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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有人被斩首,就是恶事犯尽,该是罪祸临门了。”
他心里愤然忖着,生徒们有他解惑,他又该找谁解惑去?
“子雅!”
他呼叫生徒的名字,把生徒吓了一跳。
“念下去!”
“是,夫子……”
这一天,学塾里杀气腾腾。
※※※
“当刽子手的都是黑心人,”一名狱卒喝醉了,说起真话来,“斩头的勾当,秋天时令,一天不斩上几个?
手也不抖,气也不喘,面不改色,能说心不黑吗?”
塾师再为狱卒倒满了酒,问道:“这刽子手是专门斩人的么?我查过了,朝廷规定秋分以后、立春以前才是斩首的日子,其他日子他们做些什么生计呢?”
狱卒模模糊糊地说:“你是夫子,怎么尽问俺一些杀头的事儿呢?”
“见笑了,”塾师笑道,“在下素好刑名之学,对有关的轶事也想要知晓一二,教你见笑了。”
“原来夫子在做学问呀?”
狱卒肃然起敬地瞇了瞇眼,抱拳道:“俺是粗人,还请夫子多多包涵。”
“别这么说,我才需要向你请教呢。”
塾师的确是来请教的。
书本上没的知识,他只好自己来寻求了。
他打听到衙门人物常出没的酒楼,找机会搭讪,再用酒套出一些内行人才知晓的行内事。
狱卒告诉他:“刽子手也是普通人,平日也斩柴、挑水,做些粗活儿,也有的有自己的本业,人家嫌他们霉气,不太愿意雇他们工作,所以一年下来,就靠斩头挣得大部分的生计。”
“斩头能有这么多钱吗?”
“嘿,”狱卒醉了六、七分,脸孔已经醉得冒出热气了,“一个人头赏银一千钱,要胆边长毛的人才敢赚这些钱吧……要没出高价,国法就无法执行啦。”
塾师眼看狱卒醉得口中呓语、眼珠子也半白了,担心再也问不出什么,便思量着要再追问出一些事情来。
狱卒斜眼看了一眼门口,喃喃道:“哎哟……霉气……”
塾师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酒馆门口,只见走进一名魁梧大汉,在这初夏的夜晚,上半身只披了件薄衣,露出粗壮的手臂。
那大汉一脸无神,也不多看旁人,便直直走到角落的空座位上,坐下之后,就只管盯着桌面看。
酒馆的客人憎恶的瞥他一眼,纷纷露出不悦之色,在他经过身边时,还特地闪了身体,生怕给他碰到。
他看来十分孤独,脸孔似乎老早失去了喜怒哀乐,或许是太久没跟人接触了,也没人愿意跟他接触。
他的四周似乎蒙上一层阴霾,教人看了也难过。
塾师想起他是谁了。
这人前几天才见过的。
酒馆伙计送去一壶酒、一盘切肉,就匆匆离开,生怕跟他多接触一回。
塾师看了,觉得有些可怜,正想回头询问狱卒,才见狱卒早已醉得像烂泥般睡倒在桌上,嘴角还流着涎沫。
他心里踌躇,很想上去搭讪,又怕引人注目,毕竟他还顾忌着自己的身份。
但是他心里一直存着这个念头,即使付了酒钱、离开了酒馆,这个念头依旧萦绕着。
一回到家,他又自哀自怨,为何没捉紧机会去跟那刽子手搭讪呢?
“干么长吁短叹的?”
发妻的冷言冷语,将他拉回了现实。
这妻子初讨来时,还是个笑容可掬的少女,日子久了,发现丈夫没办法让她当上官夫人,也就日渐冷漠起来,连房事也许久未有了。
塾师一听见发妻的声音,就免不了瑟缩身子,更想溜到外头去了。
妻子嘴里喃喃不清地嘟囔着,无非是些轻蔑他的话语。
剎那之间,塾师觉得房子里长满了刺,令他浑身不自在。
※※※
几乎每一天,他都会向酒馆报到,携了本书,边饮酒边看,期盼刽子手出现。
也几乎每一天,刽子手都会准时进门,坐到同一个角落,愁闷地喝酒。
终于等到某一天,塾师鼓起勇气走向刽子手。
“只身饮闷酒,酒菜无味,”塾师说,“不知可否与你共啜?”
刽子手怔了怔,完全没料到会有人肯找他饮酒。
“你不怕别人见怪?”
被酒烧干的嗓子,再加上很少有说话的机会,声音十分苦涩。
塾师忐忑不安地瞟了眼四周,果然酒客们正好奇的看望他。
为了求知,为了他强烈又无法被满足的好奇心,他是硬了头皮下定决心要不计形象了。
“见怪的人是俗人,”塾师想办法放松僵直的肌肉,勉强挤出笑容,“咱两人都无人对饮,寻人伴饮以增酒味,有何怪乎?”
言罢,他便坐下来了。
坐下之后,他才有踏实感,犹豫的理由已经消失了。
塾师先敬了刽子手几杯酒,开始引他说话。
刽子手似乎有些畏缩,说出来的语句也凑搭不出个清楚的意思,他真的太久没跟人对谈了。
塾师不敢太急,船已上舵,该慢行才是。
几天下来,两人慢慢混熟了,塾师也知道了他名叫杜五。
这么一来,塾师才敢伺机问他问题。
他有很多问题想问,必须选一个做为第一题。
“你怎么会做这行的?”
塾师冷不防的一问,杜五正要抬近唇边的酒杯,戛然而止。
塾师很怕他不高兴、不回答,甚或起身离去。
杜五的脸色很快平和下来,接着说了一个故事。
二十余年前,大宋还在北方时,各地民变造成全国乱上加乱,此时年方二十的杜五,是个屠夫之子。
当时有一批剧盗被官兵劝降,不想投降之后,竟然马上送往刑场。
这些投降的强盗往往叛顺无常,朝廷认为留着这些人,徒然令人寝食难安,不如杀了干净。
刑场上滚了十多个人头,被刮起的大风吹得不断摇头,刽子手从未在一日之内斩这么多人头,斩得手臂发软,连刀也握不稳了。
眼看尚有三十多个盗贼未被押上,真不知该如何继续斩下去才好。
杜五替父亲收好摊子,正拎着挑肉的担子和几把刀儿,经过刑场,认真地看了一会儿。
看到刽子手一刀斩不下人头,还得歇息一下再补刀,三刀才斩下人头,盗贼哀号连天,痛苦的喊叫教人听不下去,观刑的人们纷纷不忍地皱眉,别过头去。
杜五也看不下去,一时冲动,喊了出来:“杀头是这般杀的么?”
众人的视线纷纷朝他看去。
斩头斩累了的刽子手擦去汗水,看着好不容易“切”下的人头,人头脸上极度痛苦的表情,把整张脸都皱成一团了。
刽子手呼了口气,才转向杜五:“小子恁大口气,你知道人头有多难斩吗?”
“胡说,”杜五不屑地说,“那是你自己不行。”
刽子手被一个小子奚落,满脸通红:“你有本事,你来!”
“好呀!”说着,杜五已将衣袖卷上。
“且慢。”监斩官在一旁叫道,“刽子,这里刑场重地,斩首乃国法,岂可如此儿戏?”
刽子手也不想儿戏,可是他的手已经发麻,有些虚虚浮浮了:“大人,小的请让他一试,多个人助力也好……”
监斩官看了眼杜五,确定他真要干:“小子,刑场无戏言,你要真有本事,赏钱是少不了的。”
“不用多说了。”杜五大步迈入刑场,从腰间抽出一把刀。
刽子手脚下的犯人,突然哭了起来。
“你哭啥?”刽子手问道。
“刚才你斩那个人,我看他死得好惨,现在换了个小子,恐怕我会死得更苦了。”
他越说越伤心,越说越害怕,哭得浑身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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