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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死。”张瑰吉刚说完,眼前便刷上了一片乌黑。
老叫化的一击竟这么久才发生效果。
他昏迷了许久。
这中间,他醒来过,但见四面一片漆黑,心里知道是晚上,于是又倒头大睡。
他进入黑甜的梦乡,补充十岁躯体所流失的精力。
他好久没睡得这么安心了。
跟着老叫化上路,一路上乞食,肚子常常会饿得陷下去。
他以前便被禁锢在柴房中三年,如今的日子困苦,他也不觉有何不同。
因为到了这种田地,人的都只剩下一样了。
喂饱肚子。
老叫化把他质料不错的衣服包好,给他另一件破衣蔽体,因为好的衣服还可以用来换吃的。
他小包包中的钱,老叫化也不敢乱用,要不是真的饿得快晕了,也不会去动用。
有时候,老叫化会对他抱怨:“以前我只要养活一个人就够了,你真是专门拖累人的呀!”
老叫化偶尔会对月吟诗,偶尔一时兴起,跟他说一些儒家经典上的事。
他知道这老叫化绝不是一般的叫化。
“阿吉,那天你讲什么来着”
“什么”
“我敲晕你的那天,你好像讲什么会死,是什么会死呢”
“我不讲。”
“讲吧。”
“我一讲了,你一定会丢下我不理我的。”
“为什么要丢下你”
“人家都说我不吉利。”
“哦”老叫化觉得有趣,“这就是你不能好好待在家里的原因吗”
老叫化端正坐姿,用尾指清了清耳朵:“老汉洗耳恭听,我还未问你,那天怎么会在破庙出现呢”
张瑰吉童稚的双眼望着泥地,两手的手指踌躇的交缠着。
头顶上烈阳普照,古树凉荫,不时有细细碎碎的鸟叫声在衬托着。
张瑰吉咬了咬下唇。
“讲吧”老叫化懒懒的躺在树根旁,轻轻催促道。
“是我娘放我出来的……”
“嗯嗯。”老叫化点点头,表示有在听。
“我爹死后,叔叔说是我咒死了爹,把我锁进柴房。”
“然后你娘放你出来……”
“我被关了三年。”他是因为记得听见外头新年的热闹,才知道过了几年的。
“你怎么咒死你爹的”
“他要去经商,我就看见他死了。”张瑰吉说到这里,开始不安的瑟缩着身体,“我忘记我说什么,我只是看见他死了,就告诉他了。”
“嗯”老叫化故意装出不信的表情,皱了皱眉。
“你不信”
“信,怎会不信呢”
“我还看见很多人的死,他们果真都死了!”
“那你这一回看见谁死呢”
“是公公,公公你会死。”
老叫化严肃了起来,说:“人生自古谁无死我当然会死,我若不死才是妖怪呢。”顿了顿,他又说:“问题是,我什么时候死”
“快了。”
“不行,我不能这么早死呢。”老叫化恢复了笑脸,抚了抚张瑰吉的头,“我是怎么死的”
“我看不清楚。”
“要怎样看清楚呢”
张瑰吉第一次碰见有人不害怕他所说的话,心里高兴,便也大胆了起来:“我只消碰那个人便可以看到……”
老叫化伸出了枯瘦的手臂。
张瑰吉迟疑的看他的手。
“来吧。”
张瑰吉看了一眼老叫化的眼睛,舔了舔舌头。
他放胆伸出小手。
他的手尚未触到老叫化,脑子里便突然震了一下。
他感到脑浆在翻腾,滚滚黏稠的事物剎那便涌了进来。
他的身体在瞬间失去了感觉,只留下一个在汹涌浪涛中打滚的脑子。
他的颈项暴起了青筋,两眼瞳孔胀到最大,望进去深不见底。
他全身发狂般的颤动,似乎是受不了不断涌进他脑中的“念”。
人只要起了一念,便有无穷无止的。
何况此刻是万万千千的念,毫不怜悯的挤进他脑中。
这些念,在他的脑细胞中寻找可栖身的空间,搜索他的每一缕思绪,挑动他的每一丝神经。
他失去了收回手臂的自觉,只一味的由老叫化脑中吸吮资料。
他忘了……
“阿吉!”老叫化这一大喝,才迫使他由思海中钻出头,惊慌的四下探视。
他赶忙收回手掌,只觉掌心麻痹,心脏仍在胸膛中激动的乱撞。
他心虚的看了看老叫化。
“如何阿吉,”老叫化问道,“你知道了么”
“知道了……”
“是有人杀我吗”
“是,有五个人……”他为他所见到的情景害怕不已,“他们有的有刀,有的有剑……”
“那就对了。”
老叫化伸手从衣服中兜出了一件事物。
细看之下,原来是一片紫色的竹片,上面刻了“广东南海”四字。
其时,宋廷将天下划分为二十六路,粤江一带即称广南,再分为广南东路和广南西路,后世的广东、广西正是源自此名。路下有州,州下有“郭县”和“县”的单位,南海正是邻近其时天下第一大港广州的郭县。
“我们叫化子,这些年来增加了很多,”老叫化说,“连年灾荒,朝廷又草菅百姓,百姓只有成为流民,或乞食,或卖儿,或卖艺的也有,总之只求存得一息,可以继续活下去。”
“流民……”
“听闻你家乡那里发生决堤大洪,也有一批人失了生计,正慢慢汇成一大批流民朝北进发了。”
张瑰吉不作声,他知道洪水那回事。
“由于叫化无人管理会闹出大事,所以我们组成一个团,互相帮忙呼应,人们叫我们叫化团,又唤作丐团。”
这些事都是张瑰吉第一次听说。
“我们在天下各地皆各自有团,老汉我……”老叫化加强语气,“在下正是广南东路广州南海县的团头。”
“团头是什么样的人呢”
“就是我这样的人了。”
张瑰吉不解的端详这位又干又瘦的老叫化。
“好小子!”老叫化忽然目露凶光,一手没来由的扣着他脖子,“你还装蒜”
张瑰吉大吃一惊,本能想挣脱老叫化,但他越是挣扎,施在他颈上的力量便越大。
“布了一个这样漂亮的局来套我,什么来历写在纸上,还满口胡诌,说!是哪一个派你来的”说着,老叫化更是加大了力道。
“老公公……”张瑰吉好不容易挤出这几个字。
老叫化一时加了太大的劲,只见张瑰吉两眼一翻,脸庞胀成了紫色。
看倌们,且算一算,张瑰吉自出场至今,已昏了几次了
这是第三次。
老叫化很老,老得像是一碰就散的骨架,连走起路来都会吱吱格格响的。
可是他一出手,却是快得连眨眼都追不上。
也就是说,在你一眨眼的时候,他就可以完成所有动作了,你再张眼的时候,还以为他从未出手过。
所以张瑰吉逃不了。
他走在老叫化跟前,被他胁迫走去附近的小镇。
“你要是敢骗我,就立刻宰了你烹来吃。”老叫化的声音不很有力,显得软绵绵的,却令人觉得脖子背后又麻又冷。
张瑰吉并不怕他。
他其实在生气。
自小以来,人们都因为相信他的话而惧怕他,对他敬而远之,当时他想做的只是跟众人亲近,可以和常人一般生活。
现在终于有一个肯和他亲近的人了,而这人竟根本不相信他!
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生气。
看倌们别忘了,他才十岁。
他的成长中没有童年的写意,只有很多很多的疑惑。
在他心中存有的,不是人间的是非对错,而是出自天然本性之反应。
他要证明自己的清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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