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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璴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在此时想起方临渊。

他母亲教他的第一篇文章便是《洪范》。

直到他认字越来越多,才知道给人开蒙识字的当是《千字文》,《洪范》教的是为君之道。它说天子需以皇极御下,以刚柔治民,说天子当顺天道而行,身负大法之责。

可那时的他,不过是个宫婢都能随意欺辱的废后之“女”罢了。

他母亲却说,习字无用,需先炼心。他得在泥沼中生出野望来,才不会被践踏到脏污之下,永不见天日。

赵璴记住了这番话。

帝王之术确实令他心如铜铁,却也教他高站在云端上,看不见足下的蝼蚁。

从来人命在他眼中不过是书札信件上冷冰冰的数字,可是刚才,他却想到了方临渊。

突厥来使耀武扬威一番,都令他急得要立刻进宫,若知道江南因官员贪墨而兴起义之事,他恐怕恨不得即刻出城点兵了吧?

赵璴垂眼,轻抚着腕上的翡翠珠子。

月色氤氲而下,珠玉映照出他的身影,他却像从倒影中看见了另一个人。

就在这时,细微的雪声从远处传来。

他与时慎二人皆耳力过人,立时便听出是脚步声。赵璴抬眼看向时慎,时慎意会,飞快地一抱拳,便无声地消失在了夜色里。

赵璴微微拢了拢衣裙。

他裙摆染雪,一看便是入过林中。梅园只此一条路,他与其此时躲开,不如与那人打个照面。

他轻扶一把云鬓,踏上蹊径,绕过八角亭的遮挡,自然地出现在了朝园外而去的路上。

却在这时,他迎面听见了一声咬字别扭的、染着酒气的笑。

“哈,公主殿下?”

赵璴猛一抬眼,竟见朝他走来的,是个高大壮硕的人影。

梅园的宫灯点得不多,昏暗的光亮下,像是丛林中匍匐而出的野兽,堵住了他部的去路。

是那仁帖木儿。

赵璴一顿,停下了脚步。

那仁帖木儿走近了。他步伐有些歪斜,一手拎着一坛酒。他身上的皮毛大袄上散发着一股边境特有的膻味,浓密的胡须之下是一张黑里泛红的脸。

他似乎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赵璴。

他双眼发亮,直勾勾地盯着赵璴,大步向他走来。

赵璴微微后撤了一步,眉心拧了起来。

又是那样一双眼。

贪婪、污浊,带着占有与凌虐的兴奋。

肮脏的男人向来如此。精酿而成的酒水一灌进他们喉中,便会浇在他们心底的欲念上,令其燃烧起来,烧掉他们素日有贼心却无贼胆的怯懦。

赵璴笼在袖中的手微微捏了捏。

“帖木儿王储。”

在那仁帖木儿距他仅有三尺远时,他出声喝止住了他。

那仁帖木儿停下脚步,便见那位姿容艳绝、却冰冷如雪的公主正冷冷地抬眼,目光凛冽如冰。

“我外出醒酒,已是乏了。王储有什么话,待回殿中再说吧。”

声音也清凌凌的,虽有点哑,却冷艳得恰到好处。

那仁帖木儿眼中登时燃起了火光,像看见了钟意极了的猎物。

他外出闲逛,竟遇见了玉阎罗的夫人,宣朝贵不可言的公主。

那仁帖木儿舔了舔嘴唇。

他四十多年来,从没见过这样美得惊心动魄的女人。这样美丽高贵,看起来却有很硬的骨头,愈发让他忍不住地想践踏、染污、再掰断她那副脆弱的骨骼。

更让他兴奋的是,这是玉阎罗的女人。

玉阎罗似乎将她看得很宝贵,别人多看她两眼都要冒火。

不知若他真的碰了她、踩碎她,玉阎罗会怎样的心痛发疯呢?

那仁帖木儿眼睛更亮了。

若他此时清醒,自不敢真的招惹玉阎罗,尤其是在他们宣朝的皇宫里。

但是今天,宣朝的酒甜腻无味,他便派人取来了突厥的烈酒,掺着喝。

却不料这两样混在一起,很快便让他头脑混沌起来。

他畏惧玉阎罗,也恨他。正因为畏惧他,所以尤其恨他。

那仁帖木儿紧盯着赵璴,笑着,又举起坛子仰头喝了一口。

赵璴在他的注视下缓缓握紧了手里的翡翠珠串。

三年前,他曾在这样的夜里杀死过一个图谋不轨的醉鬼。这样的秽物从来是死不足惜的,但今日这人,是突厥来的使臣。

他身在宫廷,不远处便是人烟嘈杂的重华殿。他若要动手杀人,便需不留痕迹,尸体、血污、还有不在场的凭证,都需在极短的时间内处理干净。

翡翠珠串被他的指节捏得嘎吱作响。

这是绝不可能的。

就在这时,他面前的那仁帖木儿又笑了起来。

“公主殿下,你可真美。”

赵璴几欲作呕。

他的目光冰冷而锋利,袖下捏着珠串的手指攥得关节发白,奋力地压抑着杀人的冲动。

“既喝醉了,便教宫人带您去休息吧。”他说道。

那仁帖木儿却向前逼近过来。

“玉阎罗很喜欢你。”他笑着,一双眼像是夜里狩猎的狼。“我在草原上就听说,他有个很爱的女人,就是你吧,公主殿下?”

浓郁的酒气与膻味刹那间逼向赵璴。他紧拧着眉,向后退去。

却见那仁帖木儿更兴奋了。

“他当年杀了我的老虎,我还没有向他要过补偿。”他咧着嘴,朝着赵璴笑。“不如您来替他给我吧。”

说着,他竟一把伸出手来,去攥赵璴的手腕。

赵璴侧身轻而易举地躲开了他的手。但那仁帖木儿身形一歪,手中的酒坛立时朝着他的方向倾倒过来。

冰凉的酒液泼上了他的肩。

初春的夜里风冷极了,酒液浸湿翟衣,只一刹,便将他半边身子都冻透了。

赵璴抬眼,目光中凛冽的杀意被冷酒压低了分毫。

他筹谋布局多年,不能毁在这牲畜手里。

他收回目光,抬袖挡住了自己被浸湿的那半边身体的轮廓,借着二人错开的距离,疾步朝园外走去。

却不料,他这遮掩的动作竟引得那仁帖木儿更兴奋了。

他一把丢下酒坛,哗啦一声碎裂的声响,短促地割裂了周遭的寂静。

“你们中原女人向来喜欢害羞。”他大笑着扑了上来。

赵璴脚步很快,但繁复宽大的衣裙却成了他的累赘。

飘起的广袖恰被那仁帖木儿一把扯住。

拉拽感传来,赵璴眸色一暗。

比起杀人,他更不能被发现自己是个男人。

衣袖被扯住的瞬间,他握住腰间的玉珏,一把攥碎在手心里。

鲜血顺着他的手流淌而下,而破碎的莹润暖玉,终于在刺破他的同时,露出了尖锐如刀刃的锋芒。

一个不会武功的女子,在被轻薄之时总可借此自保。混乱当中手足不分轻重,若误杀了胆大的孽畜,那也只是她惊恐之余手足无措,不慎做下的错事罢了。

身后的那仁帖木儿大笑着,大力地朝后拉扯他。

赵璴顺着他的力道转身,手中的玉珏恰被广袖遮掩住凛冽的寒芒。

喉咙处的皮肤脆弱柔软,又没有遮挡,只需轻轻一划,这孽畜便会血溅三尺。

可是,就在他看见那牲畜面容的瞬间,眼前竟又闪过了方临渊的模样。

“你可知和谈要签什么契约?……他兵败都敢嚣张至此,他日岂非要让我大宣纳贡朝觐,割城赔地了?”

方才,披着单薄绸衫的方临渊在他面前,一双眼光芒灼灼。

他很在意这次和谈。

电光火石间,他手中的碎玉方向一转,绕开喉管,朝着那仁帖木儿的腹部而去。

且先留这牲畜一命。

可突厥的皮袄厚重扎实,偌小一块玉刃如何割得破呢?

只怕即便要放他些血,也是要花大力气的。

“锵!”

忽然,一道黑影携着疾风,如同破空的羽箭,极精准地重重击在那仁帖木儿的手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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