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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赶路这件事,对于从小在盐官小镇周围的山山水水中打滚的少年而言,一点都不算难事。

上山下河,水中摸鱼,布置陷阱抓遍山珍野味,都是平常事,走几十里山路,每天在小镇与周围的山野之间往返来回好几个趟,更是平常事。

不过,从盐官镇出镇东行,一路走出距离小镇十里之外,这里就已经是曾经的那个无依无靠的小镇孤儿走到过的最远的地方了。

说来也奇怪,不知道是跟曾经的那座盐官大阵关闭了外乡人进出的通路有关,还是说有人不希望他离开小镇太远,总之他好像也真的没有想过要走出小镇十里地之外过。

就跟当初有人警告他,不许在进入那座玄女湖之后,离岸九丈之外一样。

多少年间虽然都在不断长大,到后来甚至都没有人特意限制过他的脚程远近,但他就真的像是兜兜转转鬼打墙一样,从没有走出过那个像是被人划好的圆圈范围,就好似画地为牢,到点止步。

所以当他如今真的手持一根竹竿行山杖,背上背着一只不大不小的行李包裹,在那蛰龙背山脚下的某个小山包两侧磕了头,然后从那座彻底归于平凡的小镇离开之后,才第一次真正意识到,他好像真的走出了那个,曾经就是他部认知的小世界。

大海鱼跃,长空鸟飞,水击三千里,扶摇直上见青云。

——

少年走出小镇的那一刻,远在东方万里之外,承云帝国,帝京长安。

这座号称礼官洲之内独一档的一洲明珠,最早的时候并不是这个名字,只是其间历经过改朝换代,取了“长治久安”之意后才改名为长安,而后作为承云帝国京都,到如今也已有数千年之久了。

长安城型巨大,光是北侧的皇室宫城,规模之大就已经超过了位于西北边地的那座,楚元宵十三年都无缘踏入的凉州城。

宫城之外有皇城,皇城之外有城郭,三城层环,布局对称,坊里整齐,街衢宽阔,可见当初营建城池时的规划用心,以及承云皇家的给予的重视程度。

宫城的城墙高度也远超过外郭城墙,所以只要站在羽林遍布的城墙顶端,就能看到长安城外东北角位置的那座龙首塬,隐隐约约还能看到构建其上的那座高大奢华更胜皇宫的独立宫殿。

那里是承云帝国的柱国宗祠,也叫皇家太庙,供奉有帝国历代皇帝驾崩之后的英灵牌位,同时也生活着自承云立国以来,历朝历代不断积攒下来的柱国供奉长老。

承云帝国之所以能够成为三品帝国,主要的原因有三,而那座柱国宗祠便是其中之一。

此刻,有一个面目精致、大眼圆圆的白衣少女,静静站在长安外城西侧位置的金光门城楼上,遥遥眺望着更西侧连绵不绝的无尽大山。

今日少女没有背剑佩刀,而是将那一对刀剑一起挂在身侧腰间,剑名万年,刀名大夏龙雀。

白衣少女身侧还有个风韵卓绝,同样白衣的绝色女子,倒是一如既往没有明晃晃佩剑在身,只是手中提着一只不大不小的酒葫芦,那葫芦的细腰位置处还拴着一根颜色鲜红的编结穗绳,长长垂落下来,干净秀丽,编制用心。

白衣女子李十二一边缓缓提着那只葫芦饮酒,一边打量着那个默默无言朝西眺望,面无表情的小师妹。

她其实知道小姑娘此刻为什么会站在这里,无非就是因为那块鱼龙玉佩,以及那座坐落在帝京城外东北角高塬上的柱国宗祠。

其实当初在凉州的时候,小姑娘像是赌气一样将那块玉佩送出去给那个少年的时候,她就曾经提醒过她,有些事是不用猜就能够知道的,今日早一些时候的那一幕就是明证。

不过此刻见到自家宝贝小师妹面朝西边站在城墙上,久久遥望没有回神的时候,这位名满天下的夜雨剑仙没来由谐趣横生,抿了一口酒之后就开始调侃起了还在生闷气的小姑娘。

“小师姐以前游历天下的时候,曾经慕名去过一趟中土神洲南端的涂山,本来是想去看一看那传说中九尾一族的祖地,只是听着当地百姓的介绍,就又见识到了那块同样名气不小的望夫石。”

白衣女子笑眯眯话说一半,再次抿了一口酒,“只是今日看见我家小姑娘如此专注望着那万里之外的凉州,小师姐莫名就觉得,是不是那块孤零零在涂山山崖上站了过完年的石头又活过来了,还不远万里跑到了咱们礼官洲来?”

少女李玉瑶本来还在板着脸气鼓鼓,乍听见这句调侃还是有些绷不住了,不由转头凉凉瞥了眼身旁小师姐,虽没有说话,但明显生气的目标已然转了个方向。

李十二见小姑娘如此,也不担心,反倒是笑眯眯开始更进了一步,“你说要是这满帝都的王公子弟、天之骄子们,一个个得知了他们心心念念的帝国明珠,位正一品的长乐公主,一颗真心却挂在了一个他们曾经连看一看都觉碍眼的乡下贫寒少年郎身上,会不会都心碎成了八瓣,掉落一地丁零当啷?”

少女闻言有些无奈的瘪了瘪嘴角,“小师姐,是不是那些老头们没把我关起来,让你觉得有些可惜啊?”

夜雨剑仙闻言挑眉,笑道:“哪能?你看小师姐这不是就怕你回来会被为难,所以才专门来帮你打架了吗?要是那帮老头不分青红皂白,小师姐就动手把你抢回骊山!”

骊山,西河剑宗山门所在。

李玉瑶闻言没有直接说话,先转过头透过城楼敞开的前后门户,看了眼那遥遥在望的皇城,和更遥远处的那座宗祠,随后才转过头对着自家师姐古怪道:“小师姐,你要这么说话,我都觉得你有点太不把那帮糟老头放在眼里了。”

站在帝京城墙之上,那皇宫与柱国宗祠都在视线之内,却堂而皇之说要从这里把小姑娘抢走,确实是不太礼貌。

不过,提着酒葫芦喝酒的女子剑仙对此丝毫不以为意,“没关系,只要你家那位初祖不出关,还有你们那位宗正卿不出手,其他的人,小师姐虽然也不一定能打得过,但只想跑路的话,应当是没问题的。”

李玉瑶看着小师姐如此吊儿郎当把一群她家的柱国供奉贬了个一无是处,也不生气,还跟着好心情勾了勾唇角。

作为帝国皇帝陛下的嫡长女,她本就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在整个帝国皇家子弟中间,除了她那个从小就聪明绝顶的皇长兄李琮之外,她是最受宠爱的一个,要不然也不会小小年纪还未到出阁的时候,就已经是正一品的长公主封号了。

皇兄之所以会很受重视,是因为他不出意外的话,将会是帝国未来的皇帝,而她的受宠爱,一半是来自父皇母后的疼爱,剩下的就是因为她自幼修炼天赋过于出众,所以才被柱国宗祠重视。

小时候她不懂,只觉得人人都喜欢她是一件好事,可直到长大了之后才明白,很多时候,荣光是一种枷锁,年龄越长,她的天赋越耀眼,那道枷锁就越沉重,总会压得人不得喘息。

当初在凉州的那座小镇上,她送出那枚鱼龙佩,一方面是那件东西确实对那个她新认识的朋友有用,另一方面也确实是有赌气的成分,因为那块含有一缕龙裔精魂的玉佩,在拿到她手里之前,就是来自于那座宗祠。

少女摇了摇头没有再多想某些不开心的事情,而是转过头看了眼身旁表情淡淡,还在饮酒的小师姐,一双明眸微微转了转,就笑着计上心头。

小姑娘从来都不是个会轻易吃亏的人,她还没忘了之前小师姐调侃她是望夫石的那段话。

所以看着小师姐手里那枚不知道是谁送给她的酒葫芦,笑眯眯道:“我有次在骊山的时候,跟十一师姐一起去山下小镇上闲逛,她在云海间吃多了酒,迷迷糊糊跟我讲了好多故事来着,小师姐,你要不要听?”

李十二闻言,抬手饮酒的动作不易察觉顿了顿,但只是一瞬就恢复如常,又抿了一口酒,淡淡道:“说吧,我听听看要跟那个死丫头打多大一场架才能解气?”

西河剑宗祖师座下第十一和第十二两个弟子,其实是同一天拜入公孙门下的,只是因为当时她李十二喝酒喝得有点懵,反应慢了半拍,所以才会被那个叫池玉壶的死丫头抢先她一步排在了第十一。

所以后面这些年,作为西河剑宗二代祖师的两人,十一池玉壶和十二李竹之间,一直都在为谁大谁小这件事吵吵嚷嚷,动不动就演变成武行,各自拔剑大打一架。

在一大堆西河门下后辈弟子眼里,这两位二代祖师,是除了那个新进门没多久的祖师关门弟子之外,一群二代祖师里最没架子的两位,动不动就当着她们这些晚辈的面大打出手,也从不管会不会折损颜面,而且打架的理由简单得有些夸张,就是为了个谁才该是师姐的名头排行…

站在城头的小姑娘李玉瑶,听着小师姐那漫不经心的问题,有些幸灾乐祸道:“玉壶师姐说,曾经有个喝醉了的酒鬼丫头,趴在酒桌上收了一只别人送过来的酒葫芦,却连送她葫芦的人是谁都没看清,酒醒了之后却心心念念惦记了人家好多年,还认认真真给那葫芦编红绳呢,说不准以后江湖相逢,见面不识,拔剑出来把人家戳个窟窿都不知道!”

白衣女子听着小姑娘那笑嘻嘻的语气,只是笑了笑没有多说,抬手又抿了一口葫芦里的桃花酿,随后抬头望着城外无尽茫茫的群山,目光平静,沉默不语。

人跟人之间的缘分,有时候真的不好说。

她确实已经不记得当年那个趁着她酒醉的时候,轻轻将一只刚刚风干还未开口的新葫芦放在她桌上的人长什么样子了。

甚至,也可能会真的如池玉壶那个死丫头说的一样,江湖再见,故人不识,大打出手。

很多年前,她一直以为那个人既然放下了葫芦,后面就一定还会再来找她,只是等了好多年后,她好像也就习惯了他不再出现,也可能此生不见,不过这好像也没什么不好的。

纵使相逢应不识,不思量,桃花香。

——

算上出镇的那一天,少年楚元宵在山野之间赶了三天的路,在第三天天黑的时候,终于走到了一座山谷的入口处。

借着天边尚未消散殆尽的晚霞,他隐隐约约能看到眼前这座山谷之中乱石堆砌、怪石嶙峋的一片混乱景象。

山谷两侧的两座最高的山头,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原因,各自塌掉了一半,那断崖下的石头跟别处也不太一样,部像是被人拿着锤子精心敲打过一般,部都碎成了粉末,偶有一阵风过后,都能看到无数石粉像是绵绵黄土一样,被吹得四散飘飞。

少年莫名想起来,当初老猴子曾跟那个云林宗供奉蒋櫱一起暂时离开小镇的那一夜,天边如雷鸣。

而且,这座山谷好像也跟之前的这两天里,少年路过的那二百里山路不太一样,因为整个山谷寂静无声,听不见一声兽吼,也看不见一只飞鸟,就好像这个地方,成了那些在山野间四处游逛的野兽飞禽们都不愿意进入的一片绝地。

眼看着天色陷入黑沉,必须要找地方落脚歇下来的少年,看着眼前这个山谷,反而有些犹豫,如果连飞禽走兽都不愿意在这里落脚,那么他进入其中,还要住一夜,这个选择是不是正确,就真的不好说了。

以前在小镇上跟着那个老梁头打更的时候,那个老人好像总是会有很多说不完的故事讲给他听,最开始是讲小镇上的各种人与人之间的故事,后来讲的内容多了之后,他时不时也会讲一些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神神鬼鬼的老故事。

比如山神庙,比如城隍庙,比如土地庙,或者是江神河伯,又或者是一些在山间修炼出灵智的精怪,还有些人死之后灵魂不入轮回,成为游荡在人间的鬼魂…

楚元宵并不清楚当初老梁头提到的那些游荡人间的鬼魂,跟春分节气那一夜造访盐官镇的那个墨大先生背后的那个鬼族,二者之间有没有什么关系,但他如今要一个人出门在外,远游赶路,晚上还都是露宿荒野,有时候就也会觉得后背有些发凉,不点上一堆火都不太敢闭眼睡觉。

今夜天刚刚黑沉下来,而他刚好一路走到这座荒无人烟的山谷入口,里面还是鸟兽绝迹,这好像也不太是个好兆头。

正当少年有些进退维谷的时候,一只略显消瘦的手掌轻轻搭在了少年的肩头,同时有一个有些干涩沙哑的声音在他脑后响起,“既然来了,为什么不进来?”

这一瞬间,楚元宵只觉得一股凉意从后腰处一路往上,直冲天灵盖!

他娘的,难不成想啥来啥?!

天色黑沉,四野无人,独行赶路的少年人亡魂皆冒,可是偏偏一双腿像是灌了铁水一样脚下生根,让他想要抬步跑路都做不到!

不怪少年胆小,实在是那个声音太过突兀,还不像是个活人,让他莫名想起了那个曾经住在铜钟里的天书连山,但那个声音好歹只是干涩,却并不阴森,而身后的这个却恰恰只有阴森…

只觉得浑身都有些发软的少年咬了咬牙,将那只从肩头滑落到手中的包裹攥在手里,另一只手紧了紧手中那根竹杖,随后表情难看地缓缓转头看向身后。

我连酆都鬼侯都见过了,怕你个孤魂野鬼不成?

大不了就是一张惨白的脸而已,老子跟你拼了!

色厉内荏的贫寒少年,带着一脸决然转过身时,看见的却并不是那张他想象中血流滚滚,眼珠乱甩的惨白鬼脸,而是一张唇角勾笑,一脸揶揄,却又不得不承认很是俊美的笑颜。

那人一身黑衣,看着年岁也不大,似笑非笑,不是那个狗日的苏三载又是何人?

骤觉身上一轻,有些脱力的少年郎,一瞬间脸色变得难看至极,张口骂道:“狗日的苏三载,知不知道人吓人吓死人?你他娘的大半夜在这里吓唬老子,很好玩吗?!”

被骂了的黑衣年轻人也不生气,还是笑眯眯的表情,只是一巴掌拍在少年后脑勺上,乐呵呵道:“你个狗东西没大没小,老子是你半个师父,怎么说话的?”

有些腿软的少年闻言直接翻了个白眼,“你那枚花钱老子还没用过呢!你算哪门子的半个师父!”

苏三载耸了耸肩,翻着白眼道:“说得好像你能扛住一辈子不用一样,迟早的事,不承认也没用。”

楚元宵懒得跟这个脑子有病的混账废话,干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不过说实话,大半夜荒郊野地的突然出现了一个熟人,他好像又觉得安心了不少。

却听见那个年轻人突然眯着眼似笑非笑道:“你是不是不知道有些修行有成的精怪,或者是成了道行的鬼物,都会有一些变化之能?”

刚刚把心从嗓门上咽回肚子的少年闻言愣了愣,呆呆看着那个一脸森冷笑意的年轻人,“什么意思?”

“意思是,你怎么能确定我不是这山中修炼有成的山鬼妖精,见你到了家门口,然后就心痒难耐想把你骗进山里头去,然后剥皮拆骨吞吃入腹,长点道行,或者填饱肚子?”

这个突然又开始泛着森冷意味的言辞,让少年不可避免脸色又白了白,随后毫不犹豫从怀中掏出了那枚花钱。

但是少年并没有直接念出来那四个字,而是将那枚形制略大一些的铜钱捏在手里摩挲了一下,随后抬起头细细打量了一番那个黑衣年轻人。

眼见那人突然再次变得脸色有些阴森起来,甚至开始向着诡异的方向转化的时候,少年人突然就笑了,“苏三载,我记得你当初说自己可能是个埋没了天赋的戏伶天才,但我现在觉得你可能有点太高看自己了。”

对面原本还一脸阴森的年轻人闻言,突然脸色一整,挑眉笑道:“哦?怎么说?”

楚元宵哼哼冷笑,“骗老子用了这枚花钱,然后就认你当半个师父,这个算计倒是挺好的,但你演得是不是过于浮夸了些?”

“是吗?”被嘲讽了的黑衣年轻人小小,突然脸色再次变得诡异,“看来,我得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眼见不一定为实,脑子也未必好使。”

话音刚落,天地之间突然就变得黑沉下来,抬头不见星月,伸手不见五指,天地之间,妖风四起!

那黑衣人原本光滑细嫩的皮肤开始变得点点干枯,形如枯木,一双眼睛血红如滴血,声音也再次变成了先前那个干涩阴森的样子。

“有客来访,便请随我过府一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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