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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热的水流从头顶一路流到脚跟,洛襄站在淋浴喷头下面揉着自己的头发。白天打架时他身上沾了不少土灰,洗个清爽的澡再去躺下,身体也会舒服一些。
说来也怪,他不能进食,无法饮水,唯独对洗澡并不排斥。
这些天和杨晓道等人相处下来,大家也渐渐习惯了他的怪癖。但把自己包得跟木乃伊一样是一码事,连饭都不吃也未免太不正常了。可他也没办法,一到大家吃饭的时候,他就只能远远地避开,能闻得到香味却不能让食物入口,世上再没什么能比这更折磨人的酷刑了。
更别说他还是在饭店里工作。
所幸数日下来,大家也终于接受了这一点。洛襄有一回听到阿钟和阿洪窃窃私语,说洛洛这小子以前可能受过什么刺激,吃饭的时候不能让别人看见,只能一个人躲起来偷偷吃,以前他们村里一个得痴呆症的老太太也有这毛病……听得洛襄满头黑线。
洛襄喜欢洗澡,尤其最近这段时间,他几乎迷恋上了那种滚烫的热水浇遍全身的感觉。可自从离开那片诡异的白色迷雾之后,周身的寒冷却依旧挥之不去,白天是,晚上也是,不管穿得多厚都是。
现在冲热水澡的时候,那水流的温度沁入毛孔,热气弥漫,可那冰冷的感觉却没有被冲走,而是和热流交汇,又不相融。热是热,冷是冷,让洛襄想到了那个略显暧昧的词——“冰火两重天”。
“呵呵……”他干笑了一声,眼中却没有一丁点笑意。
每一天每一秒都是这样,他有时忍不住会想,自己眼下所经历的一切是否尽是虚幻,某天一觉醒来,他又会发现自己回到了那片无边无际的白雾之中?
唉,算了……反正都已经习惯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他擦净身体,吹干头发,把沙发床放倒躺了上去。
杨紫陌应该早已睡熟,洛襄听得见她那几不可闻的微弱呼吸声。
唔……好像忘了点儿什么?
洛襄从床上爬起身来,悄悄走下楼梯。
他的口罩白天打架时也搞脏了,被他摘下来放在了厨房。和衣服不一样,口罩就这么一个,没有换洗的。今晚他洗干净,在暖气片上放一夜,明早也就烘干了。
餐馆前厅,杨晓道四人确实在打着扑克,只是几人都明显没什么劲头。他们之前打牌,抽出一摞牌往桌面上狠狠一甩,“啪”的一声炸响,嘴里大叫“双飞”这才过瘾。今晚可不知道怎么回事,一个个都有气无力的。好像也没玩钱。
一局结束,阿钟沉默着洗牌,谁都没有半句话说。
洛襄不想打扰他们,他悄悄拿起口罩。
这时他听到了阿武的声音:
“我说,咱们也别藏着掖着了行么?我都连输四把了!他们差不多都睡了,有啥话咱不能摊开来说?”
又是长时间的沉默。
洛襄心想,不知道他们发现我就站在厨房里会不会觉得尴尬?
他用比刚才更加轻巧的动作转身朝楼梯走去。
“……阿钟。”是杨晓道的声音。
阿钟把洗好的牌放在桌面上,一切两半,示意阿武摸牌,却没有立即应答。
眼见阿武阿洪都摸了牌,杨晓道却迟迟不动,只是抱着胳膊盯着他。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阿钟叹息一声,这才说道:
“他们提到‘大胜哥’……”
“谁?”阿武问道。
“张哥跟那帮人说话的时候,我跟出去了,听见他们说的……”
“柳永胜?”阿洪轻声说出一个名字。
阿钟没有回答。阿武却愤愤啐了一口:“还能有谁?娘的,老子早该想到是他!”
“别急着下结论。”杨晓道沉声说道,“还不能肯定——”
“还要怎么肯定?”阿武激动起来,“那个犊子是一点儿见不得咱们过上安生日子!要我说,咱们明天就给他杀上门去!半年没收拾他,他还真当咱们是软柿子,随便他怎么拿捏了是吧!”
“你别这么激动!”杨晓道抬高了声音。
“我——”
阿武还要吵吵,却是阿钟轻轻拍拍桌子制止了他:“小刀哥说得对,你太激动了。知道你有脾气,可咱们不是亡命徒,不能说人家惹了咱们,咱们就丢了一切直接跟他开干。这家店面且不说,你也得想想洛洛和紫陌怎么办……”
为了不发出声音,洛襄走得极慢,这会儿才刚刚走到楼梯转角。听到这话,他停下了脚步。
……
前堂的灯光明亮,气氛却是沉闷的。
阿武从鼻孔里喷着粗气,渐渐平静下来。
杨晓道没有看他,没有看在场的任何一个人,只是捏起一张扑克。
“跟他们没关系。”他说。
“咱能别这么乐观吗!”阿洪冷冷地说。
“我觉得咱们至少该给洛洛提个醒,具体怎么办,是去是留,让他自己决定。”阿钟建议道,他也摸了一张牌,“紫陌是你妹妹,送不走,没办法。但洛洛跟咱们没什么关系,不应该让他掺和进来。他又不会打架,细胳膊细腿,一看就知道是个好欺负的,人家稍微碰他两下都能折他几根骨头。”
“我提醒过他了,说下次有事让他直接报警。”杨晓道说。
“我说句不好听的,这种提醒屁用没有。”阿武阴着脸说,“洛洛今天既然帮我们打架,就代表他已经是站我们这边的了。既然是自己人,下次再有这种事,你指望他站在旁边看着我们挨揍?”
“就算他同意了,万一这帮人下次再来,会放过他吗?”阿洪补充道。
“他还只是个孩子……”
“那又怎么样!柳永胜会在乎吗!”阿钟的声音陡然变大,“小刀哥,半年前打工那个小丁你还记不记得?”
提到这个名字,桌上几人的表情都为之一沉。
“……记得。”杨晓道垂着头,他摸多了一张牌,又送了回去,“他……考上哪个大学了来着?”
“浙大!”阿钟说,“但是他没去上!”
“啊?怎么回事?”阿武满脸迷茫,“他不是已经治好了吗?”
“他的手是治好了……”阿钟闷声解释道,“但是心理上……出了点儿问题。我上个月去看他,他没让我进门。他妈妈对我倒是挺客气,但我也吃不准她是不是怕了我——怕了我们这种人!人家当初把儿子送过来打暑期工是想让他积累点儿社会阅历,不是为了让他某天送餐的时候被一群小混混堵上路用铁锤把两只手给打残!”
又是一段时间的沉默。
洛襄靠在楼梯转角,缓缓蹲下身来,大气都不敢出——所幸他本来也用不着呼吸。
牌摸完了,杨晓道看着手中乱糟糟的一把扑克,却好像一丁点都没打算整理。
“半年前的事情,半年前就解决了。大胜哥——”
“你还管他叫‘大胜哥’?”阿洪瞥了他一眼。
杨晓道顿了顿:“行,柳永胜。半年前森哥已经帮我们把话说开了,现在他是他,我是我,互不相欠。咱们没必要——”
“我看不见得!”阿武瓮声瓮气地说,“柳永胜在他那些小弟面前一直把咱们说成是一堆忘恩负义的小人,好像他当初对咱们有多大恩德似的!就算有吧,那咱们这么多年也该还完了!多出来的给他算利息吗?无所谓,咱们可以不在乎。可是小刀哥,你说‘互不相欠’,咱们当初退帮的时候就是这么说的,什么都不跟他争了。他呢?你没发现他一直在针对咱们吗?咱们开餐馆赚钱,他眼红了,他自己也开一个;可他那个破餐馆坑蒙拐骗谁都不愿意去,那些老兄弟都不捧他的场,他就找茬把那些人全都从帮里撵出去;再后来干脆让人来堵咱们这儿打工的!人家小丁根本就不是混道儿的,他柳永胜凭什么拿人家下手?这也太不讲规矩了吧!”
“可那都已经结束了……”杨晓道有些烦躁地摆摆手。
阿洪冷哼一声:“要真的结束了,他今天就不会派那些人过来给咱们找麻烦……”
“呃,打断一下。”阿钟扬起一只手,“我觉得今天那帮人不是柳永胜派来的。”
三人惊讶地望着他。
“你到底帮哪边?”阿洪眉头紧皱,“明明你自己刚才说——”
“我说他们提到了柳永胜,可没说是柳永胜让他们过来的。”阿钟不紧不慢地说道,“上回森哥把话说死了,柳永胜应该不敢逆反森哥的意思。我觉得可能是这么回事:那帮小子是柳永胜手底下的新人,天天耳濡目染,听说我们是一帮‘卑鄙小人’,而且现在已经失了势,就想着过来踩我们一脚,好在柳永胜面前露露脸。”
“简单来说就是一群蠢货喽?”阿洪摊开双手翻了个白眼。
“说得对。”杨晓道顺坡下驴,“我一开始就这么觉得,如果大胜哥——咳,柳永胜想给我们使点儿绊子,没必要用这么弱智的方式。这次的事,应该是他手下自作主张,跟他没什么关系。没必要再追究什么……”
“最后一句我不同意。”阿钟说道,“这件事最好让森哥知道。”
杨晓道猛然转头看向他:
“捅到森哥那里,就相当于把事情搞大了。退一步就退一步,没必要把脸皮撕破——”
“脸皮早就撕破了!”阿钟突然大吼一声,一巴掌拍在桌面上,“他柳永胜一直都是撕破脸皮对付咱们的,咱们呢?这退一步那退一步,这么多年咱们就没敢跟他叫过板!为什么啊?咱们怕他吗?小刀哥,当初在帮里的时候,你说退一步,我们就退一步;后来干脆退帮,到这儿开个小饭馆,他再欺负过来,你又说退一步,那咱们再退一步……咱们退来退去的,是因为想着退一步能把这事情了结了,别让兄弟变成仇家,可不是想让他娘的什么猫三狗四都能骑在咱们脖子上拉屎!”
洛襄一动不动地听着。
餐馆诸人之中,阿武最强壮,阿洪脑袋活络,而阿钟则表面阳光,内里稳重。每天都在厨房里待着,最爱的娱乐就是盯着手机看动画,偶尔冒出一两句冷笑话,要是没有人笑,他就只好耸耸肩缓解尴尬。洛襄来这里十多天,可从未见到他这副愤怒狰狞的模样。
“我同意阿钟说的……”阿洪用指尖点了几下桌子,“柳永胜清不清楚是一回事,我们的态度又是另一回事。如果我们忍气吞声,他们那边一定会得寸进尺。柳永胜这人的性格你我都清楚,他最喜欢蹬鼻子上脸,有一次就会有第二次。这件事得让森哥知道,让森哥给柳永胜提个醒,好让他管好自己的人。”
“再说吧……”杨晓道微微摇头,“再说吧。我红桃3,3的三带一……”
他有气无力地把几张牌丢在桌上。
阿钟从自己的手牌中拆出几张扔了出去。
“压死。”他面无表情地说。
洛襄站直了身体,蹑手蹑脚朝着楼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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