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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息了一晚,云空睡得很好,没有意料中的夜梦。
这里曾是他的家,曾经被烧毁,加上阔别了数十年,所以会感觉陌生也是自然的事。
这种陌生感,使云空对这重建的小屋产生些微的抗拒感,他想象父母的幽魂尚在屋中徘徊,或许会在梦中与这久别归家、年华老去的儿子相会。
但这一切都没发生,这一夜睡得前所未有的安稳。
云空从床上爬起,四下观看,没见到师兄的身影,也没听见他的声息。
他步出屋外,挺胸吸入晨间的雾气,又低下身子,舔了些草叶上甘美的露水。
云空在直觉下走向五个墓的方向,果然在五墓的林子间,找到师兄岩空。
“师兄!”他远远叫了。
岩空回了一下头,又继续垂头看墓。
云空心觉有异,便加紧了脚步。
“师兄,怎么了?”
岩空指向地面,云空才发觉,地面上只剩四块木板。
云空又再加快速度,奔到师兄跟前,才看见写了“段”字的木板躺在地上,墓前的泥土被翻开了,露出一个长形的大坑。
如果这儿曾有埋些什么的话,那么有东西不见了。
“怎么回事?”
岩空懊恼地摇摇头:“昨晚还好好的,不是吗?”
云空绕着墓穴慢慢兜了一圈,希望看出些端倪。
墓穴里连一小片骨头也没有,只有晨间的雾水沾湿了泥土。
云空指着地面:“脚印。”
被晨雾沾湿的泥土,清楚地印上两行足迹,脚印旁各有一列僵硬的掌印,从墓穴一直延伸出去,直至草地边缘才消失。
岩空有点失神,眼袋下的肌肉在抖动,剎那之间,血丝侵占了他的眼睛。
他喃喃说道:“这不是第一次了。”
岩空所知道的第一次,发生在二十余年前。
当时,段宗看了一眼柴湘的手心,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肤色迅速变得死白,那是失去生命的人之特征。
但在段宗倒地不久之后,竟又再苏醒了。
“这种人我见过。”云空说。
他首先想起黄丛先生,一个不会死却不断求死的人,即使身体粉碎了,依旧会慢慢的再生回来。
五味道人、无生五名弟子也都似乎活了上千或数百年。
这些不死人全是东海无生的杰作,不,该说是实验,或说是他满足了这些人求仙的欲望。
虽然不死比死亡更痛苦,但还未得到的事物总是美好的,待他们真正得到不死之后,后悔者已经没有重新选择的余地。
岩空听了师弟的叙述之后,露出严肃的表情:“我敢说,子祠不是第一次。”
“子祠”是段宗的“字”。
当时岩空早已留意到,段宗的脖子上有一道奇怪的痕迹,像条带子围绕在颈上,留神一瞧,会发觉是一圈隆起的肉芽。
段宗平时会刻意隐藏起脖子上的异物,但师徒三人每日同起同卧,没有不露形迹的道理。
当时更令岩空担心的是,段宗似乎,不,该说确实是,很喜欢柴湘。
每当师徒三人同行,段宗总会有意无意倚近柴湘多一些。
平日起卧休息,段宗也会刻意的接近她。
岩空也知道,平日夜宿荒庙旧宅,段宗也会悄悄唤醒柴湘,然后两人到外头去谈心。
岩空看在眼里,心里百味杂陈,这是他活了一大把年纪从未有过的感觉。
年轻时,他曾身陷困苦和仇恨,没多余的心思用在此处。
壮年时,他巧遇师父破履,于是发愿一心求道,永不脱离禁欲的清修生活,贫苦的江湖生活,也令他无心于此处。
不想在耳顺之年,竟遇上柴湘,一时心绪大乱,有时连自己也不明白自己在想什么了,但习惯于修道的心使他立生警惕,开始意识到自己的思想会步入危险的境地。
危险就危险吧!
人生何处不险,何时不险,何人不险?
他开始留意两位徒弟的对话。
首先,他要弄清楚一些事。
“小湘,”他直接问,“你知道你拥有的是什么力量吗?”
柴湘茫然摇首:“小湘只知道,看了我的手,他们会死得很安乐。”
岩空向段宗求证:“子祠,你可能是唯一看过的生还者,告诉师父,你究竟瞧见了啥?”
段宗并没马上回答,他先是沉默地微笑,然后深情地望着柴湘,说:“是天堂,是我最向往的美景,它会在小湘手中出现,然后会放大、放大……”
段宗两手挥了个半圆,比划着,“直到我整个人被包围了,洋溢在其中……感觉上,我能够进去里面,只消跨出一步,我便能直抵天堂。”
“你跨出了吗?”
段宗点头:“所以我死了。”
“但你又回来了。”岩空抓着话尾不放。
“是的,师父。”
“你在死去之前,就已经满怀把握能够回来了,”岩空加了把劲,“是以你不担心。”
这次段宗沉默了更久,他凝视师父岩空的眼,似乎想瞧出些什么,然后很快的释然一笑:“是的,师父。”
“为什么?”
“你明白的。”
“师父希望听你亲口告诉我。”
“一切如师父所见。”
两人就这样僵持在那里。
段宗一脸轻松微笑,但脖子却紧绷得粗大了起来。
岩空一脸凝重的紧抿双唇,右手拇指用力抵在尾指指头,以坚定意志。
最后,还是柴湘打破了僵局:“你就告诉师父吧。”
她轻轻推了段宗一把。
果然柴湘早已知晓!
虽然岩空已经预料,可是心里头那种不是滋味的感觉还是硬挥不去。
段宗舔了舔嘴角。
这个动作令岩空猛然寒栗。
段宗舔弄嘴角的同时,突然露出凶狠的目光,仿佛随时要解刀出鞘,在那一瞬间,岩空已经完全相信自己的直觉:段宗拜他为师,并不是为了拜他为师,而是为了柴湘。
为什么为了柴湘?
为了柴湘的什么?
他的目光像一只饥饿多日的猛兽,利爪从指头完全露出,准备染上鲜艳温热的血。
“对不起师父,弟子冒犯了,”段宗忽然跪下,“弟子不说,是情非得已,若师父想要知道,弟子只好说了。”
岩空还不敢放轻松:“说吧。”
“弟子是大理国人。”
岩空又证实了一件事:段宗说话有云南腔调,段氏又是大理国的大姓,如今果然猜得不错。
“弟子远离家乡,到处寻找神仙求道,”段宗顿了一下,“而且弟子果然找到了。”
岩空冷静地问:“在何处?”
“在齐地。”
亦即山东半岛一带。
“然后呢?”
“弟子向神仙求取不死,神仙见我虔诚,便赐与我不死。”
岩空虽是道士,却向来对神仙之说存疑,眼前的弟子声称见到神仙,而又似乎真能不死,一时之间,岩空的信念晃动了一下。
“你是不死之身?”
“师父不是早就料到了?”
“子祠。”
岩空终于忍不住,用严厉的眼神瞪着他。
“我不是不死之身。”
四周忽然一片沉静,彷如风灾后的旷野,万物都窒息似的噤声不语。
“你不是?”
岩空以为听错了。
“仙人向弟子开了个玩笑,他只给了我有限的不死,”段宗咬咬下唇,“我可以不死几次,至于究竟是多少次?
弟子并不知晓。”
岩空仔细想了一遍,史籍上有哪个神仙是这么爱恶作剧的。
他想不到。
“那仙人道号为何?你可有问他?”
“有,”段宗把下唇咬得更紧了,“他说,他叫无生。”
“无生?”这声惊叹是云空发出的。
晨雾已经在阳光下蒸散了,清冷的空气也渐渐转暖了,年老的岩空似乎耐不住气温的变化,打了个喷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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