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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的情形更糟。
黑发剑修受伤不轻,他微敛眉目,纤长浓密的睫毛不自觉地颤动。心房下两寸之处,是一道极深的伤口,由利器切割贯穿,几乎要了他的性命。白衣上泅出暗红的血迹,长袖一抬便卷出带着腥气的风来。
陆折衣与剩下两名魔修交了手,很快斩杀其一。
令他略微惊讶的是,苟全下来的最后一名魔修竟是单金灵根,聚气中期天赋不俗,陆折衣又处在突如其来、真元用尽的虚弱期……若不是魔修不自量力地选了用剑作为本命武器,谁更胜一筹还是未知。饶是如此,还是让那魔修脱身跑了。
相比之前除魔的举重若轻,这幅模样实在要狼狈许多。
时日无多。
知茵端上药汤,轻唤了几声。那人怔神半晌才声音喑哑地应道:“嗯?”
黑发剑修面色更显苍白,青丝披散肩头,有股难以言喻的孱弱感,这幅模样让女子心神摇曳,屏住了呼吸,像是害怕惊扰了窗外的明月一般:“爷,您的伤……不用药恐是不妥。”
陆折衣以指腹按在伤处,念了两个法决,日渐稀薄的真元经不起这么消耗,法决收效甚微。剑修收回了手,摇头道:“附着魔气,不好清理。”
言下之意,就算用那些凡人的伤药也无益。
知茵神色骤然落寞,又似想起了什么,勉强打起了精神。小心翼翼道:“爷用得惯熏香吗?听族中长辈言,此物安神颇有效用。”
她从怀中掏出一枚精致的小香炉,支了起来。长袖轻轻挽着,放进了一块紫灰色物什,袅袅香烟便从炉中升起,淡雅香气转瞬充斥房中,驱散了那点腥气。
陆折衣平日不用香,但也不反感这个味道。他目光落在香炉处,微微一顿——
虽然灵光黯淡,倒也瞧得出是件宝器,在这偏僻的村落之中,简直如同深夜萤光般亮眼,出挑得不合常理。
“此物从何而来?”陆折衣问。
“先人之物,”知茵微笑起来,面容娇俏,“是知茵在村中能寻到的最精致的物件了,我想一定很衬爷。”
黑发剑修拿起香炉,细细摩挲,那眼中虽有珍惜与端量,却并无贪欲,澄澈得如同一眼便能望见底。
“这是上品宝器,可安神定魂、避心魔滋扰,不可在旁人面前露白。”须臾,陆折衣将香炉放了回去。面上神情不显,心中却是用指尖细细描绘那香炉底盘的阵法——
不出所料,是催眠的邪阵。
对方还是太心急了,就选在今夜动手,未免有太多仓促的地方。陆折衣暗叹道。
知茵却是被陆折衣说得一时失笑,唇角僵硬地扯了扯,形成了一个极古怪的表情:“上品宝器?知茵寡闻,倒是从未听说。只觉若能与爷派上一点用处,便也心满意足了。”
……黑发剑修一本正经说要“防着别人”的样子,实在是太可爱了,可分明他自己都一点不设防。女子垂下眼睛,将心中那些隐约的愧疚与慌张都压了下去。
修长的手指微微敲了敲桌檐,黑发剑修似对知茵的异常毫无所觉,只道:“明日我画一道灵符,将这宝器灵息封存,免得引人觊觎。待要用时,再揭开灵符。”
知茵心如擂鼓,她听见自己问:“那今日?”
“便留在这吧。”
陆折衣偏过头望她,神情虽依旧冰冷得如谪仙般不可触及,那眉眼之中却似有什么消融,只是一瞥便让妖魔也要丢盔卸甲。
“多谢。”
他没有笑,但是这样暗藏温柔的神情已是让知茵控制不住地颤栗起来,她知道那人心软至此,竟一分怀疑也不生。被全心全意信任的感觉如此畅快,让她甚至忘记了,自己递出去的并不是一份“好意”,而是将巫情彻底毁掉的一个诡计。
只要想象到黑发剑修痛苦厌恶的神情,知茵火热的心便如同被泼上冰水,凉得彻底。
便是那样……便是那样,那人应当会牢牢记住她这个背叛者,永生永世,再不忘怀吧?
缕缕青烟从桌案上的香炉中升起,静谧如同远山般的清净香气中,似染了一丝甜腻。
屋外连虫鸣都无一两声,细密的脚步声却连成了一片,火把的光芒映亮着一张张面无表情、颇是麻木的脸。
黑发剑修没有醒。
这个状况让那个身形瘦削的上位者十分满意——他正是那个在陆折衣剑下逃过,甚至伺机反伤的单灵根魔修,名号妙道。
不过显然,他身后的村民都不认为这人是个魔修,态度恭谨至极,还带着一丝敬畏。
“那魔修对我等道人十分警惕,我触他不得,便由元阳尚存、心性纯直的男子,去将这枚灵蛊种在他心间,叫魔修伏诛。”妙道颠倒黑白信口污蔑之事做的熟稔,便是魔修中也少有人手段如此之脏——大多魔道追求的还是直白的杀戮,不加掩饰的作恶。
在一阵混乱的私语中,被妙道选派的人是村中族老的两个儿子。两人都面目俊朗身形挺拔,很得姑娘们的青眼。
他们中一人接过把短刃匕首,被要求切开那“魔修”的胸膛;一人捧着个蛊罐,只觉罐中似有活物在□□,毛骨悚然地想要丢开,又思及这是仙师交给他的“灵蛊”,苦苦忍耐。
知茵便站在众人身后,冷眼旁观,神情晦涩。
族老之子推开了房门,心惊胆战地走了几步,生怕那魔修拔剑而起,取了他们的性命。
好在一切顺利,当他们步到床榻边,看见那沉睡之人的面容时,还是狠狠地抽了口气,目光呆滞许久。
那日陆折衣气势太盛,几乎无几个人敢直视他的容貌。如今黑发剑修安静躺在床榻上,面容被屋外隐约火光照亮些许,仅仅是那些许便令人目眩神迷。
雪白的肤,墨染的发。这两样的强烈对比带来的冲击实在不小,便是由再口舌油滑的人也只能变成口干舌燥,诉不出其万分之一的美貌。
持刀的男子声音似乎哑了一些:“这、这人当真是魔修吗?”
他的兄弟狠狠瞪了他一眼,低声道:“那日的事你又不是没看见!一个男人美成这个样子……定然是妖孽没错了。饶是如此说,持蛊青年却也始终没有舍得将目光挪开。
屋外的“仙师”等得有些不耐烦了,他阴郁地垂下眼睛,口中念念有词,只见原本还犹豫踌躇的两个男子,目光陡然坚定了起来,眼中带着失去理智般的狂热,凑近了陆折衣。
一只冰凉的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黑发剑修正沉默无言地望着他,黑色的眸子中映出了男人被魇住的样子。极具冲击力的美貌让拿着匕首的男人“啊”了一声,猛然回神,面对如今的状况慌得一批,不知这魔修如何就醒了过来。
“你要杀我?”
陆折衣的声音在夜里压得极轻,显得有些低哑,那其中未尽的慵懒之意实在让人莫名面红。
“傀儡血蛊。”目光点过另一凡人手上之物,黑发剑修神色平静,不再言语。只从床榻上翻了下来,向屋外走去。
被他抛弃在身后的两个凡人男子,顿时无措委屈得像个孩子。
发觉陆折衣醒过来时,妙道便背后一寒,身体紧绷了起来,面色阴沉得像是当场就要开了杀戒。虽然伤过陆折衣,但他也吃了大苦楚,境界回落至聚气初期不说,恐怕今后修行再难存进,叫他怎么不怨,怎么不恨?
可是当剑修走来时,那日剑法被全盘压制,恐惧得再也拿不了剑的场景又浮现在眼前,那是深刻在他心中、永生无法拔除的心魔。
妙道简直恨不得自己立即消失,假装从未来过这个催命的村庄。
只是他怎么也想不通,那香炉宝器下的古阵法为何会失效?
这一切谜题在陆折衣与他相对而立时,解开了。
面前的剑修,真元尽失修为尽散,竟是变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凡人!
“哈哈哈哈哈哈哈——!”几乎是抑制不住狂喜,妙道放声大笑起来,丝毫没有注意到几道隐藏在暗处的目光,简直凶戾得要将他拖出来生吞活剥。
黑发剑修站于众人对立面,如同叛离整个修真界般格格不入,明亮的火光没有带来一分温度,只是将他冰冷神情照得更清楚了些,修长的手指搭在剑柄之上,却始终没有抽出剑来。
如今的诛魔剑,与废铁无异。
妙道不在乎陆折衣是怎么失去修为的,像这般谪仙跌入凡尘——甚至堕落得比凡人更不如的戏码总是很有趣的。当骄傲与尊严的根基都被碾碎时,所谓的修真天才、正道之人,还能保持高高在上的一派淡然吗?
很遗憾,陆折衣就是那种人。
等了许久也不见黑发剑修失态,妙道内心升腾起一股微妙的恶意。按理来说,面对毫无还手之力的陆折衣,他大可不必再伪装成正道,放手尽情屠戮就是了。
但就是因为那突如其来的恶意,妙道只是微仰了仰头,十分高傲地道:“魔修已被本道制服,法力尽失,再也兴不起风浪了。他破坏祭祀、惹怒鬼王、暗害凡人,本道心慈,只送他一个得其所偿其罪的下场——”
妙道声音骤低,看着黑发美人,露出了一个阴毒至极的笑容。
“拿他,祭祀鬼王。”
陆折衣的内心毫无波动,甚至有闲心去想:给鬼王祭祀一个男人?你怎么不问问鬼王同不同意?
大概是嫌那短短几句的刺激玩得还不够过火。
陆折衣被绑了手脚,押赴神庙时,妙道封住身旁村民的五觉,对着黑发美人似笑非笑道:“滋味如何?”
……能如何?
陆折衣似乎终于被这些幼稚至极的挑衅打动,他的目光极冷淡地一瞥道妙,又如同什么也没看见一般,转为低垂着眉目。既未入心,也未入眼。
妙道显然不是这么想的:“我一句话,这些凡人便为我出生入死地去谋害你。你为他们做了什么他们都不清楚,这么一想,你这个正道未免活得太可怜了一些。”
“那损功德的傀儡血蛊,我叫凡人去放,他们便放了;你还不知道吧,便是你无缘无故昏睡,也是你身边那个侍女——”
“我知道。”
黑发剑修终于回应了。
“我一意孤行,又与他人何干。”
寒风骤起,也不知吹乱了谁的心绪。
妙道的神情有一丝凌乱。
他见过许多傲慢至极的道修,陆折衣与他们比起来,那股傲气只多不少。却偏偏在此时,都化作折不断的风骨。
望着黑发剑修苍白的肤,手被粗糙绳索缚着,磨出了零落的红痕。白衣被匕首划开一道口子,隐约能从中看见那具令人心潮起伏的身体,薄薄渗出的血色如落梅一般,更具一种凌.虐的美感,无论从哪方面考虑,都是绝世的美人。
妙道又回想起,他与陆折衣相见时,即便再不想承认,也切切实实被惊艳了一回。
如何叫做天之骄子?
那便是。
也只有庞大的宗门、巨额的资源,才能堆积出这样的天骄。
而现在,天骄堕落成了凡人,灵根却在,那容貌气度也无损。如此大的机缘摆在自己面前,怎么一心只想着报复?
妙道终是起了歪心思,现在叫他再看陆折衣一两眼,都要硬了。于是十分不知死活地腻上去说:“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是要被当成凡人一般活祭死去,还是要活着……”
陆折衣:“?”
“当我的炉鼎?”
陆折衣:“……”
见黑发剑修不应声,妙道还以为有戏,手已经十分不规律地往上搭,便听陆折衣似是低笑了一声。
那声音实在好听,初听到时,妙道整个人都酥麻了一下,随即便是僵住了,汗水不争气地从额头往下淌着。
剑修那双黑眸映出了妙道的身影,其中浮现了淡淡的杀意,几乎让被盯着的魔修瞬间戒备了起来。
“若你不怕死。”
如同魇兽的诅咒一般,刻进了骨肉之中。
他想杀了我!
在意识到这点之前,妙道已经惊得往后退了两步。就算对面不过是个“普通凡人”,也依旧将他震慑得不轻。
美人再好,先要有命享。
这么一出,妙道已经完全没了兴致。眼中更是浮现出一抹狠厉之色,这道修若是不死,恐怕他这辈子都心魔难安——
陆折衣已是闭目养神,再不理周边噪音。
……
神庙被封存几日,此刻又热闹起来。上次的祭典举行到一半,被陆折衣打断,如今许多物件都能拆来现用,只是祭师变了一个人,由妙道主持祭祀。
妙道于这方面一窍不通,不过本来就是瞎唬弄乡民,只要确定陆折衣死得够惨便好。
放血、剥皮、抽筋、扒骨、焚尸身。
若陆折衣还是修真之人,从元神处下手,亦能让人尝到生不如死的痛苦。
妙道正打着注意,正见到角落中,有个姑娘在淌眼泪。她穿着桃粉色新衣,面容娇俏中带着哀愁,正是陆折衣原先身边的那个侍女。
魔修顿时戾气大起,点了知茵出来说话。
“你说,这个‘魔修’该不该死?”
知茵始终低着头:“该、该死……”
妙道对这样软绵绵的回答有些不满意,清源村的村民们便匆忙凑过来,七嘴八舌地说开了。
直说得陆折衣仿佛煞魔下凡,杀人如麻无恶不作,将那黑发剑修贬得一文不值,现在的结果也是罪有应得的报应。
而陆折衣从始至终,只望了一眼知茵。
“爷,您原谅我……”女子哭得梨花带雨,小声在祭台下面解释,“为了村子,为了亲族,我只能这样做了。您死了之后,一切就结束了。”
这话真恶心。
知茵一边在心中面无表情地唾弃,一边眼泪流得更凶。
陆折衣静静望了她一眼。
“知茵。”
“爷……”
“从我第一眼见到你时,便知道你是狐妖。”
空气顿时凝固。
知茵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表情僵在脸上,傻乎乎地抬头望向陆折衣,那目光几乎是茫然无措的。
巫情知道她是……妖修?
那为何跟着她来到这个村庄,为何帮她斩妖除魔,为何毫无芥蒂地收下了那个香炉?
陆折衣道:“我曾取涂山九尾狐族一尾,从此之后,对狐妖便极敏感。”
他简单解释了一下缘由,眸中似是压抑着某种情绪:“我一直相信你。”
彻骨的寒冷瞬间席卷了知茵身上血液流淌的每一处。
即便她是妖修,巫情依旧没有任何理由的信任她,钻进她每一个圈套之中。
而她……辜负了这信任。
隐在暗处魔修大能暗暗皱眉,这一出人心的筹码,似乎超脱了他掌控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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