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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炎暑日,如坐蒸炊。

一近大暑,雨水也不能带来凉爽,一夜雨后,土地都闷着热潮。

医官院自近伏天后,日日煮凉茶分发,即便如此,仍觉烈日难耐,小树林里的制药房本就冷落,这下更无人踏足——暑天熬药,炎赫加倍,实在令人难以忍受。

一大早,日头透过小树林缝隙照亮院中土地,制药房屋门推开,崔岷从里头走了出来。

候在门口的下人帮忙提过医箱,小心翼翼开口:“院使熬了一整夜,先回屋歇息吧。”

崔岷摇了摇头。

炎暑难耐,制药房的药炉一直燃着,一夜过去,他身上轻薄长衫几乎已被汗水湿透,眼底熬出红丝,神色格外疲倦。

不过短短数日,向来清风出尘的医官院院使两鬓白发都熬出许多,一眼望去,宛如老了几岁。再不见先前风姿高朗。

他整整袖子,只觉自己浑身上下被汗水黏腻出奇,道:“先备水沐浴。”

“是。”

下人很快备好沐浴热水,崔岷回到屋中,脱去外裳,躺进木桶中,温热水汽洗去冲淡身体酸痛,却洗不去骨髓里的疲惫。

心腹在帘外试探地询问:“大人数日辛劳,可有解疾之方?”

崔岷不语。

自打坐上院使之位以来,除了给宫中贵人行诊,大部分时日,崔岷都很少进入制药房。

以他之地位,若非对自己要求严格,其实也不必再钻研什么新方了。

然而此次戚玉台出事,太师施压,崔岷已连续多日熬在制药房中。

人上了年纪后,不比年轻体力充沛,心力交瘁全表现在脸上。

他闭上眼。

帘外静静的,沉默的声音反而越发加剧了某种烦躁。

直到浴桶的水由温热变得微凉,夏日里也叫人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崔岷才睁开眼。

他拿过搭在一边的外袍,一刹间下定某个决心,侧首吩咐帘外人。

“把陆曈给我叫进来。”

……

陆曈被叫进崔岷书房时,正在书库里整理医籍。

潮湿闷热季节,医籍更易受潮,须人时时打理。

她把手头事情交给别的医官,随带路人去了崔岷静室,一进门,顿觉一股馥郁幽香。

寻息望去,长案前铜铸香炉里,有袅袅青烟于案前升起,香气有一丝熟悉。

灵犀香。

崔岷就坐在长案之后,似乎刚梳洗过,换了件崭新清爽的青色长袍,只是眼底泛出淡淡青黑,遮不住眉间倦色。

陆曈敛衽行礼:“院使。”

崔岷抬起头,不动声色打量眼前人。

女子穿着医官院使的蓝色长袍,素着一张脸,通身上下并无首饰,神色安静而谦恭。

然而却仿佛能透过对方看似恭顺外表下,窥见其一身又臭又硬的反骨,就如在黄茅岗猎场上,杀死戚玉台猎犬时那般不驯。

想到黄茅岗,崔岷眸色深了深。

人人都以为陆曈杀死戚家猎犬,横竖下场凄惨,然而奇迹般地,她竟在那场风波里安然无恙。

纪大学士府上公子与殿前司指挥裴云暎先后站出为她说话,尤其是裴云暎,不知与太后说了什么,竟生生让戚家吃了个暗亏。

本以为戚家吃亏只是暂时,将来有的是机会,拿捏平人易如反掌,谁知人算不如天算,偏偏出了丰乐楼大火,如今戚家,倒是无暇顾及一介小小医女,让她幸运躲过。

崔岷盯着陆曈。

年轻美貌的平人医官,仅凭一点医术能爬至如今地位,单说幸运是不可能的。如今裴云暎与陆曈的风月传闻传得满天飞,但这流言又恰好维持在一个恰到好处的位置,暧昧不清,却又大大方方,到最后,竟宛如成了一道护身符,让陆曈在这医官院中,纵有对她不满之人,也终究投鼠忌器。

崔岷手指动了动。

昭宁公世子,对一个平人医女倒是上心得令人意外。

如今陆曈背后靠山是裴云暎,这个关头本不该招惹,然而如今境况危急,也难以顾及太多。

沉默片刻,他低首,从桌屉里抽出一张纸卷。

“陆医官,”他把卷纸徐徐铺开于桌面,道:“这是你春试,大方脉一科考卷。”

陆曈上前一步,目光掠过桌上卷纸,微微一顿:“是,院使。”

“当初太医局春试,除验状科外,你其余九科考卷,形制皆与太医局历年不同,尤其是辩症药方,追究起来,用药霸道,实属出格。”

“下官惭愧。”

“但我还是点了你入红榜第一,你可知为何?”

“下官不知。”

崔岷看着她:“平人医工学医不易,并无医官教导。你虽用药出格,但确有天赋,市井坐馆时已能研制新方。”

“我与你同为平人出身,惜你才华,不忍见明珠蒙尘。是以虽医官院众人反对,仍让你做红榜第一,望你将来仁心施术,以振平人声望。”

陆曈:“大人抬爱,下官惶恐。”

崔岷顿了一顿,指尖搭在桌上纸卷边缘,半晌才道:“九科卷面我都已看过,你似乎对研制新方颇有见解,十科卷下最后一问,皆有新方阐述。这很难得。”

太医局九科卷面的最后一问,是年长医官们特意出的难题,寻常医士大多不会作答,唯有那些于医道上格外精通、才华横溢的天才,才会写出答案。

譬如二十年前的那位平人医工苗良方。

崔岷看着陆曈,话锋一转:“我曾试过你的这些医方,各有见解,实属奇效。但有一方,我也不甚了解,所以找你亲自解惑——”

他把考卷往陆曈面前一推。

那是大方脉的考卷。

而最后一问,赫然写着病人疾症,乃视误妄见,知觉错乱之症。

陆曈一怔。

崔岷仔细盯着她眼睛,不放过她每一丝神情变化。

太医局春试题,大方脉科最后一问,是他写的。

多年前,他被太师府请至府中为戚玉台行诊,虽最后戚玉台恢复神智,但崔岷总觉不安。

癫疾治标不治本,若将来戚玉台再度复发,不知先前行诊之法可还有效。

于是他留了个心眼,每年太医局春试的大方脉科后,以戚玉台之疾症为本稍改分寸,试图在考生答案中寻得灵感。

令人失望的是,天才难得,春试中能答上最后一问的寥寥无几,纵然答上,其方子细看也不能深究,错漏百出。

他原本已忘记这回事,前几日从戚家行诊归来时,穷途末路之时,却突然记起,今年太医局春试中,有一人是写完了十副方子,甚至连验状科都新写了一方验看之法。

他差人去做了几副,效用虽算不得立竿见影,但也并非全无用处。正因如此,他才看出陆曈或有几分真本领,不惜得罪董家也要留下这个平人医工。

大方脉下的那方子,他没来得及细看,毕竟戚玉台上回发病,也是多年以前的事了。

思及此,崔岷便连夜去医案库,找到了陆曈的考卷。

最后一问,果然是治病新方。

犹如暗室逢灯,他拿着那副新方,犹如得到全部希望,先认真仔细确认新方无害,又在旁人身上试验几日,最终少量用在戚玉台身上。

果有效用。

虽不至立刻恢复神智清醒,但戚玉台明显不如前段日子癫躁,不再出现幻觉错乱,只是仍然惊悸难安,昏昏蒙蒙,不辨周遭人。

这方子有用。

但并不完美,似乎还缺了点什么,才能彻底治好眼下戚玉台的癫疾。

崔岷自己也曾试着改进方子,将方子周全得更好。可惜在制药房中苦熬数日,熬出白发,却仍不得要领。

他想不出来。

无奈之下,崔岷只能寻到陆曈头上。

陆曈能想出这副方子,或许也能改进这副方子。

“陆医官,”他指着药方,“麦门冬、远志、丹参、知母……此方安魂魄,止惊悸。但若病人除此之外,惘然如狂痴,烦邪惊怕,言无准凭,此药方似乎药效浅薄,或许使妄言妄见之症减轻,但神不守舍、心胆被惊之状犹在,如何改进?”

陆曈犹豫一下,疑惑开口:“院使,这是在吏目考核?”

新进医官使年终将会吏目考核,将来层层选拔,或可升为入内御医,为皇室行诊。

崔岷微微一笑:“只是与你探讨医理。”

他道:“医道无老少,你与我此刻并非上下级,同为医者而已。我想听听你的见解。”

陆曈垂首。

想了一会儿,她开口:“回院使,春试考场答题时间短暂,此方乃匆匆写下,的确多有不妥。其实出考场后,下官细细思索一番,的确写得浅薄了些。”

话至此处,欲言又止。

崔岷鼓励地望着她:“但说无妨。”

“狂惑疯癫之症,病由并非一种。或少有心疾,生来有恙;或风邪入血,惊悸入侵;又或情志变化,刺激过度。不知院使说的是哪一种?”

崔岷思量一下:“若是情志变化,刺激过度呢?”

“属于外因,可治。”

“如何治?”

陆曈想了想,斟酌了一下语句,“惊悸狂惑,有火有痰。下官斗胆妄语,若在先前考卷所写药方中,加入白及、胡麻、淡竹沥、黄柏、柏实、血竭……”她一连说了许多,“再辅以金针刺入,病人心胆被惊之症,或许将会减轻许多。”

言毕,室内一片寂静。

窗外炎热,伏日大暑流金。

女子站在桌前,衣裙整洁,言谈清爽,不似苦熬多日狼狈,年轻与他判若两人。

崔岷静静望着她,笼在袖中指节渐渐发白。

他寻陆曈来,本只是为了询问陆曈药方不妥,她若能说出一些有助于他的想法,便已是意外之喜。

但没料到,陆曈在这样短的时间里,竟能脱口而出新的药方。

这本是一件好事,至少可解眼下他被太师府施压燃眉之急,然而此刻心中却无一丝喜悦。

仿佛在这一刻清晰意识到,自己与他人天堑般区别。

又一个天才。

眼前女子不过十七岁,而他年长她数十载有余。若说纪珣少年天才,皆因他出身优越,自小习随医儒,阅遍医籍,有家世支撑,可眼前人凭什么?

她明明与他一样,只是个平人医工。

不甘、愤怒、妒忌。

指尖深嵌掌心,崔岷面上却浮起一丝欣慰笑意。

“原来如此。陆医官,果然见解独到。”他说。

“大人,”陆曈迟疑一下,“下官此方,并未经过验证,只是根据疾症胡乱猜测写下,并不确定。若要行此药方,须得验看药效方可。”

崔岷点头:“我知道。但你所言,已与我启发不小。”

“大人盛赞,下官实不敢当。”

崔岷淡淡一笑,把桌上考卷收起,适才看向她温声询问:“先前事务冗杂,没来得及问陆医官,伤可好得如何?”

陆曈一顿,低着的头埋得更低,声音温和:“已大致痊愈,多谢院使挂怀。”

崔岷微微眯起眼睛。

自打黄茅岗一行后,陆曈再回医官院,似乎安分不少,主动辞去金显荣那头差事,日日在书库中整理医籍,翻看医书。

连外出都很少。

到底是平人出身,虽有纪珣之医术,却无纪家之家底。

仍要战战兢兢,小心行事。

这就是平人的命。

他心中泛起轻蔑,那轻蔑也像是自嘲,只微微叹息一声,看着她目色怜悯。

“委屈你了,陆医官。”

……

陆曈离开崔岷静室,穿过长廊回宿院。

小院绿竹红桃芬芳掩映,纵然伏日,炎风也格外清爽。

待回到屋,一推门,就见林丹青站在桌子上,手拿一根晾晒衣服的竹竿四处乱戳,屋内一片狼藉。

脚步一顿,陆曈问:“你这是做什么?”

林丹青扭头看向她,把竹竿往地上一插:“陆妹妹,你来得正好,这屋里闹鼠灾了!”

“鼠灾?”

“是啊,我一早起来,见床下溜过去这么大一只灰老鼠,”她比划一下,“有猫崽子那么大,又在墙下发现个鼠洞。”

“前几日我还同你说,院里堂厅有老鼠,今日就到咱们屋!零零碎碎在床下扫了好多瓜子壳儿,脏死了!我今日非逮着那臭老鼠不可!”

陆曈走进屋,弯腰把地上翻倒的凳子扶好,道:“何必大动干戈,做点老鼠药吧。”

林丹青一愣:“什么?”

“阴沟里老鼠难抓,何必弄脏你的手。不如做味老鼠药掺进饵料。”

“不怕他偷,就怕他不偷。”

林丹青呆了片刻,一拍巴掌:“你说的对!”

“人都说老鼠贼精贼精的,要真抓还不好抓,不如撒点耗子药管事。”她跳下桌子,把竹竿往墙角一靠,“我这就去做药,今天必须毒死这小混账。”

医官院屋中没有冰块,不比崔岷静室凉爽,陆曈在窗前坐下,伸手扶住前额,似是有些疲倦。

林丹青看她一眼:“屋里真热,你先歇会儿,喝点水。”

陆曈“嗯”了一声。

林丹青飞一般地出门去了,屋中恢复寂静。

陆曈的脸仍埋在掌心。

过了一会儿,有低低笑声从指缝溢出。

像是遇到了极为有趣之事,她笑得肩膀发抖。

许久,她才抬头。

眸中还带着残存笑意,女子目光亮得骇人。

原来,精明的老鼠犯起蠢来,也同样可笑。

她原来还犯愁如何接近这只偷窃的老鼠,没想到,他会自己送上门来。

这真是……

太好了。

……

傍晚渐渐起了风。

院中丛丛蔷薇大朵大朵盛开,花匠正修建枝丛。

裴云姝抱着宝珠,正坐在院中纳凉。

裴云暎过来时,正听见花圃前芳姿对花匠叮嘱:“泥下打理清爽些,前些日子府里都有老鼠了。”

他一笑:“怎么有老鼠?”

裴云姝瞧见他来,也是高兴,只道:“天热嘛,前几日是有,不过琼影寻了只花猫来养着,这几日已好多了。”

裴云暎点头,抱过宝珠,宝珠如今已认得人,见他来了,“咯咯”笑着张开手,搂住他脖子。

“用过饭没有?”裴云姝让琼影拿点心给他,一面打着扇,“轮值回来又没好好吃饭吧,我瞧着你是瘦了些。”

“你这话传到皇城,旁人还以为姐姐在谴责殿前司克扣饭食。”裴云暎不以为意。

裴云姝瞪他一眼,看芳姿端了一碗木樨汤,一碟贵妃红放到裴云暎跟前,复又笑起来:“不过,你这回寻的这个点心师傅还不错。”

前些日子,裴云暎从外头请了位点心师傅回来。

这位师傅原先是在清河街食鼎轩做糕点的,裴云姝其实不爱吃甜糕,觉得倒也不必花冤枉钱,但裴云暎说日后宝珠长大,小姑娘家总爱吃甜食,遂留了下来。

虽然裴云姝自己不贪甜,却也不得不承认这位师傅的手艺的确很高。

她道:“你平日在皇城走动,得空给陆大夫也送一篮糕点过去,上回她来,我见她挺爱吃甜食。”

裴云暎笑了笑,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

他这副模样看着就让人来气,裴云姝拍他一下,“别以为我不知道,先前黄茅岗的事。那流言都传到我跟前来了,你和我说说,你和陆大夫究竟是什么关系?”

裴云暎只顾拿手中丝绦逗宝珠,笑道:“朋友。”

“少语焉不详。”裴云姝瞪他,“你什么性子我不知道,这里头分明就不对。哪有这样的朋友。”

他叹息,语气无奈:“清清白白的关系,被你说得有些见不得人了。”

“混账!”裴云姝佯作打他,被他抱着宝珠一旋身躲开了。

“我懒得与你说,”裴云姝指着他,“下月初七,我生辰,不管你用什么办法,把陆大夫给我请来。”

“姐姐,”裴云暎眉头一皱:“初七可是七夕。”

“我当然知道是七夕!”裴云姝端起木樨汤饮了一口,恨铁不成钢道:“你懂什么。”

七夕之日,情人相聚。

自家弟弟死鸭子嘴硬不肯承认,可皇城之中,多得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竞争实在不小。

虽然裴云暎长得不错,可烈女毕竟怕缠郎。

更何况,陆曈还有个未婚夫,虽然不知是真是假。

她不过是想帮弟弟努力争取一把。

真是急死太监!

“笨哪。”

她摇头,望着把宝珠托在花架上逗笑的年轻人,重重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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