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四章 调查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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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们主编否了这个选题。”

张睿明没有出声，心里想到：“果然！”

这下更是坐实了他的猜想，看来不是泉建那边做了工作，就是迫于这个全国前三的超大医疗保健品帝国的威压，总之，即使是“时代之声”这世界知名的媒体集团，也有其不得不考虑衡量的地方，毕竟，泉建那每年十几亿的宣传、公关费用，那可不都是花的冤枉钱。

“为什么啊！？这么富有现实意义的一个案子，这么大的一个无良企业，残害无数人的一个公司，你们都不报道！？再说了，你们不是外国媒体吗？！泉建再厉害也对付不了你们吧？难道你们还真怕了这舒熠辉？你们媒体记者的职业道德呢？”

叶文微微一笑，对张靓这番虐待挑衅般的质问，针锋相对的答道：“哦，那既然是这么富有现实意义的一个案子，我想问下两位检察官，为什么我还没看到你们津港市检第八检察部提起公益诉讼呢？你们作为国家司法机关，你们不是更应该担负起你们的职责吗？”

“你……”张靓这下被怼的一个难堪，整个话都说不出了，还在后悔自己不应该提起职业道德这回事来，结果被人这番怼起来，都不知道怎么说了。

“这我们领导有自己的考虑，在整个案子没有把握之前，是不会这么快对这样大体量的一个企业动手的。”接着，张睿明顿了顿，又缓声问道：“叶小姐，我们是国家机关，一举一动都要服从指挥，服从大局，但……你们“时代之声”为什么也会放过这么好的一个素材，放过这个选题？”

叶文被张睿明话语中强调的“叶小姐”这个称谓刺了一下，她脸上有些不悦，但还是将选题被拒的缘由原原本本的告诉了张睿明。

“的确，在你们看来，我们外企好像是应该无法无天，想报什么就报道什么，可实际上，我们外媒的调查是受到严格的管理监督的，甚至远不如一些自媒体和个人社交平台所拥有的信息来源广泛，报道尺度宽松……”，说到这里，叶文脸上神情更加苦涩，她接着说道：“而且，你们不是媒体行业的，可能不太了解，一般来说，媒体在遇到其所在地的负面*新闻时，或多或少的都要斟酌一下，看这起选题背后所涉及的方方面面，会不会造成难以收拾的局面，举例来说，你们看看南都，他们有报道过广州的负面吗？在看看新京报，有报道过首都的负面吗？这都是人之常情，在人家地头上，总要给几分面子，这也是为了今后工作更好开展所留的一点余地。”

张睿明一直以来，都以为叶文还是那个在三河镇横冲直撞、毫无顾虑的莽撞记者，可是今天从她口中听到这番话语，再看到她现在这已然坦然接受现实，学会变通的样子后，即使叶文的选择对现在的大局不利。但在心里，竟有些替她感到开心，仿佛见证了这个女孩的成长轨迹。

“所以，因为泉建是津港的大企业，为了不影响你们公司在津港今后的工作……你们杂志社就放弃了这个选题？”

“这是一部分原因……而且，确实也因为泉建在中国的影响力太大了，我们杂志社在没有确凿的把握下，也不敢贸然对这么大的一集团进行报道……况且，你们也知道，泉建他们这样的传销公司，专业做公关的，就算这选题凑巧报上去了，估计没几天就要被叫停。”

听到这里，对面的两人都不说话了，张睿明知道，差不多也就是这么一个情况，他甚至可以想象张靓把这选题报上去后所面对的是怎么样的一个场面，面对的是一个个怎么样的冷脸。

接下来几人相顾无言，张睿明默默喝完眼前的咖啡，好不容易吐出几个字来，“辛苦了。”说完他又一副准备走人的模样，旁边的张靓这下没给他机会了，径直将他一把拉住，“部长，你就能不能听人家把话说完，现在还能不能从别的地方找找办法？”

“现在已经没什么办法了，就这样吧……”

“别啊，张检，我们再想想，反正都做了这么久工作了，不能就这样甩下不管了吧……”

张靓见快拉不住张睿明的人了，旁边叶文又是一脸无动于衷的样子，这位热血心肠的美女检察官急的都要哭出来了，眼前这两人却还在因为目前的困境而纠结痛苦，她无奈之下，急的又对旁边的叶文言辞相逼道：“叶小姐，现在就算你们杂志社不肯接你的选题，你也可以想办法通过自媒体等等手段将这个案子传播出去啊，怎么能就看着小周阳她死不瞑目呢，你难道没看到现在泉建他们官网上，铺天盖地都是在吃那小姑娘的人血馒头吗？这世上还有更无耻的事吗？”

张靓这番话说完，算是出了她先前被叶文那番直怼的气，叶文被这姑娘这番言辞逼到跟前，却只是不紧不慢的一笑：“通过自媒体？你以为自媒体就是什么仙丹灵药了？动动手指就能有点击？别人就能看到？你懂媒体吗？”

“这……”张靓刚想反唇相讥，可她猛然想起不久前张睿明同她说过的那番“社会化传播公式”的理论，就像张睿明说过的，像小周阳这样一个没有吸引点，不能引流、从公式上来说没有传播价值的信息点，如果没有强有力的传播平台，也不会有什么效果。

可是，今天这短短的几下接触，张靓已经被眼前这位美女记者生生怼了几次了，她无论如何都咽不下这口气，此时眼白一翻，轻哼道：“你……这个也算是那种叫什么来着……对了，是叫“调查记者”吧？难道你们平时做选题，遇到稍微有点阻力的，就这样轻易放弃了？”

听到“调查记者”几个字，叶文神情明显有了变化，目光间猛然锐利了许多，语气也越发冷冽。

“调查记者？你知道什么是调查记者吗？”

张靓被叶文突然认真的样子给吓到了，她从这女孩的语气里听出一丝怒意，但话既然已经说出口，此时更不能退，“……我知道啊，不就是做调查的记者吗，以前不是有个南方系嘛……说起来，你们这种记者不是都挺有正义感的吗？怎么这种能够就无数人的案

子上，却又这么扭扭捏捏了？”

叶文嘴角微微一撇，拉出一道弧线，苦涩的笑脸上看不出是讥讽、心寒、亦或是被人贬低的愤怒，眼神里的锐光闪过之后，她却又沉默下来，只是喃喃低语道：“173人……”

“你说什么？什么173……？”

张靓不知道自己刚刚哪句话是刺激到了眼前这位叶小姐，只见她神情有些古怪，仿佛陷入深远无声而又令人沉湎的悲恸之中，连张睿明此时都感到有些动容，投去关切的目光。

“现在全国真正核定上的，还在正常工作的调查记者只有173人了，这还是去年的数字，今年想来，只会更少……”

“什么？全国只有这么些调查记者？我们全国有十几亿人啊！什么行业会这么点人？你开玩笑的吧？而且，如果真只有这么百来位调查记者的话，那……这些个报纸媒体，还怎么做内容？”

叶文声音更加幽沉，“真只有这么些人了，这是有多项研究报告佐证的，你们可能不太了解，现在一般的纸媒等传统媒体做内容，绝大部分都是拿的通稿，根本不需要有什么深入调查，加上现在碎片化、扁平化、快餐化的新闻传播趋势，人们已经很少有时间去阅读一篇内容艰深，没有爽感的深度调查报告了，这是市场的大趋势，而且，也因为种种原因，那些调查记者绝大部分都没有一个好的结局，你随便去查查，基本没几个善终的，这些年来，有记录遇难的，就有180多人……所以，现在大部分调查记者都放弃了这条艰辛的荆棘之路，久而久之，一边是深度阅读的市场萎缩，一边是调查记者的不断流失，总总情况下，这个行业就衰弱到如今这个地步。”

听到这，从小看着南都长大的张睿明，一下就理解了眼前叶文的悲痛，在他看来，这个行业长久都笼罩在一层悲惨的光环之下，若不是剩下的这些个理想主义者的坚守，若不是这些人的良知支撑，这个日益萎缩的群体，可能早就只剩下那曾经辉煌历史，空留下一座如金子般闪光的遗迹，供人们在日后缅怀这些个先驱者。

“所以，说起来，我都不敢自认为是调查记者，一方面是觉得自己这些年，没做过什么有太大价值的选题，一方面……也是不敢贸然走上这条路，说真的，我也不够勇敢，不是那种敢于牺牲自己的人……”

在这番挣扎过后，叶文说出自己的心酸，低下头去，沉默回旋在三人之间，过来半响，张睿明脸上露出了苦涩的神情，“好了，你也尽力了，这次的案子，我本就希望你不要再卷入其中，现在你选择放弃，我也能够理解……”

见自己部长最终表态，张靓也讪讪的不好再说什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痛处，每个行业都有自己的局限性，这次和叶文的交谈，让她更加领会到了这一点，眼前这位女记者也有着自己的痛苦，看来这个案子最后还是只能靠周家人自己了，虽然有些不舍，但张靓这下也只能点了点头，附和着张睿明的意见。