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番外一·柳娘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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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巾存放处。)
我叫柳娘,从前么,又不叫这个名字。
班主说,他是赶车路上捡到我的,那一年雪天来的格外早,大雪纷飞,人畜艰难。
他行到郊外河边,听到婴孩的哭声,便让人给我捡了回来。
班主带着很多孩子,有的是他捡的,有的是他买来的。后来他来到钱塘,杂耍班赚了一些钱财,他便买了一处院子,供我们同门十几人居住,练功,四处卖艺。
我记事时,名叫金碗,不叫甚么柳娘,同门里从金锅碗瓢盆梅兰竹菊一应俱全。
概因捡到我那一年班主的生意不错,才给我起了个这么俗气的名字。
许是和碗有缘,三岁时开始练功,我被班主挑中,跟着同门师姐学顶碗。此后行走坐卧,去哪都要带着一只碗。
“你给我记住咯,这碗是你吃饭的家伙,丢了碗就是丢了命!”
班主手里拿着藤条,日复一日地催促我们练功。
到我七岁时,便可以上场了,我年纪小,人又生的好看,百姓们都爱看,说我像个画上的娃娃,怎么这么可怜。
因我每次出场都能给班主赚不少钱,他很是喜欢我,有时候会在一众同门面前给我买饴糖吃,将我抱在他怀中,对其他人道:“我疼金碗,她是个可人疼的,你们别羡慕她,你们没她这么好的命,长的好看就能让人舍得从荷包里掏子出来。”
“想要赚钱,吃饱肚子,你们得更努力地练!”
我那时什么都不懂,只知道坐在他怀里,快活地晃着脚丫,仔细品味甜的滋味。
那天夜晚,一向和我要好的师姐,与我睡在一个被窝里,悄悄问我说。
金碗,你生的这么漂亮,你爹娘怎么不要你呢?
我反驳她,我刚下来时又没人知道我好不好看!
我见过刚生下来的婴孩,那是另一个师姐的,她突然有了身子,没过七八个月,就早早产下一个孩子,长的可真丑啊。
是个男孩。
班主却没有责怪她,只是后来将那个男孩卖给一户人家,那个师姐日渐消瘦,人也没了。
师姐笑着对我道,不管女孩生下来有多好看,因为是女孩,扔了也比养着好。
她说我是没人要的孩子,我出生还不到一个月,就被人扔到城郊外,若是想要我,扔到水井边也好找到人家。
我当时就哭了出来,虽然自小在杂技班里长大,可这里哪个孩子不羡慕有爹娘呢。
我哭的越来越大声,班主循声而来,知道事情经过后,狠狠打了那个师姐一顿,罚她跪了一夜,又哄着我,我没爹娘要,班主要我。
自那以后,同门都私下叫我“班主亲闺女”,对我也越发不好了。
可我不在意,我生的好看,班主也宠我,只要我好好顶碗,给他赚钱,什么好吃的好玩的甚至好看的衣服,他都会买给我。
那时候我就想啊,再好的亲爹能有班主好吗?
就这样一年年的,我在钱塘冬日的小雪出生的,在钱塘城中各个酒楼街巷演出着长大。
待我十三岁时,同门里的那些师兄弟对我就没那么差了,班主也更加喜爱我。
常捏着我的下巴,一看就是好大一会儿,临了,咂巴着嘴夸赞我,若是我能在大户人家中就好了,定能得到贵人娇宠。
我生的大概很美,给我打赏的客人,多是男人,从前喜欢我的那些女人,反倒是不喜欢我了。
王柱便是在这个时期出现在我身边的。
他比我大四岁,个头也是同门中最高的,别人欺负我时,他就吓唬她们,打她们,逗的我咯咯笑。
我爱笑,班主常夸我笑的跟黄鹂鸟一样好听。
等我十五岁及笄时,杂技班已经在钱塘出名了,人人都知道,有个杂技班里出了个漂亮的顶碗女子,每当我顶碗出场时,都会引来许多人观看。
王柱原本是个耍杂活的,抡大锤,碎大石,后来与我配合,将我举起或者翻转,做些更难的动作。
我以为我会在杂技班待一辈子,等我像班主那样老了,兴许就不用顶碗了。
可一个女人找到班主,准备用一百二十两银买我去。
她唇角上方有一颗黑痣,瞧人的眼神很不一样,她用帕子捂着嘴笑道:“这丫头细腰伶仃,莲步款款,光是这身段能迷死多少男人哟!在你手里真是浪费了!”
“叫什么金碗呀,太俗了,就叫柳娘吧!”
班主同意了这笔买卖,他要将我卖给别人了。
我知道那女人是钱塘一间花楼的老鸨,把我买去是要当倚门卖笑的女子,可我不愿呀!
我去求班主,他将我养大,就像我爹一样,只要我好好求求他,他应该不舍得吧!
班主那时快六十了,面皮枯败的像是树根一样,他那双眼睛藏在褶子下面,我已经许久没瞧见里面的光了。
可那一天,我分明瞧见他眼里头的异色,上下打量着我,用那种恶心并不陌生的目光。
“小碗儿长成大姑娘了,呵呵。”
他笑的让我心底发寒。
我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会有这么一天,我噙着眼泪,从来没觉得那么害怕过。
后来,是王柱破窗而入,我瞧见外头的水光,听到喧闹的声音,他拿刀捅死班主,一连捅了十七八刀,才喘着粗气抬头看我。
他过来替我穿上衣服,背我下床,在班主房里找到财物,让我背着包裹。
“金碗,咱们逃走吧!”
他带我离开钱塘,对外就说我与他是兄妹。
那段时间,是我最快活的日子,不用顶碗不用被异样目光看。
好景不长,王柱与我都不是什么会过日子的人,我俩从没这么痛快花过钱,等回过神来,从班主那里抢来的钱,已经所剩不多了。
为了生计,王柱开始想法子,一开始他去码头干体力活,后来竟不知怎么就去了赌场。
我亲眼见钱越来越少,欠的债越来越多,便与他吵了几句。
我以为我与王柱,是同生共死的兄妹。
可在他眼里,我不过是砧板上的肉,任他宰割。
他强要了我,不顾我的哭泣哀求,女子没了清白,我又无人撑腰,连个红盖头都没有,便做了他的娘子。
他打了我,待我不好,第二日就会来哄我,又是给我下跪,又是扇自己巴掌,惹得我哭泣涟涟。
我想他应该是爱我的,不爱我,为何要救我?
我既嫁他,那便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都是命罢了。
王柱软磨硬泡,求我与他做局。竟是要让我去勾引男人,他再出来勒索。
我一开始不愿,他打了我一次,我只好从他。
后来做的多了,我们不能在一个地方久待着,便四处逃窜,久而久之,我也就习惯了。
我帮王柱赚了钱,他对我也越发的好,平日里只要我不惹怒他,便是拿脚抵他的脸,他也不会生气。
我越发觉得,王柱是爱我的。
有一回,遇到一个硬茬,那男人不愿给钱,闹着要报官,王柱一发狠,将那人给杀了,带着我又开始逃窜起来。
也是那时候,我俩改了名字。
他叫王柱,我叫柳娘,我是灵宝镇的柳娘。
当我再次以为自己会这样过一辈子时,我又遇到一个人。
你见过飞蛾么?小时候我经常看见飞蛾围绕在烛火边,扑棱着翅膀不断靠近,最后被火烫死,像枯叶一样死在烛脚下。
我总是觉得可怜,推开窗想让它飞走,可它就是不断地要靠近油灯。
我原以为是飞蛾可怜,可遇到徐令后,我才觉得自己可怜。
老天爷啊,若是我能再早点遇见他,若是我是大户人家里头的正经小姐,若我不是柳娘……
我会和他有什么样的故事呢?
可我只是柳娘,我就像被关在风雪中的飞蛾,活了十七年才遇见我的火。
初见时,他对我贸然出现有些不满,分明见我貌美,却没过分亲昵。
兴许是个守规矩的。不过这样假正经的男人我见的多了,到最后,不还是拜倒在我的石榴裙下?
我的美貌就是我自信的来源,可我分明瞧得出他眼神里有欣赏,却又搞不懂为何他会如此规矩。
生病冒雨来搭救我,闯入我和王柱做的局中,还傻里傻气一点察觉的意识都没有,处处为我着想。
他是个小行商,还挺有赚钱的主意,王柱的猎物跑了,自然要拿他填饱肚子。
我心中有些不大情愿,可也知道,抱怨几句就得了,若是真执拗起来,王柱是要打我的。
我是织网的毒娘娘,徐令就是只傻不愣登的鸟。我什么都捉过,就是没捉过这么傻的鸟。
他生病了,我借机靠近他,他不顾病体也要敞开门窗以示清白。
我问他娘子,他回答的也是一本正经,说他娘子比我美,还说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这种不可能的假话。
可我还真信了。
他对我没有一分一毫的逾矩,察觉到我的心思,便被我吓得逃回家了。
我既盼着他回来,又盼着他不回来。
他这么傻,会不会不愿意给王柱钱?若是王柱也要杀了他,我可怎么办呀!
可他还是回来了,带来了他的一双弟妹,那俩孩子长的和他模样有几分相似,却又和他不同,十分防备我。
我心中暗笑,难不成这傻鸟真是独一份的傻?
自从认识徐令后,我就情不自禁地在心中幻想,若是有那么一丝可能,他不嫌弃我是灵宝镇的柳娘,纡尊降贵将我带回家里,哪怕叫我做个奴婢,给他正头娘子捏肩捶背我都愿意。
只要我日日待在他身边,只要他对旁人提起他娘子时,能再说一句:“哦对了,我还有个暖脚的小丫鬟,也惹我有几分怜爱。”
我便是死了也心甘情愿。
王柱做的局被那俩孩子看穿了,我心中竟然有些松快,好呀,我已经骗不下去他啦,我心里头只有他,常常想着他发现此事,打我骂我远离我,要不然,怜我三分,带我回家呢。
王柱打我,要我骗那俩孩子出来,我不愿,他就打我。
他真是疯了。
我从来没被人真正的爱过。
我已是个伤心人了,又何苦让徐令也伤心呢?
哄王柱喝下迷酒,他睡死在床上,我几番狠下心要杀了他,可又下不去手。
他好歹救我一命,若是没把我带出钱塘,我怎么会遇到徐令呢。
我在院中等待,终于等到了徐令回来。想抢先告诉他实情,却被他弟弟妹妹给抢在前头。
徐令有些诧异,随后又有些轻松地笑了起来。
他似乎没有责怪我,我心底升起一个念头,他不会因此怪我。兴许我……
他果然是个傻鸟,知道王柱做局还不肯离开,我无法,只能讲了王柱杀人的事情,果然吓住他,吓得他要立马搬离,再与我说话时,好似我是什么青面獠牙的恶鬼一般。
他劝我离开王柱,自力更生,我心灰意冷,若是他不要我,我离开王柱又能去哪?
我躲在屋里头,偷偷看他带着弟弟妹妹离开小院,好像这是我与他最后一面,我忍不住哭了起来。
我宁愿做一棵柳树,被他栽种在堂前屋后,只愿日日能瞧他一眼。
也不愿做王柱的柳娘,死了也要随他去。
我思前想后,还是决定遂了自己的愿,我等着王柱醒来,我要与他和离。
我也不知自己怎就那般傻,我放走了王柱的猎物,还要与他和离,想也知道不可能。
可我就铁了心一样,想要离开王柱。
若我真像傻鸟说的那样,离了王柱,自立门户,或许他还能高看我两眼,不与我做良人,与我做个朋友,常来看我也行。
我真傻啊,就像是那飞蛾一样,为了微不足道的希望,明知是死路,也要硬着头皮朝前闯。
可我又是真痛快!
我宁愿取名叫飞蛾,也不愿做班主的金碗,男人们的柳娘……
我亲眼看着蜿蜒暗红的血在我眼前流成一片,临死前,竟然也宽慰地笑了。
这人世间太苦,下辈子我不做人了。
我想做一棵树,等他经过时为他遮阴;我想做一片雪,趁他不备钻进他衣领;我想做一缕月光,照亮他行商的夜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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