风旅春色,秋风换衣落地黄,同是推杯座上客,心湖万般俱平常。

小镇打更人转过头,瞧见少年带着一抹怔忡怔怔发呆,于是微微一笑,也不打搅,三两口干了碗中鱼汤,随后将手中瓷碗轻轻放在地上,随后抬头朝着长街西侧的某个路口看了眼,接着闪身消失。

……

等到少年再回神时,身旁已然悄无声息换了人,不再是那个吊儿郎当的邋遢汉子,而是换作了一席青衫,双手负后,茕茕孑立,望着街对面那棵老槐树,以及挂在树上的那口铜钟,默默无言。

少年赶忙起身,端着那只汤碗多有不便,但还是躬身弯腰,朝那读书人行礼问好,“先生好。”

小镇塾师回过头看了眼少年,笑意温和,声音轻缓温润:“不必多礼,先把饭吃完。”

说罢,又见少年面上有些犹豫不太自然,于是就又笑着补了一句:“不必着急,慢慢喝就是。”

楚元宵有些吃不准崔先生此行来意,只大概能猜到,需要那个邋遢汉子刻意回避出去才能说的事,应该不会只是简简单单教书认字的问题。

先生不开口,他也不好催问,就赶忙将手中那只剩半碗的鱼汤一饮而尽,然后将自己的碗与侯君臣放在地上的那只碗叠放在一起,想了想后又端着两副空碗筷跑回街对面的自家院子,三下五除二将之洗刷干净,沥干,井井有条摆放整齐,这才转过身重出院门,走到街对面,正正经经朝那读书人作揖行礼,“先生,我吃完了。”

读书人将少年的一系列动作都看在眼中,挂在脸上的淡淡笑意一直没有收回,有些时候,有些人,有些事,自然而然,不用你教,他自己就会。

“那日我受了你的拜师礼之后,曾传信去往中土神洲,将最近的这些事都向文庙学宫那边做了说明,按照传回来的消息来看,似乎是有不太赞同的声音,而且还不少。”

青衫儒士缓缓开口,选择了开门见山,将某些事与少年当面说明。

楚元宵此时双手仍叠放着举在身前没有收回,闻言之后抬头看了眼崔先生,眼神也没有太多变化,静等着先生下文。

崔觉笑了笑,语气轻松不见凝重,仿佛一直就只有那一种平平静静的心境态度,继续道:“还有人提议,要我卸任小镇镇守的职务,回返中土接受询问,如果不能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就要将我逐出儒门,清理门户。”

后面这一句,不出意外终于让少年的脸色变了变,有些担心地看了眼儒士,欲言又止。

崔觉并未回头看少年表情,却像是知道他要说什么一样,缓缓抬手摆了摆,笑道:“没事,目前看来问题不算很大,你的先生被人言语诟病,还有你先生的先生提着拐杖护在身前,而且这件事,最后被我先生的先生暂时压了下来。”

说着,他手腕一翻,从袖袍中摸出来一块四四方方绿意盎然的玉牌,上面除了刻有一个工工整整的楷书“儒”字之外并无特别雕饰,只是表面平整光滑,打磨极为精细,可见制玉之人的严谨刻板。

拿出玉牌的青衫儒士看了眼那块牌子,随后降至缓缓递到少年身前,笑道:“这是中土文庙那边回信时所用的传信玉牌,这个‘儒’字是咱们儒门亚圣的亲笔,来历不浅,今日先生借花献佛将之赠与你,作为除了那本《千字文》之外的另一份拜师回礼。”

少年先抬眸看了眼那块玉牌,又抬头看了眼崔先生,有些犹豫。

崔先生见状笑了笑,又道:“不用担心,亚圣没有那么小气,即便有,也自然会有人去给他交代的,不会因为一块传信玉牌就来与你我特意问罪的,另外,这块玉牌虽是信符,但同时也是一枚品质不算特别高的须弥芥子,可以叫须弥物,也可以叫芥子物,能帮你做一些收纳之用,容纳空间大概也就是六七间屋子的大小,简单放一放东西还是够用的。”

说着话,青衫儒士将之放入少年还在行揖礼的手中,轻轻用力让他握住,随后才道:“我已施法让它与你心意相通,你只需将之佩戴在身上,需要存取什么东西的时候,动一动心念即可。”

见少年还是有些担心的表情,崔觉便又干脆笑着补了一句道:“平常传信,其实是不会用此类须弥物的,只会是一块平常的玉牌,这一趟既然用了这个,就是那位为你我师徒仗义执言的门中老前辈有意将之留在你这里,所以你不用担心,圣人有云‘长者赐,少者贱者不敢辞’,你要明白这个道理,大大方方该拿便拿,不算失礼。”

眼见崔先生都将话说得这么透彻了,楚元宵也不好再推辞,就轻轻将之握在手中接了下来。

青衫儒士温和一笑,随后就有转过视线看着那棵老槐树,继续说起了其他的事情,“关于修行一事,我先前与你说过一些了,神修一途在九洲之内,除了佛门的佛祖之外,其他的神修基本都是出自我儒门一脉,之所以有如此格局,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出在儒门弟子于著书立说一事上,比其他各家略占了些先手,天下文运共一石,儒门独占八斗,这便是最大的大势所趋,所以读书一事,你还是要多上一上心,对你修行有益,至于何时能有所领悟踏入神修一途的门槛,就看你的天赋与造化了。”

少年闻言抿了抿唇,随后看着先生郑重点头,“知道了,先生。”

崔觉点点头算是回应,又补充道:“你如今大道断头,要踏上修行路并不容易,三径同修之途实非易事,要有所突破就必须要凑齐三条路,再等一个天赐的机缘,这件事不是我一个人担任修行师父就能领你进门的,另外的那两条路…苏三载其人我先前也已与你介绍过了,优劣各半,虽然我与他之间还有些别的瓜葛,但并不是必须要应在你的身上,所以你不用为此过多纠结,要不要用出那枚花钱,看你自己需要。”

少年点了点头,犹豫了一下后开口道:“先生,那位苏先生是修的哪一途?”

这个话问出来,侧身背对着少年面向那棵老槐树的青衫儒士微微默了默,随后笑道:“他这个人比较特殊,修的是哪一途对你来说也并不重要,只看你想跟他学哪一途,就像他之前跟你说的一样,他本事大,什么都能教,哪怕是你确实想跟他学一门厨艺,他也是真的可以教你的,那并不是个调侃虚言,而是事实。”

这……

少年被崔先生这个回答说得有些发懵,什么叫“什么都能教”,还不是虚言?不是说没有人三径同修吗?那他还能会他没修过的路数?这又是个什么说法?

但是,对于少年的疑惑,青衫儒士似乎只是点到即止,并没有要给一个详细解释的意思,见他还是一脸的呆滞与不解,他也只是笑了笑,并未多言。

到了这里,这位专程从乡塾那边过来与少年交代一些事情的青衫塾师,大概是说完了所有想说的事情,随后便看了眼少年,道:“剩下的暂时就没有什么其他的了,你若是读书时有什么问题,可以直接去乡塾后院的书斋找我,没什么特别事情的时候,我都会在那里。”

待到少年点头应承之后,中年儒士点了点头,又转过头看了眼那口挂在树梢上缓缓摇曳的铜钟,随后便缓步离开回了小镇乡塾。

少年站在原地,目送先生离开,等到先生转过街角消失不见又良久之后,他才缓缓走到茅屋近前,轻轻坐在了那张属于打更人的那张竹椅上,看着街对面的那口铜钟,开始在心底默背他从那本书上学回来的句子。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龙师火帝,鸟官人皇。鸣凤在竹,白驹食场……

——

镇南北灵观。

今日,早前曾与老道长讨论过磨刀一事的那位身形虚淡的老人,再次造访道观,还是如先前一样,二人同坐在道观后院的那座凉亭下,面向镇东那座高耸入云的挺拔剑山,隔着石桌并肩而坐。

老人仍旧是一副笑眯眯的表情,看了眼石桌另一侧的那位常年双手捧着那根青翠竹竿,寂静无声的老道士,笑道:“都说人算不如天算,今年的这个节气竟然如此特殊,恰巧今日龙头节,明日便是春分,好巧不巧又赶上甲子之约到了末尾,眼看着你们这盐官镇就要重新关上大门,这个时候遇上这么个有趣的巧合,你们就没点什么说法?”

老道人闭目安坐,听着老人的问话,眉宇间有些无奈,“圣人之治,为无为,则无不治。”

老人莞尔一笑,“可别说老夫没有提前提醒你,我这些天在凉州城中仔细瞧了瞧,可是来了不少不常见的生面孔,一个二个的都在那里遮遮掩掩欲盖弥彰,结果那一身臭气都快熏得老夫吃不下饭了,要不是估摸着他们跟你们之间得见上一见,我都要忍不住找那位统领边军的李大都督去拿人了,今日专程来此就是为了说这事,你们该拿出手的都提前摆出来,别叫人一闷棍打个半死,到时候怕你们没法跟中土那边交代。”

老人闻言缓缓点了点头,轻声道谢:“老道代诸子,谢过薛城隍。”

那身形虚淡的老人摆了摆手,笑道:“多年的邻居,说这些就客套了,需要帮手就开口,我保不齐能把那位李大都督也一起给你们拉过来。”

老道长听着老人的大包大揽也不奇怪,只是笑着点了点头,算是个回应,眼前这个老人,之所以每每现身时总是身形虚淡,并非是修行路途特殊,而是因为他真正的身份,乃是坐在凉州城隍庙里供桌上的那位城隍爷。

早在万年前五族大战尚未爆发的那个时候,像这位薛城隍一样的这些与人族修士修行成仙的路数截然不同,可以说是真正位列仙班的各路神仙,并不归人族管辖,也不能像如今这位薛城隍一样随意现身人前,他们的成神与否以及品阶高低,部是由那五族中最强的神族说了算的,只是后来那位末代人皇一剑封天门,绝地天通之后,这些突兀失了顶头上司的各路金身正神就像是没了娘家,一个个失魂落魄不见前程,眼看着就要作为后患散落人间,形势无奈之下才被作为江湖共治联合势力的临渊学宫纳入管辖范围。

按照临渊学宫那边定下的规制,这些山水神灵的封正及监管一事,由天下各国诸如钦天监、道录院一类的道门官署掌管,各国的江河湖海及山川五岳的各路正神,还有各地城隍及其麾下的土地公、土地婆和其他各路神灵,要想成就真正的神道金身,都须先由所在帝国明发邸报传信临渊学宫报请许可,后由道门一脉门下道官前往封正之地实行勘验,最后再由帝国道录院奏请当朝皇帝陛下加印传旨,与中土道官一同进行封正,如此才能有资格算是一路正神!

凉州城隍庙的这位薛城隍,就是得了承云帝国及道门一脉共同封正的一州城隍,地位极高。

承云帝国各路正神之中,五岳山君、四渎水神,还有京城长安的那位城隍爷,均为一品正神,次一等的是比如五岳储山的山君、四渎之外次一等的江神河伯,还有帝国下辖十五道的治所首府上州城隍,是为二品,而凉州薛城隍正是这次一等的二品神祇,陇右道方圆万里辖境所属各地城隍土地均在其麾下。

一眼可见,这位薛城隍在神道之中是实打实的封疆大吏。

当然,除了他们这些正儿八经得到过正规封正的各路神灵之外,在有些官府、神灵都看不到的地方,也有少数虽没得到封正,但因为有百姓供奉香火,故而也能够存活下来的半路神灵,因为按照神道的规矩,各路正神的神通广大,一半来自朝廷钦天监、道录院的封正,另一半来自老百姓的香火供奉。

关于此事,最讲礼制规矩的儒家至圣先师曾有云:“非其所祭而祭之,名曰淫祀。淫祀无福。”

所以,没那个本事能得到临渊学宫首肯,再得一封朝堂加封圣旨的,就是歪门邪道的淫祀,而凡为淫祀者,若是运气不好遇上正道修士或是一地正神,都是没有好果子吃的,毕竟不得封正就不是名正言顺的一国山水神灵,这些淫祀出身的半路神灵,虽有香火却不得封正,在先天上便有不足,若是运气不好遇上个正规的神灵要打起架来,等于未开战先绑了一半的手脚,束手束脚打架就占不着便宜。

其实也不容易。

凉州薛城隍是朝廷正儿八经封正的一地正神,在凉州一地又极得百姓推崇,虽说这位城隍爷从不在百姓面前现身,在普通老百姓眼中也就只是个泥胎神仙,但是只要是长久生活在凉州的百姓,都知道城隍爷很灵验,不说有求必应,但许多事情,大凡上香的百姓只要是诚心供奉香火又愿意讲道理的,所求之事基本也都会有所着落,缘因于此,所以凉州城隍庙的香火从来不差,平日里前来上香的百姓来来往往、络绎不绝。

而在那些到了一定修为的仙家修士眼中,这个薛城隍就是现在坐在北灵观后院凉亭下的这个老人模样,他与凉州大都督李清河是挨着住了多年的老邻居,交情不浅,敢给老道长打包票能把那位大都督拉过来助阵,也不是空口白话的诓人说辞。

老道长承了薛城隍的情,随后缓缓转头,面朝着小镇以东的那座剑锋,沉默不语没有多言。

万般因果总有归处,今日凉州盐官镇,万事俱备,静等客来。

且看明日春分,等一个龙抬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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