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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微微一愣,面上很有几分尴尬,倒是柳意浓眉梢轻挑,含笑的语气里不无讥讽:“小九,这位是钱姨娘,你怕是不记得了吧?”

钱姨娘,钱蕙兰。

当年沈沛从烟花柳巷带回来的歌女,季惜霜嫁来沈家之前她便是这府上最受宠的小妾了,甚至在季惜霜之前生下了沈沛的第一个孩子——大女儿沈清柔。

季惜霜掌家那些年,她恩宠不减,仗着沈沛对她的疼爱处处与季惜霜作对。

不过歌女到底是歌女,除了用在男人身上的花样多些,也没什么上得了台面的本事,与季惜霜在后院斗了许多年,小摩擦不断,却始终没能翻起什么大浪来。

倒是后来,钱蕙兰仗着季惜霜病重,暂时得了掌家之权,恶心人的事情一件也没少做。其中有一件,便是以府上开销太大为由克扣了嫡女的吃穿用度,回头却将好东西都搜刮进了自己女儿的屋里。

这些沈姒柔可是都记得的。

再后来,听说钱蕙兰为了阻止沈沛娶继室,一哭二闹三上吊什么法子都用了,仍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柳意浓过门。

瞧眼下这情形,想必钱蕙兰与柳意浓缠斗已久,关系怕是早就水火不容了,否则也不会一上来就当着众人的面冷嘲热讽。

“哦?原来是钱姨娘。”沈姒柔唇角的笑渐渐牵起,轻轻柔柔地道:“当年小九得病卧床不起,还得多谢钱姨娘处处照拂呢。”

这话一出,后头一些知晓当年状况的姨娘们纷纷掩唇轻笑,挤眉弄眼,一副等着看好戏的神情。

当年沈姒柔久病不愈,都说是院里的下人们照顾不周,可这些下人们到底授了谁的意,府里的人谁不是心知肚明?

钱蕙兰原是想让沈姒柔难堪的,没想到这话锋突然转向自己,身子微怔,瞟了一眼沈沛,莞尔道:“谢我做什么,当时大夫人已经过门,我只不过是这府里一个小小的姨娘,哪里有多大本事照拂我们小九?”

柳意浓一听她将这黑锅抛向了自己,大不乐意了,“钱姨娘这话就不对了,我初初过门时,是有人同老爷说我年纪尚轻没有掌家的经验,中馈之事暂时由你代为打

理的,小九的面我都没见过几回,你这功劳我可不敢冒领。”

倒是几句话又让她堵了回了,钱蕙兰气得想骂人,奈何沈沛就在边上,说话总要是有所顾忌,捏了捏手绢,硬生生将这个哑巴亏给咽下了。

柳意浓瞧她脸色一阵绿一阵白的,心里别提多痛快,再看向沈姒柔时笑得更加善解人意。

“没事的小九,我知道你刚刚回来,对家中的一切还不习惯,至于这称呼嘛……无所谓了,你愿意叫什么就叫我什么吧。”

“谢大夫人。”沈姒柔道。

沈沛带着小厮卸了马匹搬了行李,回过头看见自家的女人们还站在门口呈口舌之快,不由地有些头疼。

“都杵在这里干什么?没看见我们这赶了两个月的路,累都累死了吗?还不快进去摆饭!”

“是是,”柳意浓连连点头,“我一看见小九呀,就高兴得忘了,晚膳已经让人备好了。今儿个沾小九的光,咱们阖府一起吃个家宴!”

沈姒柔被柳意浓牵着进了府门。

说起来,沈家如今的基业大多是沈沛曾祖父留下的,老祖宗当年上进,一生摸爬滚打从一个穷苦书生做到了朝中二品大员,深得先皇赏识。

只可惜好景不长,从他父亲开始,沈家便逐渐败落了,在朝中地位无足轻重,产业也只留下了一些田地和这栋宅子。

若非祖上庇佑,凭沈沛的本事只怕如今还不知道在哪里种稻子,又怎么能养得起这一大家子的莺莺燕燕。

一行人拐过幽深的长廊,又经过修缮精致的花园,这才来到前厅。

厅里洋洋洒洒摆了五六张圆桌,沈姒柔被柳意浓带去了主桌坐下,趁着下人们摆菜的间隙,柳意浓热络地向她介绍这满屋子的女人。

沈姒柔一边听着一边点头微笑,这里头不乏有些熟悉的面孔,当然以沈沛好色的本性,新人更多。

然而让沈姒柔意外的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依旧是沈家最小的女儿。

大姐沈清柔与三姐沈曼柔已然出阁,难得回来,四姐沈玉柔是钱蕙兰的小女儿,老五沈知屹和老六沈月柔也是庶出,老七老八在出生后不久相继夭折

,剩下的老二沈知遇和小九沈姒柔才是原配嫡出。

其余的,在沈姒柔远去渝州之后,沈沛始终没能得个一儿半女,就连身为大夫人的柳意浓膝下也没骨肉,也不知是什么原因。

这样算起来,沈沛虽妻妾成群,子嗣却是单薄,只有一嫡一庶两个儿子。

家宴结束已是深夜,沈沛连日赶路早已疲惫,柳意浓伺候他回房休息,临走前招呼身边的孙妈妈送沈姒柔回后院。

屋内红烛焰舞,光影晃动,空气中隐约夹杂着一丝灰尘气,孙妈妈站在玄关处笑道:

“九姑娘对这儿应该很熟悉吧,这槿园原就是您和先大夫人住的住处,这些年我家夫人常派人来打扫,屋内的摆设也不敢乱动。前不久听说您要回来,特地让人将这里里外外都修缮了一遍,九姑娘您看,是不是和以前一模一样?”

沈姒柔细细打量着屋内的陈设,有那么一瞬间,她仿佛又回到了阿娘在世的光景,娘亲疼爱,兄长护持,她是这院里最无忧无虑的小姑娘。

然而故景如旧,斯人不在,沈府早已物是人非,她沈小九也不是当年的沈小九了。

“姑娘?”

见她久久没有反应,孙妈妈试探地喊了一声,沈姒柔回过神,对她微微一笑,“大夫人真是有心了,劳烦妈妈回去后代我向大夫人致谢。”

“哪里的话,九姑娘喜欢就好。”

沈姒柔颔首,递给白雉一个眼色,白雉会意,从袖中拿了二两银子塞到孙妈妈手里,“夜深了,姑娘也要休息了,我送妈妈出去吧。”

“好好,那老奴就不打扰姑娘了。”

二人走后,屋内静了下来。

初秋的夜凉如水,沈姒柔推开窗户,裹挟着冷意的微风习习拂过脸颊,凉薄的月色流水般淌进来,院内景致被映照的雪亮,一棵银杏树孤零零长在角落,枝叶萧瑟,更衬得这夜色多了几分凄凉。

沈姒柔望着外头发了许久的呆,桑枝拿了件保暖的斗篷过来搭在她肩上,见她面色怅然,心中生出几分不忍,问道:“姑娘可是想夫人了?”

沈姒柔摇头,拢了拢身上的斗篷,“只是有些感慨罢了,那棵

银杏是我五岁生辰那年阿娘亲手栽下去的,一晃这么多年,它都长这么大了。”

“是啊,”桑枝也望着窗外感叹,“奴婢听说夫人生前最爱侍弄花草了,可眼前这园子草木凋零,想来那边也未必真的用心打理了,怕这屋子里的灰都是临时找人抹的。”

沈姒柔淡嘲地牵了下唇角,眸光清明,“她们说说而已,谁又真的当真了呢。”

她叹了口气,轻轻地掩上窗户,“睡吧,明日之后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

第二日,沈姒柔起了个大早去寿安堂给祖母请安。

沈老夫人如今已年过六旬,年轻时染上重病,落下了病根,这些年身体一直都不太好,尽管找了大夫细心调理,奈何年事已高,只能每日靠珍贵的药材吊着一口气。

沈姒柔到时,沈老夫人将将用完药,一见到最疼爱的孙女回来了,往事一幕幕浮现在眼前,老夫人心头一酸,握住沈姒柔的手泪流不止。

“想当年你母亲在世时是何等的聪慧能干,将府上打理得井井有条,下人们无不信服她,我拿她是当亲生女儿疼的,只可惜你那父亲……”

“我曾以为他是我的儿子,是我一直在管教他,他何至于像他的父亲那样?可是我错了,他们骨子里留的是一样的血,一样的见异思迁薄情寡义,你母亲尸骨未寒,他就着急娶了新人……”

那些深埋在心底的记忆被勾起,沈姒柔也忍不住红了眼睛。

那是她第一次体会到什么是“凉薄”,母亲病的奄奄一息,沈沛却依然流连在烟花柳巷,直到季惜霜咽下最后一口气也没能及时赶回来见她最后一面。

她也记得自己病重之时的绝望,自己一身白衣在后院半死不活,沈沛却在前头张灯结彩迎娶新人……

往日种种,虽不再提,却不敢忘,只是这些伤心的事已经没有在祖母面前念叨的必要了。她轻抚着沈老夫人的肩膀,柔声道:“祖母,已经过去了。”

沈老夫人摇头叹息,“是祖母对不起你们,可怜你们两兄妹跟着一起受苦……”

说着,她猛地咳嗽起来,捏了帕子捂住口鼻,再展开时帕

子染了猩红的血迹。

沈姒柔心头一惊,赶忙命人去请大夫,沈老夫人却抓住她的手,摇头道:“没事的,小九别怕,祖母这是高兴呢,你能回来就是祖母最大的慰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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