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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佛法不离世间,又如何出世间呢”云空弄不明白,两个相对的概念如何是等值的。
“你读过《金刚经》吗经中说所谓佛法,即非佛法,是名佛法。”
“我小时候读过,至今依然弄不明白。”
“第一层执着于佛法,是执着于有;第二层参透了空性,明了佛法即非佛法,但若执着于空,依旧是一种执着;须到第三层,才了悟非空非有,是不偏不倚的中观,才是佛陀本怀。”
“我还是不够明白,所以对我而言,所谓世间,即非世间,是名世间”
“可以。”
“对师父而言,寺院即非寺院,是名寺院”
“也可以。”灯火道,“套弄文字只是游戏,口头说禅没有意义,悟了之后还要修证,否则只是泥碗盛水的功夫呀云空。”
“对不起师父。”
“道法自然,佛法自然,尘世有情似无情,无情似有情,看清楚两边,不拘泥中间,这是你今生的考验。为师能帮你的,是提早给你考验,你日后会用上的。”
原来如此,灯心灯火以他的圆寂为题目,让云空考试吗
不过这是一场没人批改考卷的考试。
“大师,弟子谨听吩咐。”云空站起来,向住持深深的作了个揖,久久不起。
众僧交头接耳,场面逐渐混乱之际,朽树忽然宣布:“开经──!”
此言一出,众僧立时整好坐姿,恭听住持开示。
“今日,是我为各位最后一次讲经,”灯火缓缓道,“今日说的是阿难被佛陀问心的公案,《楞严经》开经便说,阿难七次回答心之所在……”
山风萧瑟,竹声稀零。
这日的天空也没分外悲壮,依旧闲云轻回。
灯心灯火一起来到寺院外竹丛下,在吹过竹林的凉风中静静的圆寂了。
凡树朽树徐徐来到众僧聚集的院郊,合十呼唱:“阿弥陀佛。”
众僧惨然,抽泣呜咽之声很快便遍布了全场。
高高的木架已经准备妥当,昨日还祥和讲经的住持,下一刻便要灰飞烟灭。
灯心和灯火双双被抬上木架。
他们端坐在柴堆上,表情姿态一如生前,似乎是正要准备讲经的样子。
云空高举火把,瘦长的身子迎着疾风,低语道:“借火引路,教师父一条回归天地之径吧。”
这句话连他自己也听不见,每个字才刚吐出,便被风刮得老远去了。
火把才刚碰到柴枝,烈焰立时吞噬了住持的身躯。
先是住持的皮肉水分被烧干,逐渐干裂,血管中的血液开始沸腾,冲破了血管,由肌肉裂隙间涌出,淋得火焰也不禁吱吱地叫。
他的头皮渐渐碳化,脸上的皮肉逐一被火焰剥落,终于露出底下的白骨。
云空一直紧盯着这些变化。
火葬象征释放。
灯心灯火要他一边观看一边领会。
古印度修行人在弃置尸体的尸林中静坐观想,从观察死尸的腐烂过程,了悟生死无常,称为“白骨观”,而云空在火葬中观想,道理雷同。
“噗”的一声,灯心灯火的腹部裂开,流出的浆水令大火冒出白烟,所幸两人早在圆寂前三日停止进食、前一日不饮水,才没有太多液体流出。
云空看着师父的皮肉在火焰中化成碳粉飞散,剥露出支撑皮肉的骨架,彷若褪去旧壳的春蝉,迎向一个新的生命。
火烧了一个上午和一个下午,才将软组织烧得干干净净。
骨骼在火中化灰,如同人与天地的完全交融。
灯心与灯火两兄弟,似乎是一出生就被开了个大玩笑般,两个身体,却只有一个神识。
此时此刻,借着火焰的帮忙,他们总算真正成为一体了。
火焰慢慢的平息了下来。
被大火烧得崩塌的木架上,有木灰和骨灰混杂的灰烬。
众僧的怀念之情,早已被大火烧得一乾二净,现在他们所急切欲知的,只是住持有没有留下象征修行功夫的舍利子。
云空拿出一个布袋,将骨灰一把一把抓进去,偶尔摸到一些硬块,便放置在木架旁边。
众僧无不兴奋的注视增加中的硬块:“住持果然是得道高僧啊。”
只有凡树漠然的走到云空身旁,帮他捡骨灰。
“汗仔,那些舍利不一块带走吗”
“不了,凡树叔叔,”云空说,“他们想要,就给他们吧。”
云空将灰烬拿完了,留下舍利,便辞行下山去了。
即于住持付托他决定下任住持之事,他便交由寺内众僧自行去决定了。
他知道即使依照师父吩咐,由他指定住持人选,也没人会服气,徒增寺中混乱而已。所以最好的方法,仍然是由他们自己去决定,虽然云空也可以猜到他们会选择谁。
如果有修有证的人占大多数,他们会选凡树。
如果注重外表和权威的人较多,他们会选朽树。
灯心灯火也了解,所以他们不作选择。
云空明白师父的意思,所以他也不作选择。
他只需要为这两位恩师完成一件事而已。
他一路下山,一路撒骨灰,任骨灰随风扬去,或落入湿土草根之间,或掉入山涧沼地之中,或惊动勤奋搬运的工蚁,或混入朦胧的雾气。
灯心和灯火真正的回归天地了。
云空下到山脚,抖了抖布袋,清出最末一些灰烬。
他再回头望了望那座山。
隐山寺隐于乱石之后,再也见不着踪影。
也许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云空没留神,在他撒骨灰时,路边的草丛里躺了个人。
他一骨碌坐起来,拾起撒在他身上的骨灰,用手指揉了揉,眼神平淡的望着指尖粉末:“是你们呀”想了想,又问:“还是你才对”
那人嗤鼻一笑,轻轻拨走身上的灰烬,冷傲的凝视云空下山的背影。
“你长得这么大啦”他用没人听得见的轻声说,“再好好的多活几年吧。”
该来的来了,该走的也走了,五味道人站起来,尾随云空下山。
“这孩子真离奇。”那屠夫抱着初生的女儿,瞧着她那光秃秃的头颅,还有饱满的耳垂。
“说不定呢,”他妻子疲惫地躺着说,“是大和尚投来我家了。”
“嘿嘿,我岂非要改行不成”屠夫放声大笑。
女婴并没被他震耳的笑声吓哭,只是滚着两眼,对他满脸的须碴瞧个不停。
岁月如梭。
女婴平安的长大了,常常喜欢和邻近的野孩子玩耍,只不过五、六岁,便已懂得好些玩意儿了。
那日正在玩耍,她远远听见铃声传来,就离开同伴,呆望铃声的方向。
她看见一名道士。
铃声是由道士手上的招子传来的,两枚黄旧的铜铃,不断被风吹得互相敲击。
她愣愣的看了道士一会儿,便迎面跑去。
道士见她跑来,也停下脚步,好奇地看着她。
路旁长了好多灯心草,女童去摘了一根,递给道士。
道士觉得好玩,便逗着她道:“小妹妹,这是送我的吗”
女童并不回答这个无聊的问题,只是恶作剧地微笑,然后说:“云空。”
云空怔了一怔。
女童得逞,便连跑带跳的走了。
云空出神的望着她离去,转了转手中的灯心草。
他见天色不早,才将灯心草放入腰囊,急急赶路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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