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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邦昌大吃一惊,慌得登时呆立在原地。

他的官位本来不小,去年靖康元年金人刚刚围城时,他便力主和金人议和,结果被和康王赵构一起被送去金营当人质,后来金人见赵构善于射箭,疑心赵构是假皇族,因为他们认为宋皇族都是不谙武功的草包,因此把他们送了回来。

张邦昌回宋后,被政敌乘机攻击他私通敌人,被贬降为小官。

没想到世事变化如此剧烈,现在金人终于攻陷京城,竟然还给他个皇帝当。

这种非分之福,他连想都没想过,更何况这显然不是福气,而是抄家灭族的大祸!

一群暗地里早已约好的官员,已经起哄着迫张邦昌马上即位,连黄袍也不知打哪儿冒了出来,直接往张邦昌身上披去。

诡魅的气息围绕在朝廷,有些官员被吓得手足无措,纷纷暗自盘算,看是支持不支持,哪方比较有利?

山雨已吹袭进来。

满楼狂风乱刮,吹得人心惶惶。

“不行!这不合礼节!”张邦昌失神的呢喃着,一边欲将身上龙袍脱下,还要空出一手推开涌上来的官员。

“皇上!”王时雍靠近他耳边,提醒他,“此例古已有之,太祖陈桥兵变黄袍加身,不亦如此?”

有官员企图突破混乱,叫嚷道:“若欲推举天子,为何推举异姓?”话犹未完,已被狂乱的吵闹声淹没。

他不动声色。

他的预感对了,果然今日是个极大的关键。

替死鬼,他知道张邦昌是替死鬼,无论事情后果如何,都要由张邦昌一人承担。

他一直没出声,不当个推举异姓的,也不想当个为赵家殉身的忠臣,他知道这股狂涛不是他可以阻挡的,命运的巨浪一来,他躲不开,只好随着波浪起伏。

他打定主意要走一步,算一步。

虽然天气凉快,朝廷中散布的疯狂气氛,却教人打从心里闷躁。

这种非常时刻,他忽然想起了一个人。

一个道士。

去年,京城落陷以前,他心神不宁的出外散步,看见一位游方道士。

这道士和别的道士没啥不同,同样把自己形容得很厉害,“占卜算命?奇难杂症”,他的白招子上如此写着。

看那道士一副穷酸样,不像个会医奇难杂症的高明之士。

不过当时他心烦意躁,需要道士给他一些精神上的安慰。

于是,他走到道士跟前,坐了下来。

原本正在静坐的道士,注意到他来了,睁开眼淡淡的问:“先生欲问何事?”

“前程。”

道士瞟了他一眼,视线在他脸上打转了一圈,才拿起脚前的龟壳。

“道士……”

“贫道云空。”

“云空道长,你刚才在瞧我的印堂吗?”

印堂是两眉之间的平坦处,一般用来看人气色。

“无须多虑,”云空说,“你和其他人没什么不同。”

“没不同?”他更加烦躁了,“愿闻其详。”

“此地人来人往,人人都印堂发黑,所以没啥不同。”

“金人会攻进来吗?”他一问就马上后悔了。

“这也是你要问的吗?”

“不,我只想问前程。”

云空端详了一下他的脸,又展开他的手掌来看:“你已经是个贵人了,少说也是个朝官。”

他不动声色。

他今天是微服出来,逛街散心的,不想被人知道他是大官。

“或许你还可以更富贵。”

“或许?道长无法确定吗?”

云空展开他的右手,指了指掌心的纹路,说:“你仕途之路有阻,欲成大富贯,必经非常之事不可。”

“道长可否再说清楚?”

“容我占个卦。”云空摸出三枚古钱,放进龟壳。

替他看相,是大约推知命运趋势。

要再卜卦,是为了确定他所问的事情将如何发展。

云空用心摇卦,得出六爻,正好上坤下干:“此乃泰卦。”

但第三爻是“老阳”,由于物极必反,老阳会“变”为阴爻,使泰卦“变卦”为临卦。

“此卦九三爻变,爻辞曰﹕『无平不陂,无往不复,艰贞无咎,勿恤其孚,于食有福』。”

“如此是吉是凶?”

“可凶可吉。”

他素来心机颇深,往往不动声色,此刻心烦,也忍不住恼怒了:“道长,请快快明说吧。”

“照字面解释,是说世间之事不会全偏,不会只有平没有斜,也不会只有往没有回,如果遇到艰难反而会没事,如果被俘虏了也无须忧心,因为在饮食方面有福。”

“那是吉了。”

“未必,”云空抚抚古钱,收回袋中,“照此卦象,九三爻是整个卦最后一阳,乃穷途末路,况且还变成阴,指穷途末路仍有转机,然而三爻本是阳位,阳爻居阳位是属『正位』,居正位却变阴,是为不祥。”

卦的六爻是由下往上计算的,泰卦第三爻本来是阳爻,是下卦干卦、也是整个泰卦的最后一根阳爻。

又,第三爻本性属阳,叫做“阳位”,阳爻正好在阳位上,所以叫“居于正位”。

偏偏在一切这么正确的时候,这根阳爻却变成阴了。

“不祥,”云空说,“事态多变,非先生所能预料,吉可能变凶,凶亦可能变吉。”

“如此而言,道长也求不出个结果。”

“这就是结果了。”

他怏怏地给了卜金,更加烦恼的离去。

云空望着他的背影,心里突然生出一丝异样的感觉。

不知为何,平常他不会目送离去的客人的,今天这位客人,却让他感到浑身不自在,似乎是碰上了一个不该碰上的人。

云空意识到,这个人即使碰他一下,连手都会不舒服的。

心里想拂去那种诡异的困惑,却是越挥越不爽快。

这人是阴冷的风,会吹得人生病的。

※※※

同样的,他也不喜欢那道士,不但没舒缓他的烦躁,反而让他更烦躁了。

他烦,因为他发现随着日子流转,道士所说的越来越对了。

朝廷中似乎有很多鬼魅,在驱使着许多人的命运。

城破了,金人涌进来了,两个皇帝变成凡人了,然后是张邦昌被推上帝位。

这些事情都发生得太快太突然,令他感觉到命运的可怕。

他不想蹚这浑水。

让别人去搞把,我依旧当我的中丞,反正没我说话的份,不说话就不惹祸。

早朝过了,张邦昌战战兢兢地坐上了帝位。

早上没出声的那批人,早朝后却聚了起来,他们是以马伸、关给两位御史为首的“忠臣”代表。

御史马伸说:“我辈身为御史,工作便是直言劝告,怎能任由异姓当天子而坐视不管?”

马伸写了一份议状,关给也署了名,然后便传到他手上了。

他是中丞,是这些御史们的带领人。

议状传到他手上不稀奇,问题是议状上注明的是,这份议状是他主张写的,而且必须签名在第一个位子。

原来不说话也有祸事。

“身为忠臣,义无旁觑!”他们的眼神这么胁迫着他。

忠臣吗?

他的确是忠臣,当初金人有攻取大宋的野心时,他曾经提出防金“四大策”,却反而被皇上降职。

这种忠臣,忠得没意思。

但大家都是御史台的同僚,如果他不署名,马上会被视为“奸臣”,会被批评得连走路都爬不起来的。这些人最懂得煽动太学生(政府高级学校的学生)帮忙制造舆论,他不是没见识过太学生的厉害。

他身为中丞、御史台长,无论如何,保留赵家天下的议状,他都应该签,签了才是忠臣。

他不想签,又不能不签。

这就是时代大局,个人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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