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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汗问所欲,木兰不用尚书郎。
愿驰千里足,送儿还故乡……”
念书的声音隐约从不远处的文华殿传来,明亮的日光斜斜地从花窗外照进,刚从内务司回来的宫女手中捧着才领回的料子,高高兴兴地推门而入。
殿内的妆镜前端坐着个高挑的背影。旁侧的宫女在为她挽髻,一边挽着,一边笑道:“大殿下,您看,这是京中这些日时兴的堕马髻,当真温婉贤淑,瞧上去清丽可人极了呢。”
捧着布料进来的宫女闻言也笑起来,走上前,将手中的布料捧给她看。
“殿下您瞧,这不赶巧儿了?宫里新贡来的湖绸,最是柔软。奴婢还特为您挑了最清爽的水绿色,夏季穿来,岂不和您的发髻相得益彰?”
说着,她笑着抬眼看向镜中,问那人道:“大殿下,您看看,您还喜欢吗?”
宫女的神色里隐约带着些小心,虽说在笑着,隔着镜子也能看出她的打量。
赵玙知道她在担心什么。
她身量太高,柔软的衣裙穿在身上很不协调,更会勾勒出她不够纤细、甚至隐约可见肌肉线条的臂膀。她生性冷淡,不爱讲话也不喜欢笑,模样生得寡淡,眉峰也尤其锐利,以至于显得冷硬,跟她挽起的堕马髻一点儿都不搭。
可这些宫女却还是要绞尽脑汁地将这些裹上她的身来。
因为父皇知道她自幼喜欢习武,专程为她挑了一门世代为将的好人家,眼看着就要嫁过去了。
那位驸马郎自幼习武,在福州军中长大,最喜欢的是江南水乡的柔顺女子,而不是她这样的。
宫女们都不敢劝,却各个心知肚明,大殿下眼下不吃苦,那就要在婚后吃无尽的苦头。
女人嘛,哪有自己原本的模样?不就是照着夫婿的眼光与喜好,将自己另雕出一副皮囊与骨骼来。
赵玙对着镜中不伦不类的模样,没有出声。
她是不明白的,为什么自己喜欢什么,不能亲自去做,而是要将自己交托给一个做这个的男人,是为金玉良缘。
她也不明白,他喜欢什么女人,关她什么事。
她不说话,宫女只当她是对这副装扮不满意,哄着她又往她发间门缀了两支白玉兰花簪,笑道:“好看的,殿下。”
赵玙倒也从不为难人。
“嗯。”她应了一声,站起身来。
“走吧。”她说。“去给皇后娘娘请安。”
——
她从小不是在窦清漪膝下长大的,但她自幼早慧,记得自己多年来承了窦清漪不少恩情。
她能养在自己生母身边,是窦清漪奏请的圣旨。而为了让她母女平安过活,她这些年接连给她母妃请了位份,换了宫殿,使得宫中上下谁也不敢轻慢她们。
到她适龄之年,窦清漪还将她送到了文华殿去,读书习武,和那些王公子弟没什么两样。
她母妃去后,她见得最多的不是她父皇,而是窦清漪。
即便她二人都不是多话的性子。
这日她到凤鸾宫的时候,那位苏家才入宫的清妃苏云霜也在。窦清漪端坐在上头,她就在一旁吃茶果,絮絮不休地说哪宫的哪位妃嫔最势利眼,谁又与她在太液池边起了什么口角。
眼见着赵玙进来,苏云霜上下将她打量了一圈。
她朝着两人行礼,窦清漪刚让她起身,苏云霜就将手中的果子往旁边一放,说道:“给你打扮梳妆的是哪个?早些换了她。”
赵玙不解地微一抬眼,旁边的宫女已经匆匆跪下认罪了。
“这堕马髻在宫外就俗,大街上过十个人,八个都挽这个髻,再好看能好看到哪里去?”苏云霜不留情面。“她身量高,妆扮得清爽些,也好过这样不伦不类。”
跪在地上的宫女连忙诺诺地开口,说是准驸马最喜欢这样的女子,她这才给大殿下妆扮上的。
苏云霜嗤笑了两声。
“长得不够漂亮的女人,才要拿什么清爽脱俗做借口。若压得住那些黄金宝石,谁穿戴上不好看?”她说着,看向赵玙。
“再者说,你是公主,卑躬屈膝地取悦他做什么。”
她讲话毫不留情,眼睛也不加掩饰地看着她。
可赵玙却分毫没觉得不舒服。
许是她讲话太过直白坦荡,神态表情也带着不谙世事的天真
,以至于让人讨厌不起来。
更何况,她的确生得明艳,于脂粉首饰一则,的确是信手拈来的行家。
“先请华宁公主坐下。”旁边,窦清漪淡淡打断了她,对旁边的宫女说道。
宫女连忙上前,扶着赵玙在一旁坐下。
旁边,苏云霜还在跟赵玙喋喋不休。
说什么若要悦人,需先悦己的,难得都是些掏心掏肺的话。
赵玙在宫中住着,这些时日也听说过一些。
似乎是这位娘娘本就是活泼的性子,却又霸道得很,在宫中走到哪儿都是刀光剑雨。
既入了宫,为博荣宠而草木皆兵是正常的事,身份相当的同龄女子自也都是敌人。看样子,她是多日都没人能说话了,憋得厉害,好不容易遇见了她这个不必争宠的公主,和高台上那位从没得宠过的皇后。
片刻,待苏云霜说累了,座上的窦清漪才开口。
“本宫听说华宁不日就要启程了。”窦清漪说。“福州路远,又是你的人生大事,本宫便奏了皇上,另代你母妃给你添了一份嫁妆。”
说着,她抬手,从旁边的松烟手里接过了一个匣子。
“旁的金银珠玉都是小事,这些,本宫想着要亲手交给你。”
赵玙站起身来,已经有宫女双手捧着匣子交在了她手里。
匣子很轻,打开来看,是一箱古朴得甚至有些破损的书籍。
有讲福州的道路航运的,有讲船舶构造的,还有讲海上的潮汐与气候的,种类繁杂,不胜枚举。
赵玙一时有些惊讶,抬头看向窦清漪。
便见窦清漪对她淡淡笑了笑,点点头。
“你要在福州长居,闲来无事,多看看宅院外的天地也好。”她说。“天辽海阔,总有用上它们的一日。”
赵玙的眼眶有些滚烫。
多年至今,最了解她喜好的,仍旧是窦皇后。
比起嫡母、皇后,她更像她的师长一般,尊重她,在层层宫阙的遮掩下,浇灌培养她这株花盆里长出的松柏。
她重重朝窦清漪点了点头。
而一旁,苏云霜听不大明白她们话里的深意,不过听她们话说到这儿,自己也当即抬手,给赵玙又添了五大箱装满金银的嫁妆。
“不管是不是公主,这都是苏母妃给你的底气。”苏云霜说。“以后想穿什么就穿什么,有我们撑腰,你还需要讨好谁?”
——
这日之后,赵玙再也没有见过窦清漪与苏云霜。
她们死了,宫里人说她们死于争宠,一个淋漓暴毙,一个病死深宫。
而赵玙,拿着窦清漪送给她的、字字圈画标记的书册,率领战船驶入了波涛汹涌的大海。
海上变换的风云,四级不同的潮汐,飘荡翻涌的船舶,都从文字化作实体,出现在她的眼前。
而苏云霜给她的“底气”,成了波涛中坚不可摧的战船、被海水击打的甲板、风浪中岿然不动的指南针,还有她挥师向前时,在船舶顶端高高飘扬的旗帜。
她完成了她们的祝愿,不必再需要讨好谁。
一直到了多年以后,赵玙又重新穿上了她的盔甲。
鲜红的披风在她身后飘扬,出征赴任的前一天,她入宫拜别了赵璴,又去了宫中正东边的宗庙。
越过一排的先帝祖宗牌位,她停在她母妃、窦清漪和苏云霜面前,深深地行礼,敬了三炷香火。
上一回,她披挂上阵时,穿着盔甲的模样就没能让她们看一看。
而这一回,她们已经成了牌位之后,泛黄卷轴上安静无声的仕女图。
她强忍着不让自己落泪,敬完香后,在她们面前深深地磕下头去。
若非她现在发不出声音,她其实是有许多话想对她们说的。
诸如赵璴,这孩子不负所望,做下了千百年都没人做成过的事。诸如赵瑾,他这么多年一直记挂着他母妃,替她申了临死都无从出口的冤屈。
也诸如……她自己。
她跪伏在排位之前,泣不成声。
她想告诉她们,她当年想穿的衣服,这一回,穿上了。
再也不必换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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