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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醒来时,天已暗黑,屋里点着数十盏宫灯,照得亮如白昼。玟秋见我睁了眼,欢喜道:“主子,您醒了?”我浑身无力,微微点了点,问:“这是哪儿?”玟秋道:“这会子是在侧福晋屋里。”四福晋坐在炕边阖眼念经,闻见声响,连忙趿鞋行至榻旁,温柔道:“好些了吗?”又道:“小曼去偏殿用膳了,呆会子我让她过来陪你。你只管好好住着,待身子养好了再说。”我偏了偏脸,当是行礼了,道:“让四嫂操心了。”
四福晋面露怜悯,道:“你怀着孩子,十四爷又不在京里,实在受苦。”
一时有小丫头在外头道:“侧福晋来了”帘子一掀,小曼已大步进了屋,她屈了一膝行礼,才攒住我的手心,焦急道:“怎么样?舒服些没有?”我道:“舒服多了。”说着突然有个清俊的男人声音传来,道:“我能进来吗?”
我心尖上一颤,以为是十四,怔忡片刻,才想起十四如今在南巡路上。
四福晋道:“十三爷请进。”十三显然很担心,面容憔悴,来到雍亲王府大半天了,却连一口水都没有喝。他的眼里似乎只有蔷薇一人,几步走到跟前问:“怎么样?”我勉强笑了笑,道:“没事了。”稍顿又道:“此事别告诉十四,免得白白让他担心。”
玟秋道:“四福晋早已命人快马加鞭送信给四爷了,此时只怕十四爷已经知道了。”四福晋道:“是我思虑不周。”她嘴上这样说,其实我都懂。
我毕竟是摔在雍亲王府,若有什么三长两短,四福晋是怕担不起责任,不如早早告诉四爷,出了事,好歹有个照应。我心领神会,忙笑:“四嫂严重了,告诉了也好,让他牵肠挂肚,便无心理会路上撞见的女人了。”
四福晋嗤笑,道:“属你调皮,躺在病床上,还不忘玩笑。”
我道:“十三爷,我有一事想要劳烦你。”十三精神一凛,道:“只管说。”自搬出阿哥所,我与十三的交集就变成了零,几乎说不上话,那种熟悉的亲切渐渐淡却了,言语间也产生了厚厚的隔阂。我客气道:“我只怕下不了地走路,你能否抱我上马车,送我回府?”
十三没有一丝迟疑,断然应道:“好。”
四福晋似有不悦,道:“你要是真想回府,我不拦你,但十三爷”她斜睨了十三一眼,而十三却专心致志的望着蔷薇,压根没把她放在眼里。四福晋接着道:“不如我让太监用躺椅抬着你上马车,十三爷毕竟是夫兄,你和他”停了停意味深长道:“传出去不好。”
十三竟似没听见一般,道:“我去叫人安排马车,你稍稍等会子,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填填肚子再走?”我气息微弱道:“不饿,回府吃一样,反正离得近。”十三点点头,转身便出去了。四福晋见十三没把自己的话当回事,不喜道:“你们倒不嫌隙,毕竟是叔媳,该避讳些才是。”又想起兆佳氏先前此番种种,心中愈发有了计量。
在我眼里,男女的正常交往是完可以的,虽然我暗地里下定决心与十三保持距离,但那都是为了十四。眼下后院没有男人,太监身上又有一股子咸菜味,思来想去,还是十三最好。他力气大,又体贴,知道怎么照顾女孩子。不过是情急之下让他抱一次而已,只当是救人于水火了。
我笑:“权宜之计罢,谁爱嚼舌根就让她们嚼去好了,清者自清。”
十三做事麻利,说话间,他已回来,四福晋不好再说,立在一侧冷眼旁观。玟秋用斗篷将我上下裹住,又备了把伞替我挡风。十三镇定神武,他横腰齐膝将我抱起,宽大的臂膀也是暖暖的,让人觉得稳妥安心。春天的夜里西风拂面,吹得人皮肤发皲。
十三紧了紧双臂,问:“冷不冷?”
长廊两侧挂着绯红色的宫灯,黯然的光线映在他脸上,混沌不清。我低低道:“不冷,风吹不到我。”又问:“我是不是很重?怀了宝宝后,一天吃四五顿呢。”他看也不看我,只盯着前面,道:“你很轻,当再多吃一点。”
我笑:“十四也这么说呢。”
转过长廊,穿过石径,出了雍王府,他把我放入马车软榻上,头也不回,便跳下马车,隔着车帘子道:“我骑马,就跟在后头,有事就叫我。”我掀起帘子,从斗篷里伸出手,递给他一方锦帕,道:“擦擦汗吧,辛苦你了。”十三接过帕子,一声不吭就往后头走了。
很快到了十四贝勒府,十三重新将我抱起,直送到西小院榻上。
我想向他道谢,可他板着脸,似乎很不高兴,什么话不说就走了。玟秋命丫头泡了一壶碧螺春给十三爷解渴,可茶没到,人已经不见了。
十三犹如失了魂魄一般,从西小院落荒而逃。
他以为,自己是可以放得下的。他以为,他可以只当她是弟媳。他以为,就算抱她在怀里,他也能坐怀不乱。可是,当她的小脸靠在自己肩膀上的时候,当她的呼吸扑在他脖颈里的时候,当她柔柔的朝他微笑的时候,他连看她的勇气都没有。
只怕一眼,就会溃不成军,丢盔弃甲,失了分寸。
他的心留在西小院,身体空荡荡的回到十三贝勒府。掌事的太监上前打了个千秋,道:“爷可用过晚点?”十三恍恍惚惚嗯了一声,道:“不必了。”
掌事太监又问:“爷想去哪屋歇息?奴才命人去传话。”十三想起今儿兆佳氏在四爷府负气而走,到底有些不忍,遂道:“福晋睡了吗?”掌事太监会意,给小太监打了个眼色,小太监上前恭谨道:“福晋回府后,晚膳晚点都没吃,一个人坐在花园里,也不许人跟。”十三知是兆佳氏心里有气,便道:“爷过去看看!”
小太监忙打了灯笼在前头引路,花木重深,四处黑黢黢的。遥遥望见亭子里坐着一个背影,无声无息,如同鬼魅。十三打了个手势,掌事太监会意,止了步子不再往前,其他人等见掌事太监不动了,皆随之顿足不前。
兆佳氏哭了整整一个下午,此时实在没力气了,眼泪都哭干了,忍了数年的积怨终于爆发出来,心里反而觉得舒坦了许多。她呆呆的坐着,自己也不知自己在想什么。
十三提着一盏宫灯,慢慢朝她走近,又怕吓着了她,故意先弄出了动静,方道:“天色还冷,别在外头久坐。”兆佳氏斜靠在亭子边的横凳上,扭着身子不理他,依旧不言不语。十三把灯笼挂着柱子上,道:“我仔细想了想,知道不是你害的薇薇。”
薇薇薇薇听着这两个字,兆佳氏都觉恶心。
十三又道:“刚才是我不好,动手打了你,我保证,往后绝对不会了。”
兆佳氏冷哼一声,道:“平素连皇阿玛骂你,嘲弄你,你都能不生气不辩驳,可为了一个十四媳妇,你就气血上涌,不管不顾拿我出气,你你对得起我吗?”说着,腮边滚下两行热泪。她边哭边道:“这些年你心里想什么,我一样一样都明白得很,只是不肯戳破你,让你娶侧福晋、娶格格,也是为了叫你忘了她。可是你你真是窝囊!对自己的妻子不管不顾,对朝上的事不管不顾,连皇阿玛出巡这等大事也不知争取,一听说完颜蔷薇摔跤了,就火急火燎的跑出门,还不分青红皂白打了我一巴掌你什么时候才能振作点?!”
十三亦觉愧疚,低声道:“这些年为难你了。”
他站在光下,照得面色惨白,懊恼的垂着头,异常苦闷。兆佳氏端详他许久,到底不忍太过苛责,伸手牵住他的手腕,似劝似怨道:“你喜欢谁都可以,但她是你的弟媳!不管你娶多少人进门,我都不会介意。忘了她,好不好?”世上只有她知道,十三爷痛苦的来源就是爱上了自己的弟媳。唯有斩断,方可重生。
十三垂着脸,双手微微打颤,脑中划过蔷薇的脸,她站在书架边的窗户下,蝴蝶在花枝上采蜜,阳光照进屋里,她沐浴在流光溢彩里,笑若繁花。
那是他最爱的笑颜。
他张了张唇,很想答应兆佳氏,可是他怕自己做不到,不过空许约。兆佳氏手上的力道越来越小,终于丧失了最后一丝希翼,颓然垂落。
四爷上半夜收到四福晋的信,不敢耽搁,立刻告诉的十四。十四担心得不得了,要不是有八爷拦着劝着,他非得闯进康熙寝屋告诉一番,先行回京。他辗转一宿未睡,两只眼睛瞪得跟牛眼睛似的布满血丝。好在中午时候收到来信,是蔷薇的笔迹,说自己并无大碍,他才稍稍宽了心。康熙一行浩浩荡荡在苏州行宫住下,十四随驾左右,除了挂念蔷薇,旁的倒没什么。反正太子、四爷、八爷之间的激流暗涌,他也没看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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