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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 一件本可以很简单的事,为何会闹成这样?
云大夫人恍惚地想,大约是贪心罢。
这孩子给过他们机会, 不是吗?她并没有一开始就直接呼喊朱雀本,也不是立刻就要撕了字帖。
她一开始, 只是要他们还给她身份、还给她母亲的遗物——这要求很过分么?
根本不过分。人之常情。
是他们利欲熏心,想要将她践踏进泥地里, 甚至还贪心地想把她当成联姻的工具, 才有了无数撕扯,也才终于彻底撕破脸。
云大夫人颓然捂住脸。
“是我们自作孽,才让今夜变得错综复杂。”她苦涩地说,“二娘,是我们对不住你……”
云乘月神情平和, 很清爽地回答:“嗯,反正我自己讨回来了。”
众人一愣,更觉口中发苦。
云乘月不管他们怎么想, 只说:“大伯母, 如果你真觉得对不起我, 就将当初骗我出府的老奴叫出来。就是那人和他背后的指使者,害死了过去的我。”
云大夫人一怔:“老奴?啊,是那……”
她欲言又止, 半晌, 叹了口气。
“这事有些复杂……你, 二娘,你先进府来,好不好?别站在外头。大伯母一定全都告诉你。”
云府大门开着,里头灯光凌乱地亮着, 照亮黑漆漆的影壁、栏杆。
有点像巨兽黑洞洞的嘴,叫人害怕。
云乘月却只看了一眼,神色不变,点点头:“好。”
云大夫人登时松了口气,忙着往前走,甚至亲自殷勤地给她打了灯笼。
云乘月很安然地走了进去。
大门彻底合拢,阻隔了人们看热闹的目光。
云府内,灯光次序亮起。
云大夫人深吸一口气。
“二娘,早在你失踪后,大伯母就着力查过。那拐骗你的老奴是扫外头院子的下人,没有固定的主子。而且……”
贵妇人有些小心地看着她:“而且,你失踪的第二天,那老东西就……就投缳自尽了……”
云乘月一怔:“死了?”
她过去的记忆茫然破碎,那老奴的面貌是她唯一的线索。
而今人死了,她应该怎么查?
云乘月皱起眉,有点为难了。
云大夫人小心翼翼觑着她脸色,干巴巴地劝道:“二娘,天色也晚了,你奔波劳累,肯定也累了,不如回院子先休息一晚?”
这位精明的宗妇,很少有这般小心的情态。但满院云府之人却没一个觉得不对,因为所有人都和大夫人一样,正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云二小姐。
从她出现开始,就一直是众人视线的焦点。只这一回,却不是因为那飞仙般的美貌了。
云乘月顾自沉吟。
“也好。”
她点头:“既然一时没有头绪,就先休息吧……你们这般瞧着我做什么?我不是个不讲理的人。”
她觉得自己脾气还很好呢。
所有人才松了口气,闻言又露出古怪的表情:是,您不是不讲理,您是喜欢用雷霆手段来讲理。
云大夫人勉强维持住一个笑脸,却又立即想起来什么,笑容一顿。
她倏然看向云三,沉声命令:“三娘,你的院子先让出来,给二娘住。”
她的院子……?云三小姐本来在一旁垂头不语,闻言大惊,抬头白着张脸:“大伯母……”
“闭嘴。”云大夫人冷道,“你那院子原先是谁的,你心里没数?”
云三小姐语噎。原来是谁的?当然是二房的。
二夫人在的时候,二房的院子是云府里最好的。到他们夫妇先后去世,原来的地方就一点点地给三房拿走了。
云三小姐一下成了个没嘴的鹌鹑。
她想有也不行,因为她爹妈一边一个,同时伸手捂住了她的嘴。
伴随着云三小姐“唔唔唔”的背景乐,云乘月想了想,有点嫌弃地说:“那把三小姐的东西扔了,换新的来。”
云大夫人没有半点异议:“可以。”
她当即吩咐了几个人,先一步去收拾院子。
云三小姐目瞪口呆,使劲挣扎又挣扎不脱,“唔唔唔”得更委屈了。
这场面有些可笑。
然而,看见云三轻易就被制住,云乘月一怔,却并不多么高兴。
她其实有点意外。她承认,她说话多少有些挑衅、发泄的意思,可她以为其他人会维护云三一些。
她来回看了看众人,忽然明白了。
她感叹道:“这个世道,有实力和没有实力,真是两种样子。我本以为你们偏爱云三,现在看来……兴许在你们心里,根本没有爱这种东西。”
说罢,她也不待其他人反应,就有些冷漠地转过身:“带我回院子吧。还有,我不需要别人服侍,明早我不出院子,就别来打搅我。”
其他人茫然地看着她,不明所以:不是按照她的意思为难三小姐了吗?为什么她还是不高兴?可真难讨好啊。
云大夫人无声苦笑,闭上眼、别过头,有些无力地招了招手。犹豫着的下人行一礼,赶紧去为那吓死人的二小姐引路。
云乘月走得不高不兴。
她很想马上解决凶手,然后离开这座府邸,可惜人力有限,她也不能总是心想事成。
秋夜湿润的空气包裹着她。云府的园林古朴典雅,曲径通幽,但在夜里则显得有点鬼气森森。
月色叠着灯光,云乘月的影子在草木中摇曳。
阴恻恻的环境里,忽然又响起个阴恻恻的声音。
——[无妨。]
云乘月脚步一顿。薛无晦?
她看看四周的下人,不好开口说太多,只能轻轻问:“嗯?”什么无妨?
——[人死了也无妨,我可以帮你招魂审讯。不过,你得先帮我做了那件事。]
他语气淡漠,吩咐似地。
哦,那件事啊。云乘月舒展了眉头:“嗯。”
他有办法?那就好,这样就能快点解决事情,快点离开云家。
至于他语气像命令?没关系没关系。他今晚出了大力,还被荧惑星官吓得不敢出面,让她想起在陵墓中的那一次。真的太可怜了,她只想抱着他的脑袋好好安慰他,一点都不会计较他语气不好。在这云府里,他真是最可爱的一个人了。
可惜,碍于四周有人,云乘月这满腹爱怜都不能说出。
薛无晦实际便只得到了一个“嗯”字作为回答。他沉默了片刻,似有迟疑。
——[……如果不先做了那件事,我无法发挥全部的力量,就无法为你招魂。今后再遇到那蠢货监察官一流的人物,也无法替你……]
他突然不说话了。
“嗯?”云乘月眨眼。
——[……今夜你先休息,明日再说。]
幽幽的音色忽然冰冷下来,变得简洁干脆。仿佛刚才的犹豫解释只是无心之失。
但云乘月只是弯起眼睛。
“嗯!”
她脚步轻快起来。
在那枚翡翠水滴吊坠上,帝王的侧影映在微光里,苍白的嘴唇抿得很紧,隐约显出一丝懊恼。
……
等到房间收拾出来、整个换了新的用具,时间已经过了子时。
夜深人静,云乘月不要别人伺候,自己很利落地将门落了栓。
薛无晦淡淡道:[早些休息,明日……!]
他话没说完,云乘月已经闭了房门、吹了灯,再左手握住胸前的翡翠吊坠,右手凌空飞快写了个篆体的“夏”字。
用她的灵力写篆体“夏”——这是通过翡翠吊坠进入帝陵的方式。
顷刻间,云乘月眼前一花、足尖一点,人已经回到了地宫。
暗无天日的广阔地宫,不过是一天没见,却已经显出几分陌生。青铜长明灯燃烧着,一动不动的人俑跪伏在地,无声朝拜中央的青铜悬棺。
而在悬棺之下,也就是云乘月的落脚之处……
披发黑衣的亡灵帝王,僵直地站在原地,一脸愣怔。
无他,只因他现在双臂僵硬地抬着,怀里还接了个人。
云乘月刚刚落地时没站稳,往前一扑,直接跌进了他怀里,双手顺势环住他的腰,整张脸都埋在了他胸膛前。
薛无晦神情很冷,略蹙着眉,目光一动不动停在她脊背上。
“云乘月,你这是做什么?”
他低下头,想要严厉训斥:“走开……”
这时,她却也正好抬起头,对他露出一个笑:“谢谢你接住我。”
声音柔和、笑容绚丽,仿佛春柳莺啼、云开月明。
帝王神色一滞,尚未说完的呵斥不由烟消云散。
“你……”
云乘月望着他,对他笑眯眯。
沉默的凝视里,她就保持着这样笑眯眯的姿态,一点点站直了身体。
然后,她果断后退一步,快速离开了他的怀抱,熟练地走向自己在地宫中的大床。
她步履轻快得过分,而且……怀里还多了一样东西。
那东西接近圆形,表面枯干,拖着一把长长的头发。
从薛无晦的角度,他能看见她低头埋脸,陶醉地吸了一大口。他面无表情,就这么盯着她。
而她头都没回。
“好怀念啊……”她心满意足地抱住头颅,又很珍惜地吸了一口。
她很自觉地爬上床,拉过被子,又在宽敞的床上来回滚了几圈,最后才把干尸头颅放在枕头边,侧面睡着,舒服得叹息了一声。
“薛无晦,晚安。”
目睹了全过程的薛无晦:……
他沉默地回头,看了看自己空荡荡的后背。
大袖下苍白的双手,一点点握紧。很好,他就知道——她投怀送抱除了是要偷偷拿走他的头,还能是为什么?
黑雾散而又聚,下一刻,薛无晦已经出现在她的床边。
他冷冷地睨着她,眉眼阴冷依旧,也艳丽依旧。
“云乘月,你这是在做什么?”他仍是面无表情,“突然回帝陵干什么?还……”
还偷了他的头!
“出去。”他冷冰冰地说。
云乘月原本已经闭了眼,此时不得不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她抿起唇,拉拉被子,又轻轻捏住干尸头颅的长发。
“我今天很累。”她有点可怜巴巴地看着他,软声说,“我讨厌云家,不想睡在云府。我就想睡这儿。”
帝王的神情一动不动。他垂着眼,漆黑的眼瞳里是一片足以吞噬任何人的幽邃和冷漠。
他不说话。
云乘月继续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她想了想,又从被窝里伸出手,去拉他的衣袖。
“你别生气。我知道我今天安排还是有缺漏。没想到监察官来头这么大……是不是吓到你了?幸好你没受伤。”
云乘月认真地认错,又认真地承诺:“我今天很累,所以想先休息。明天睡醒,我就去为你做那件事。”
“……谁吓到了?”
薛无晦立即皱眉,声音里不觉流露一分狠戾:“若非岁星网在上头,我何至于躲躲藏藏?荧惑星官也不过是洞真境后期,那藏在暗处不露面的人比他还差一些。”
他有什么好怕的!
他弯下腰,逼近她的视线:“云乘月,勿要将这些人与朕相提并论。”
“哦,好的。”
洞真境是什么境界?云乘月不明所以,却懂得严肃点头:“嗯,说得对。”
“我明白你最厉害。所以,最厉害的薛无晦,我今天能抱着你的头睡觉吗?”
帝王神情冷厉,阴郁地审视着她。
他此时离她很近,近得能数清她的睫毛。
而她就这么看着他,眼神安宁澄澈,还带着一点笑意。
……他忽然有点莫名心烦。
薛无晦垂下眼,不想看她,却又猝不及防撞见了她的手——她还是拉着他的衣袖,皮肤是一种健康的莹白,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令人想起花瓣的纹路。
他抿起唇,心中那淡淡的烦躁又加重了。
他不想答应她,否则她今后岂非没完没了?
可一张口,他却听见自己说:“仅此一次,没有下回。”
他立即闭嘴。
对他的话,她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却弯起眼睛。她缩回手,将那颗头颅抱住,又将之贴在了脸颊旁,轻轻蹭了蹭。
他抿着唇角,望着这一幕。这一刻,他感到了一种深切的困惑:她一直说的香气究竟是什么,其实他也满腹疑窦。退一步说,再是有香气,那也还是狰狞丑陋的东西吧?不该令人心生厌恶、巴不得看都不看?
可她这心满意足的样子,却像是贴着世上最珍贵的珍宝。
她还轻声问:“你明天早上能叫我起床吗?如果太晚,有人来找,发现我不在,可能会有些麻烦。”
他不说话,只盯着她。他在想,为什么会有这么古怪的姑娘?她似乎总是想做什么就做,想说什么就说,情绪清澈单纯得一眼能见底,却又自有一套条理,还有从容的计划。
她究竟在想什么?
只在这一刻,薛无晦突然希望她能继续看着自己。他希望她能继续睁着这双清澈明润的眼睛,将一切情绪继续坦坦荡荡地呈现在他眼前。
但她已经闭上了眼,唇边还带着笑。
“晚安,薛无晦。”
他又等了一会儿,皱着眉、冷着脸,期望她会感到不安、瑟缩,于是再度睁开眼。但她没有。
因为她很快就睡着了。
薛无晦伸出手,想推她,却又不知道为什么,他的手悬在她上方,终究没有落下。
他只是望着她。
望着望着,不知不觉,帝王的神情变得怔怔的。他盯着她,又盯着那颗枯萎的头颅——他仅存的身体。
他现在是灵魂,而灵魂没有知觉,一点都没有。再强大的力量也不可能让灵魂拥有一丝一毫的知觉。
可,他生前的头颅是他的寄魂之物,所以……通过这颗头颅,他仍能拥有一些真实的、活着的感受。
他其实早就忘记了这件事。千年以来,他带着仅存的头颅沉睡于青铜悬棺中,满心只有恨意和戾气,无暇他顾。
时间过得太久了。久到他已经忘了……
薛无晦沉默地抬起手。他想碰她的脸,却又停下;片刻后,他收回手,只轻轻碰了碰自己的脸颊。
他还是怔怔的,有些恍惚地想:时间太久了。久到他已经忘了,活人肌肤的温度、触感,原来是这样。
他站了很久。
最后,他侧坐到了床榻边,继续凝视着她。
他什么都没做,只就这样看着她。
又过了很久,他才化为黑雾消散。
地宫里空空荡荡。长明灯灭了,带来安稳的黑暗,恰如一个甜美的梦。
“……晚安,云乘月。”
……
云府外,某一灯光暗处。
荧惑星官坐在细细的栏杆上,垂着一条腿,百无聊赖地晃着。
栏杆背后,站着一名老者。他背着手,正专注地看着云府的方向。
他看着那孩子走进云府,看着黑沉沉的大门关闭,遮去了她的背影。
“卢老头,你真不现身?”荧惑星官嘲笑道,“连聂家的事都让我去当恶人。怎么,你还怕见到她不成?”
老人沉默良久,刚直清瘦的肩略垮下来。他的头也垂下了。
“……古人说近乡情怯,想不到,近人也会情怯。”
老人自嘲地摇摇头,苦涩道:“一想到当年幼薇的事,老夫的确……有些不敢面对她的孩子。”
虞寄风好奇地问:“你竟然也会害怕?那怎么办,你就不管她了?啧啧,那什么云家、聂家,可都是一个个成精的狐狸,说不定正商量着怎么害她……”
“他们敢!!”
老人倏然抬头,厉声喝道。
虞寄风掏掏耳朵,一脸不出所料的笑容:“你跟我嚷嚷有什么用?”
卢姓老人的气势,陡然又跌落了。
“我……”他竟有点期期艾艾,“我先在这城里待着,暗中护着她。等有机会……”
虞寄风大笑起来。
他笑得太厉害,直接从栏杆上滚了下去。
“……有趣有趣!真没想到,前任四象星官、当代碑刻第一人的卢桁老头儿,也会有这幅情态!”
谁想得到?
就像也没有谁想到,那云府里无声无息逝去的先二夫人,曾是这位老人视如亲女的弟子。毕竟……那位夫人空有书文见识,却毫无修为,也从来没提过她的来历出身。
卢桁本来很生气,渐渐却沉默了。他垂头不语,片刻后大袖一拂,整个人消失在原地。
唯有荧惑星官留在原地,仍在肆无忌惮地大笑。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大家!早点休息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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