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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奏折呈报上去时,苏世誉既没有提及楚明允,也没有着墨淮南王。

淮南王是各路诸侯中势力极大者,江南之地富饶,他在封国内的铺张排场直欲比拟皇室,为人跋扈嚣张,手下兵甲精良。且不说谭敬所言是真是假,哪怕确实如此,单凭谭敬的一面之词也无法将他扳倒,与其现在打草惊蛇,不如徐徐图之。

李延贞却在下朝时命人把苏世誉叫去了御书房。

他到时楚明允竟然也在,刚递上一卷地图,转回眸来看见他就笑了,苏世誉波澜不惊地与他对视一眼,颔首打了个招呼。

“奏折朕看过了,不过对于谭敬的处置是不是过重了?”李延贞道。

“依照律法除了处斩抄家外还应将亲眷连坐,九族贬谪为庶人,三代不得入朝为官。臣已经是酌情处理了。”苏世誉不徐不疾地应答。

“谭敬犯的是重罪,敷衍处理怎足以震慑后人?”苏世誉抬眼看向他。

“他终归也是个可怜人。”李延贞叹了口气。

“无辜死在谭敬手下的平民百姓,哪个不是可怜人?”苏世誉平静道,“再令人动容,也终究是错了。御史台审理犯人无数,各自都有苦情和理由。若都可怜了,那何来威慑,又如何安的了国?”

“……苏爱卿还是这么固执啊。”李延贞无奈道。

“陛下,”苏世誉道,“您是在为朝廷重犯求情吗?”

“……朕唯独受不了你这一点。”李延贞语塞地别过头不再看他,目光顺势落在了站在一旁始终一副事不关己模样的楚明允身上,“对了。楚爱卿,你有何看法?”

楚明允不紧不慢地行了一礼,不理会李延贞的眼神示意,顾自道:“臣以为苏大人所言极是。”

苏世誉意外地看向他。

楚明允轻描淡写地继续道:“法之尊严,在于执行。”

谭敬之案再无回转余地。次日便游街示众,西市问斩。

谭敬跪在刑场中,举目四望,流光正好,万物蓬勃。他一一扫过台下百姓愤怒的脸,心底意外地坦然平静,周遭那般嘈杂,咒骂声随风掠过他身侧,他却半丝声音也听不到。他在踏上不归路时,便已想到了这一天。

他垂下头,想起十年寒窗,想起官袍加身,想起与好友纵酒高谈阔论,想起踌躇满志的自己,想起……莲池边那女子的明眸善睐。

“阿绣,”他不自觉攥紧了拳,早已嘶哑的嗓音低声道:“……别怕。”

只留你一人独活,别怕。

你如今这般痴傻,一定不日便能忘了我。

别怕。

府邸里,婢女领着昏睡过去两日的谭敬夫人落座,玉食珍馐摆了满桌,婢女盛了碗汤放在她面前,“夫人,用饭吧。”

阿绣只盯着对面的空位,歪头看着婢女,“阿敬?”

“不是已经告诉过您了吗,大人不回来了,夫人自己用饭吧。”婢女道。

“阿敬……”阿绣呆呆地盯着那个空位。

婢女将那碗汤往前推了推,看着她道:“夫人若是想见到大人,就把赶快把这个喝了吧。”

她没听到一般,喃喃地念着阿敬。

婢女向外望了眼天,心中估算了时辰,不禁有些焦灼,扭头看着那傻子固执地不肯动,干脆一手按住了她的肩头,单手端起了碗。

“阿敬,阿敬……”那傻子回过脸看着她,忽然伸手攥住她的衣袖。婢女恍惚间看见她眼中有悲恸,愣住了。阿绣松开她,紧抓着自己胸口,急喘了两口气,再抬头时那清澈的眼里泛起水光,渐渐凝出泪珠,沿着面颊滑落,“阿敬……”

“……阿敬,阿敬!”她话音被哽咽打碎,一遍又一遍叫着谭敬的名字,情绪越来越激动。

婢女心头微有不忍,咬了咬牙还是将声音放柔和:“夫人想见大人吗?”

阿绣身子禁不住地颤抖,她盯着婢女看,婢女将碗递到她手上,“喝吧,喝下去了,就能见到他了。”

阿绣迟缓地将目光移到手中捧着的碗上,吧嗒一声,眼泪落入汤里。

“午时已到!”监斩官厉喝一声,“行刑!”

挥手掷令,明晃晃的铡刀落了下来,尸体重重地倒在地上,赤红的血漫过褐色木板,滚落尘土。

苏世誉收回望向天际的视线,转头看着跑过来的杜越。

杜越在他跟前堪堪刹住脚步,气喘吁吁道:“表哥……你找我有事啊?”

“嗯,”苏世誉道,撩开车帘上了马车,看杜越跟着钻了进来后继续道:“有个病人需要找你,今日你随我去谭敬府中先看一下状况,随后再来我府上为她问诊。”

“谭敬?”杜越艰难地想了想,“那个今日被处死的?”

“正是。”

“表哥你连抄家都亲自去啊?”杜越敬佩地瞧着苏世誉,“怪不得秦昭说你整天都忙,不让我找你玩。”

“今日恰好有些空闲罢了。”苏世誉想了想,又道,“平日里倒也不是特别繁忙,你随时想来都可以,不必听他的。”

马车不多时便行至了地方,官兵早已将这里围了起来。苏世誉甫一下车,负责抄家的刑部官员就慌忙地迎了上来。

“怎么了?”

“这……”官员抹了把头上的汗,“谭敬的夫人死了。”

房中空无一人,女子俯在桌上,唇边渗出一抹殷红血色,尸体早已凉了。

苏世誉面色微凝,一言不发地打量着房间,那官员在旁絮絮地撇清自己,道是来时就已成了这样。

杜越拧着眉转了一圈,目光最后落到了阿绣手边的空碗上,他上前用指尖沾了一点残汤闻了闻,顿时恍然,他正欲叫苏世誉,目光不经意扫过阿绣的脸,骤然顿住了。杜越俯身凑近了些,仔细观察着。

她脸色青白枯槁,隐隐泛着些灰暗,搁在桌上的手消瘦得骨节嶙峋。

“表哥。”杜越凑了过去。

“她是被毒杀的?”苏世誉问道。

杜越点了点头,又道:“表哥,你能问问她平时吃的药都在哪里放着吗,我想去看看。”

府上的下人领他们找到了药柜,木柜里摆满了瓷瓶,却都是空的。杜越挨个打开看过来了个遍,终于在角落里的小瓶里倒出了一点黑色粉屑,他认真研究了片刻,脸色竟渐渐有了凝重之色。

“这药有问题吗?”苏世誉问道。

杜越满面纠结地瞅了他一眼,苏世誉回头命跟在身后的人悉数退下,这才继续道:“有话直说就好。”

“这东西……也算是药,但如果瓶子里装的全都是这个的话,按分量看就是毒了。”

“……”苏世誉尝试着理解他的话。

“哎其实就是罂粟,咱们这里特别少,我也就只在师傅那里见过几次,听说特别贵!”杜越道,“跟五石散有点像,服用多了会让人变得精神恍惚,而且会成瘾,不吃就会发疯失控的那种。你路上跟我提那几句这夫人发病的样子,估计不是有什么顽疾,而是因为这个。”

苏世誉眸色深敛,缓声道:“你的意思是,她并没有什么顽疾,而是有人借她痴傻不能表达,把毒说成是药,借此来控制谭敬?”

“啊?”杜越挠了挠头,“我没想那么多,不过表哥你这么说,那肯定就是这样了。”

“你所说的罂粟,在淮南那边能成活吗?”苏世誉问。

“南方多毒物,这东西基本上就是在那边吧。”

苏世誉闻言沉默了良久,想起牢狱中谭敬提及妻子时的模样,忽然低笑了声,轻若叹息:

“愚不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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