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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院里树根下的雪堆白森森的,屋内烛火高照,里外雪光辉映,映照得屋子里添了一份别样的旖旎风采。

博山炉内绿泥香袅袅盘旋。

高颈细腰琉璃瓶内,一枝粗硬的梅枝上,一簇簇梅花开得正旺。

大太太陈氏安然坐在上首的椅子上,面上含着温和亲热的笑,一面说话,一面满眼含着疼爱地望着对面,对面的美人镂空绣凳坐了一个少年。

少年正是白子琪。

屋里热,他饭前就宽了外面棉袍,现在是一身玄色细绸短打扮,越发显得他双眉入鬓,五官俊朗,神采奕奕。

白子琪是陈氏胞姐的亲生长子,从小聪明伶俐,喜欢有空儿来灵州府看望姨夫姨母,深得陈氏偏爱。

对面大炕上头发黑鸦鸦挤了一群女孩子,柳家的小姐妹们都来了,聚在一起说说笑笑,谈谈今儿学习的女训女则,探讨一下灵州府最近流行起来的刺绣花式,品评外面街上新近时新的衣料和款式,反正女孩子家,总是喜欢把精力投注在那些细微的日常事物上。

今晚,这几位姐妹却一个个显得心不在焉,甚至还有些魂不守舍。一边互相闲闲地说着话,一面拿目光不断地睃视着地下那个玄衣美少年。

翩翩少年,身姿挺拔,长得不俗,说起话来彬彬有礼,显得学识满腹,最重要的是,这位白家表哥还有着一个特殊的身份。

他的祖父是跟随开国皇帝打天下的武将,等天下平定之后,白老将军审时度势,以身上旧伤多年不愈,精力不佳不便在朝为官,主动提出上交兵权,离朝回乡养老。这一招正中了天子下怀,所谓功高震主说的正是这样的开国元勋,所谓狡兔尽走狗烹,说的也是这样的权力大咖一不小心就会获得的下场,白老将军低调明智,天子也分外体恤,封了一等伯爵,准世袭,许他告老还乡,颐养天年。

到了白子琪父亲这一代,没有出仕,只靠着祖上庇荫,成天好吃好喝美妻娇妾,日子过得比神仙还自在。

到了白子琪这里,即便家底已经不如祖上那么丰厚,但毕竟是大户人家,就算他什么都不干,仅仅依靠封赏的那些田庄就能过一辈子舒舒服服的日子,况且还有个世袭的伯位早就在等着他这个正房嫡长子去承袭。

偏偏这白子琪少年聪慧,喜爱上进,小小年纪熟读四书五经,装着一肚子治国理家的学识,几年前就在院试中得了秀才,现在正等待参加乡试,家人无不盼着他能在这次乡闱中一举高中,拿个举人回来。白老爷子毕竟是武将出身,对读书出仕还是存有好感的,也就不十分阻拦孙子的上进之心。

柳映今晚是姐妹中最出挑的一个,她早就换下了臃肿的棉袄,单身穿着水红色九紫绸夹衣,下面配浅红色百褶裙,脚上的绣花缎子鞋是绣房里刚刚完成的飞蝶七彩绣,不知道是新衣映衬,还是她心里实在高兴,那一张饱满的双颊上一直飞着两朵红晕,眼波流转,韶光溢彩,虽然面对着姐姐妹妹们说笑,其实那眼神儿恨不能时刻都粘在白表哥身上不分离。

八小姐柳雪天真烂漫,时不时在地上跑来跑去,揪揪姐姐的后衣襟,拉拉表哥的手,摸摸表哥腰际挂的香荷包,蹭上娘亲的腿撒撒娇。

三小姐柳眉和六小姐柳沉是六姨太生的姐妹,虽同为一奶同胞,姐姐柳眉却沉稳端正,言语迟缓,坐在那里只含笑聆听大家说话,很少插嘴;这柳沉唧唧喳喳,说个不停,而且言语神态之间总是在极力巴结讨好着柳映。偏偏柳映仗着自己是大太太所生,不愿意正眼瞧柳沉。

平时柳沉忍气吞声讨巧卖乖也就罢了,可气的是今晚这柳沉居然敢大着胆子跟柳映对着来了,明明知道柳映喜欢白公子,柳沉偏偏不知趣,一个劲儿望着白子琪媚笑,那白子琪说的都是学堂里的事儿,也不知道关她一个女孩子什么事儿,她就能腆着脸咯咯地笑个不停,好像人家白少爷是专门讲给她一个人听似的。

这一切柳映看在眼里,气在心里,恨得牙根痒痒。

要命的是那个白表哥好像最喜欢逗这个柳沉开心,有时候说着话儿,还会转过脸来含笑望一眼柳沉。

柳映简直要崩溃了,她怎么能容忍一个庶出的妹子,平时跟在自己屁股后面做跟屁虫的人,当着自己的面眉来眼去地勾引白表哥呢。

是可忍,孰不可忍!

十二三四岁的少女,本是不识愁滋味的年纪,偏偏心里装了别人,那就心事重重叠叠不能言说又不能洒脱放手了,白表哥的到来,柳映心里真是又幸福又痛苦。

大家各怀心事,别看坐在同一面炕上,那神态心思却各不相同。

只有柳颜一直冷冷旁观,她身子靠在一个大圆软枕上,目光懒懒地望着大家,具体谁也不看,那目光是虚的,心里也是虚的。

刚才大太太跟她说了,说父亲这回出去把事儿说定了,过完大年就把她嫁给灵州杨翰林府,给一个五十岁的老头子做填房。

虽然这门亲事早在去年就有口风露出来,大家悄悄在私底下议论,柳颜心底还留着一点幻想,父亲不会把娇娇的亲骨肉嫁给一个糟老头子吧,传言不可信,只要父亲和大太太没有说话,别人再怎么猜度都只是空穴来风,不算事儿的。

然而,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

大太太,这个她喊母亲的女人,当她板着脸很正式地通知了她这桩亲事,柳颜就知道,事情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她的第一感觉是绝望。

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十四五的年纪,正是花儿打苞一般的年纪,豆蔻少女正是思春怀情的好年华,谁愿意谁又甘心把自己娇嫩的身子和漫长的一辈子托付给一个已经五十岁的老头子?

何况他已经妻妾成群,他的孙子和她一般的年纪,她能做他的孙媳妇。

少年俊彦,那个少女不爱?

其实她很早就心里有了人,这个人就是现在坐在同一间屋里的白子琪。

她记着第一次见他的情景,九岁的女儿家,梳着小辫儿,穿着肥肥大大的衣衫,胸无城府,傻兮兮在院子里桃树下扑蝴蝶。跑着追着,随着蝴蝶走,竟然一头撞进了一个陌生少年的怀里。

她心头撞鹿,第一次有了女孩的羞涩。

他不生气,望着她呵呵地笑,反过来问她是不是被碰疼了?

这样的少年,怎地不让人动心呵。

现在他就在面前,他的一笑,一颦,一举手,一投足,一个眼波,一抹淡笑,都那么清晰地钻进她心里。

她像收集春天的花瓣一样将他最细微的每一丝反应都偷偷收藏进心里,深深地埋起来,要作为自己的秘密一辈子珍藏。

可是,他的目光从来就没有在自己身上停留过,柳家的女儿,他好像还没有把谁特别地看进眼里,可怜柳映,自作聪明,自作多情,在她面前一个劲儿表现,却看不出其实这个表哥心里根本就没有她。

陈氏又是疼爱又是嗔怪地望着外甥:“就是想姨母了也应该等雪化路通了再来啊,这大雪封门,你巴巴地跑那么远路赶过来,万一路上磕着碰着可叫姨母心里怎么放心?”

白子琪笑呵呵的,“姨母放心,马车不好走,骑马却是可以的,只是路上骑马颠簸,现在浑身骨头疼呢。”

白雪听了蹬蹬蹬跑过来,踮着脚尖儿,举起小小嫩嫩的一对儿粉拳头在表哥身上捶打,“现在还疼吗?雪儿给白表哥捶捶。”

她玉雪可爱,神态娇憨,惹得一屋子人笑起来。

炕上那几位姑娘的芳心啊,齐刷刷在扑腾扑腾跳荡,好想自己马上变成八妹啊,好想那捶打在白表哥身上的拳头是自己的啊。

陈氏问了外甥最近的课业,他回答得不紧不慢,神态平和稳重,显得整个人愈发儒雅俊朗。

陈氏听了一个劲儿点头,感叹着外甥的聪慧,又羡慕姐姐好命,生出了这般争气的好孩子,可惜自己这么大年纪了,却还是膝下孤单,说到这里那一直含笑的面孔上转换出一副戚容,用帕子擦着泪,说:“琪哥儿你是不知道,外人看着你这姨母在柳府是正房大太太,过的是舒坦顺心的好日子,其实啊,这其中有多少苦楚只有姨母自己知道,姨母这些年最大的心愿就是盼着老爷能子嗣旺盛,柳家人丁兴旺,偏偏难以遂愿,前前后后娶进了八房姨太太,可惜妹妹们都和我一样命苦,一个个有怀男胎的命,没有生出来在身边养着的命,这些年为了有一个像你一样聪慧健康的哥儿,我和你姨夫真是熬白了头。幸好上天有眼,柳府洪福,今儿早晨,九姨太太平安生出来一个小哥儿。”

这一番话说完,她轻轻地悲泣一声。

白子琪疑惑地望着自己的姨母,心里说既然已经生了,柳府多年夙愿得偿所愿,你又为什么不高兴呢?

这话自然不能问出来。

陈氏转念之间,忽然又笑起来,“我是高兴得过了头,为老爷多年心愿实现,高兴得流泪呢。另外还有一桩喜事儿,琪哥儿你来猜上一猜,看看是什么事儿?”

白子琪笑吟吟低头沉思,抬起头来,“外甥猜着是万哥儿的病好转了。”

陈氏神色一暗,“老爷最近就带了万哥儿外出求医,可惜还是白跑一趟,无数名医大夫都说了,这孩子是胎里带来的沉疴,只怕是无法治了。唉,万哥儿这孩子啊,以后的命运怎么样还难说呢。”

白子琪听她这感叹来得奇怪,只好岔开了话题,“这么我这次来没见到万哥儿的人影?”

陈氏忽然从鼻子里喷出一抹轻笑,显然有什么难以抑制的气愤实在控制不住才失了态,不过她毕竟老于世故,咳嗽一声就调整好了情绪,淡淡地笑,“求医返回的路上,雪大路滑,滞留在沿途的客栈了,你姨夫放心不下九姨太太,一个人骑马先赶回来了。”

口气淡淡的,神色同样淡淡的,一脸落寞。

白子琪察言观色,一看提到柳万的事姨母就不开心,赶忙换了话题:“那府里究竟会是什么喜事儿呢,外甥愚笨,竟是猜不出来。”

陈氏目光含笑,轻轻扫一眼炕上。

柳映最快,早就吃一声低笑,声音却脆生生,故意叫大家都听到,“表哥你听了保准高兴,是柳颜妹妹的喜事呢,就要嫁入翰林府做姨太太了,嘻嘻,妹妹大喜,赶明儿一进门就有人跟着喊奶奶呢,那杨翰林的孙子都十二岁了!”

满屋子人只有她一个人在笑,柳沉也干巴巴跟着应和了两声。

谁都知道这门亲事有多不如意,为此柳颜早就耿耿于怀郁郁寡欢。现在听来,什么大喜的话,什么进门有人喊奶奶,听在耳里分明是在讽刺,字字刺耳。

兔死狐悲,其余的庶出姐妹,有一天难免都要面对这样的命运,所以面对柳颜的悲容,她们谁又能高兴得起来呢?

三小姐柳眉也早就订了亲事,万幸她比较幸运,丈夫才三十岁,是灵州府府衙一位公差,刚刚死了老婆,凭着柳府的声望,就算她是庶女,估计嫁过去还是会扶正。

白子琪悄然观察大家神色,再结合柳映的话,顿时明白怎么回事了,他忽然站起来,双拳一抱,恭恭敬敬向着柳颜的方向弯下腰去,“四表妹,我知道得晚了。”

他神态恭敬,口气严肃。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

也许在别人听来,无非就是这件事他知道的比较晚。

可是在柳颜听来,一字一句,分明含着另外一种意思,她微微低头还礼,一低头那眼泪刷就下来了。她不敢抬手擦,不敢抬头,怕别人看到了会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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